對 Iris 來說，這次的大火是遠方山坡上的火帶、橘黃天空下的濃煙，以及空氣中刺鼻的燒焦味。
Iris 住在洛杉磯市中心的韓國城（Koreatown），不在撤離範圍內，生活並未受到嚴重影響。「如果燒到這裡的話，大半個洛杉磯就沒了。」她告訴我。但大火帶來的空氣污染，卻讓有呼吸道問題的 Iris 非常難受。雖然已盡量避免出門，家中也一直開著空氣淨化機，她仍感受到明顯的肺部疼痛。
大火最近接近 Iris 的一次，是當地時間1月8日晚間的日落大火（Sunset Fire），起火點好萊塢山（Hollywood Hills）離她的住處僅20分鐘車程。前一天，也就是山火開始的1月7日，Iris 開車到機場接朋友。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她看到遠方山坡上有一條火帶，在黑夜中十分顯眼。那是受創最嚴重的高級住宅區太平洋帕利薩德（Pacific Palisades）。
自1月7日以來，多場在洛杉磯城周遭爆發的山火，已燒毀超過160平方公里、約等於23000個足球場面積的土地，摧毀至少12300棟建築物，造成24人死亡，約10萬人被迫撤離。截至發稿前，最嚴重的帕利薩德大火（Palisades Fire）和伊頓大火（Eaton Fire），分別得到 19% 和 45% 的控制。
關於山火的起因，《華盛頓郵報》對消防無線電存檔進行了分析，結合遙感影像和影片資料，推測有可能源於1月1日跨年夜的煙火。1日凌晨，除夕煙火在聖塔莫尼卡山脈（Santa Monica Mountains）的一處造成山火，消防員迅速出動，撲滅了火勢。然而，看似熄滅的野火，可能在地底下或樹林中持續悶燒，直到7日的強風再次將其點燃。調查人員仍在尋找關於起因的證據。
雖然山火仍在肆虐，但幾乎可以確定，本次山火將會是美國歷史上「最昂貴」的火災。根據氣象預報公司 AccuWeather 的估計，目前的總損失落在2500億至2750億美元之間。在此之前，最昂貴的火災為2018年發生於北加州的坎普大火（Camp Fire），造成約125億美元的損失（數字經通貨膨脹調整）。
損失之所以如此高昂，是因為山火摧毀的，主要是洛杉磯周遭的富人聚集區。根據房地產網站 Realtor.com 的數據，2024年12月，太平洋帕利薩德的房屋成交價中位數為350萬美元，另一主要受災區阿爾塔迪納（Altadena）為135萬美元，皆高於全美平均40萬和加州平均80萬。山火爆發至今，有許多報導聚焦於哪些好萊塢明星的豪宅已被大火燒毀。根據BBC的一份清單，在大火中失去家園的名人包含傑夫‧布里吉（Jeff Bridges）、梅爾‧吉勃遜（Mel Gibson）、芭莉絲‧希爾頓（Paris Hilton）、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等20餘人。儘管被燒毀的一萬多棟建築中，也有許多中產家庭，但看在許多人眼中，這場大火有如「富人的大火」。
山上的富人區著火了
「這次山火總結出來，就是如果你是個窮人，其實影響不到你的。」在採訪的最後，米笑說道。
米笑住的地方非常靠近帕利薩德大火：「我們家在 Wilshire Boulevard 的南邊，Wilshire Boulevard 的北邊全都是紅色區，就是要撤離的，我們家離撤離的邊界大概就五個街區。雖然不屬於強制撤離區域，但（大火）第一天晚上，我們樓的人就走得差不多了。」
米笑也暫時到一個小時車程外的親戚家避難。她回憶當天的經過：「我窗戶外頭是可以看到山的，就是帕利薩德那邊的山。週二（7日）下午的時候，能看到一排山脈有零星的地方在著火，然後到晚上的時候，就已經連起來了。」因為擔心風向會變，米笑選擇暫時離開。在親戚家待了幾天後，她目前已回到住處。
在這期間，米笑使用手機應用程式 Watch Duty 來追蹤山火發展。這款應用程式由一間非營利組織經營，背後有200名志願者和15名全職員工，包含退休消防員和調度員。該團隊會監聽應急響應人員的無線電廣播，在應用程式地圖上即時更新資訊，以不同顏色標示三個危險等級──紅色為撤離命令區、橘色為撤離警告區、粉紅色為警戒區。
Watch Duty 執行長米爾斯 （John Mills）在11日的一場採訪中表示，山火爆發以來，該應用程式已新增200萬次下載，當週有1400萬名不重複使用者。米爾斯是一位住在北加州的企業家，有三次從山火中撤離的經驗。他於2021年創立 Watch Duty，因為加州政府沒能提供類似服務。
目前看來，這款私人應用程式比政府的簡訊警報更加可靠。9日晚上，全洛杉磯郡960萬居民都收到錯誤的撤離警告簡訊，許多人隔天又收到好幾封。官員表示，誤發警告的原因可能是信號塔受到大火影響，並坦承該疏失「嚴重破壞公眾信任」，可能導致民眾忽視日後的準確警報。
山火發生以來，Iris 一共接到三封來自政府的撤離簡訊，其中兩次是誤報，餘下一次的撤離區與她無關。「有次我們去市中心吃飯，突然旁邊的人手機都在響，要你馬上撤離，但很快又說是誤報，搞得人人心惶惶的。」她主要依賴 Google Map 和 Watch Duty 來掌握山火訊息。米笑則根本不看政府簡訊，自行判斷撤離和返回住處的時間。
當被問到是如何判斷已經可以回家了，米笑回答：「哎，這次火燒的都是富人區，都是那種植被覆蓋比較多的地方，我這裡還算是城市，綠化沒有那麼多。另外就是我家和著火的地區中間，是有一條比較寬的主幹道的，我感覺主幹道可以起到一個隔離帶的作用吧。」
Iris 也有類似觀察：「住在山上的很多都是富人，至少是中產以上的，有自己的房子。比較南邊的地方，排除海邊的區域，很多都是黑人區、拉丁裔區。當你在洛杉磯開車的時候，常常往北邊開跨過某一條大道，房子的結構就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這次山火突出了大家對洛杉磯城市結構的印象，只要一燒到山上，燒到馬里布（Malibu），大家就立刻想到『那裡是富人區』。這座城市在地理結構上，有明確的階級劃分。」Iris 總結。
一再燒毀的海濱天堂
馬里布是太平洋帕利薩德更西邊的一個濱海社區，在這次大火中，同樣有大量豪宅被毀。而在2018年11月，馬里布才經歷過災難性的伍爾西大火（Woolsey Fire）。根據當時的報導，馬里布有670棟建築物被燒毀，其中包括400多棟獨棟住宅，價值至少16億美元。更早之前，還有1993年的馬里布大火，超過200棟房屋付之一炬。過去90年，馬里布一共發生至少30次大火。
上世紀末，左翼學者戴維斯（Mike Davis）寫下〈讓馬里布燃燒的理由〉，談到馬里布發生山火的頻率之高，在全美甚至全世界都是數一數二。每年5月到11月，有「惡魔風」之稱的聖塔安那風（Santa Ana winds）會侵襲乾熱的南加州。當惡魔風吹過洛杉磯北方的聖費爾南多谷（San Fernando Valley），受峽谷地形影響，風速有時會達到颶風等級。此時乾燥的植被一旦被點燃，便會在強風幫助下迅速蔓延。消防員往往只能遏制火勢擴散，被動地等待風勢減弱或燃料耗盡。
儘管自然條件如此，馬里布依山傍海的地理條件，仍吸引一代又一代的居民在此定居。更重要的是，1956年燒毀100平方公里土地的馬里布大火，在冷戰焦慮下成為政治事件。人們質疑：「如果政府無法戰勝野火，它怎麼有能力應對可能的核子浩劫？」艾森豪政府因此宣布馬里布為聯邦災區，為受害者提供稅收減免和優惠低息貸款，開啟對山火危險帶的居民進行公共補貼的先例。政府補貼和「全面火災預防和保護」的承諾，使更多人湧入這個風景秀麗的社區，促成馬里布和周邊地區的仕紳化。哪怕山火一再侵襲這個沿海社區，人們仍一次又一次的重建，每次都讓馬里布更大、更新，更昂貴。
到戴維斯寫下文章的1995年，富人和窮人在火災面前的不平等，已經到了無法忽視的程度。他比較了1993年的兩場大火：一場發生在洛杉磯市中心的西湖區（Westlake），造成10人死亡，多為最貧困的居民。這場大火本可以避免，只要政府要求貧民區的房東遵守最低限度的消防法規。另一場是馬里布大火，儘管該社區有美國史上最龐大的消防隊保護，還受益於一系列保險、土地和救災補貼，考慮自然環境，週期性的大火某種程度上仍是無法避免的。
「如果說大量資源被不切實際地分配到馬里布海岸，以對抗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那麼可悲的是，很少有人關注城市中人類導致的、可補救的火災危機。」戴維斯總結。
時至今日，洛杉磯城內的消防安全已改善許多，反而是富人聚集的山坡地帶，面臨最嚴重的山火威脅。紐約大學環境學教授印軼告訴端傳媒，位處城市邊緣、靠近自然森林的「野地─城市交界域」（wildland-urban interface），本身是野火的高風險區。
「若拉長時間尺度來看，火其實是森林生態系統自然更新的一部份，特別是在加州這種地中海型氣候地區。大量湖泊沉積物和樹木年輪都告訴我們，火一直都是生態系統的一部份。如果野火附近沒有人類建築，火燒了過幾年森林會再長回來，從一個動態平衡的角度看，對人類沒有那麼明顯的影響。但如果森林和人類聚落交錯，那就不一樣了，火會帶來巨大的安全隱患和財產損失。」印軼解釋。
此外，由於大部分山火都是人類活動引起的，如煙火、營火、電線走火，而非閃電等自然因素，有一派思潮因此認為，人類居住的地方應該和自然之間有更大的緩衝地帶。這樣既可以降低火災發生的可能，一旦發生山火，雖然可能影響空氣品質，不利於公共健康，卻不會直接衝擊人類的生命財產安全。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洛杉磯山火引發的政治口水戰和陰謀論，也在網路世界延燒。7日晚間，帕利薩德大火爆發15個小時後，由於「極端需求」和過低的水壓，當地許多消防栓出現乾涸的的狀況。批評者指責政府未能善盡職責，保護人民財產免受大火威脅。
人們開始尋找南加州「缺水」的原因。此時，即將就任的美國第47任總統特朗普在社群媒體上指控加州州長紐森（Gavin Newsom）「拒絕簽署擺在他面前的水資源恢復宣言」，使得北加州的「過量雨水和融雪」無法流入包含洛杉磯在內的地區。而紐森之所以這麼做，只是為了保護「毫無價值的」胡瓜魚（smelt fish）。
紐森的媒體辦公室在第一時間發布聲明，稱「不存在水資源恢復宣言這樣的文件，這完全是無中生有」。然而，2020年特朗普曾發布一份總統備忘錄，試圖將水從北加州引到南方的農田。紐森當時反對此措施，並提出法律訴訟，原因是他想保護「瀕臨滅絕的魚類」。最終加州檢察總長阻止了這項措施。特朗普發言人已向 BBC 證實，紐森當年想保護的就是胡瓜魚。
必須指出的是，就算2020年的引水措施成功實行，水也是流向加州內陸的農田，對本次洛杉磯大火救援恐怕沒有太大幫助。至於南加州到底缺不缺水，印軼解釋：「南加州肯定是有缺水問題的，因為它就在一個降水量遠小於蒸發量的乾旱區域，水資源高度依賴外援，卻有這麼大的城市規模和用水需求。如果一個地方的水需要靠外援，那定義上來說它就是缺水的。從不同的地方引水，一直是洛杉磯城市發展史上的命脈問題。」但引入南加州的水究竟是該發展農業，還是優先考慮城市用水，存在一定程度的矛盾，本身是一個政治問題。
近年來，每當大規模氣候災害發生，美國兩黨便陷入「氣候變化」與「人為過失」的爭論。一邊認為頻發的極端氣候事件，證明了氣候變化的嚴重性，人們需立即採取更激進的行動，阻止全球暖化加劇；另一邊則認為氣候變化不存在或沒那麼嚴重，只要改善森林管理、水資源管理、消防系統、災難救援，絕大多數的氣候事件都不會發生，或不會演變成大規模災難。
將自然災害歸因為人為過失的例子，如2018年加州大火，特朗普批評加州政府森林管理不當；2024年9月，颶風海倫妮（Helene）重創美國東南部，特朗普指控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賀錦麗將聯邦緊急事務管理局（FEMA）的預算，拿去幫助非法移民，導致救災不力。如果說第一個論點還有部分道理，第二點完全是空穴來風。
印軼談到，加州歷史上最大的20場超級大火，都發生在2000年以後。幾十年來，在全球暖化的背景下，加州的乾旱程度逐漸加劇，降水的季節分佈愈發不平均，導致了火季的延長。例如這次火災的發生，就發生在持續乾旱、高溫再加上強風的情況下。此外，過去幾十年，森林管理和消防部門對野火主要採取壓制（suppression）的對策，只要有野火發生，便盡快撲滅。但這種做法打亂了森林自然調節的節奏，林下層堆積的枯木和植被，無法被週期性野火清除，森林密度也變得更高，新長出的小型樹木，在乾季成為山火蔓延的絕佳燃料。「長期的壓制導致森林有更多的燃料，一旦野火發生，因為有擴散的土壤，便形成大家常說的『超級大火』（megafire）。」
已經有部分林業部門，嘗試一種被稱作「預防性燒除」（prescribed burning）的措施，指的是在危險的火季來臨前，先主動劃定一塊區域，在可控的情況下，把它燒一燒，這樣可以清理林下的枯落物和灌木，減少可燃物的堆積，避免超級大火的發生。「但畢竟大家對火還是存在天然的一些抵觸的，當地居民對空氣品質和自然景觀的宜人程度，也有很多擔憂。」印軼補充：「因此，這個事情在推動上會有來自各方的阻力，雖然有了一些進展，但可能還沒有大規模影響森林管理。」
當我們面對氣候風險
作為氣候科學家，印軼認為雖然在方法論上，很難將單一事件直接歸因於氣候變化，但從概率分布的角度，全球暖化的確增加了極端氣候事件的頻率、持續時間和嚴重程度，這在觀測數據和氣候模型上，都得到了廣泛的證實。2024 年是有實測氣象紀錄以來，地球最熱的一年。但所謂「全球平均氣溫上升」只是一個說法，沒有人真正經歷全球平均氣溫，我們只是在某一個時間、某一個地點經歷這個變化。氣候變化對人類社會的影響，主要是通過熱浪、乾旱、野火、颶風、洪水等這樣的極端事件。
氣候變化不光導致平均溫度和降水的變化，同時也帶來季節和年際分布的變化。比如這次南加州很多地方，從去年10月到現在都是零降水，遠低於歷史平均水平。這樣的極端乾旱，加上強勁的聖塔安那風，導致火勢快速擴散。此外，過去兩年（2022、2023），南加州超過平均值的豐沛降水，也導致了植被生長和可燃物的累積，為大火蔓延提供了燃料。
隨著極端氣候事件的增多，在不同層面上，洛杉磯居民都將面對更高的風險。在訪問的最後，Iris 談到保險問題：「我感覺住在洛杉磯的風險急遽增長，影響我個人的主要是車險，因為現在車險超級貴，大家的車險都是百分之四十、五十的漲，甚至有人的車險被拒絕了。透過這次大火，我才了解到原來房屋險也會有這樣的狀況。」
這裡指的是由於加州山火愈發頻繁，許多房屋保險公司已逐漸終止高風險地區的住戶保單。2024年，加州最大的保險公司 State Farm，停止為該州的72000棟房屋或公寓提供保險，其中有大約1600份保單，位於此次受災最嚴重的太平洋帕利薩德。
印軼也談到保險問題：「如果不考慮火災風險，這些地方（指這次大火侵襲的富人區）都是很吸引人的，從平均房價可見一斑。我們都熱愛大自然，住在風景宜人的森林旁邊，當然比目之所及都是鋼筋水泥要宜人。但隨著氣候變化導致火災風險增加，現在很多保險公司不願意再為這些高風險地區的房子提供火災保險，或者保險價格可能會進一步增加，我想市場供需可能會受到一些影響，人們也許會被迫做出一些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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