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城寨工作假期

老爸現在對於人性另一個極端的生活體驗,未嘗不是一次另類的工作假期。

我打開門,確實是老爸。

「阿樂!」他看見我,像在迷霧中看見了燈:「你果然在這!」

「老爸!」我一看走廊沒其他人,把他拉進就關門:「你怎麼會在這?」他嘆一口氣:「說來話長,你走了之後,發生了好多事。」這時,他看見德雅:「這位是?」

「噢,這位是德雅,這位是我老爸。」我稍作介紹:「她是我在二零一六年的女朋友,他是我的父親。」我看見德雅面露難色,即又補充:「他是我在一九八四年,還沒結婚的父親。」

「還沒認識他媽!」父親笑道,伸手:「幸會!」

二人握手,我意識到這是一個多神奇的畫面——特別是在二零一六年,我和德雅還沒有「見家長」,他倆超越了時空,在這段還沒有發生的歷史中完成了。他的笑容單純:「你就是我的未來新抱(編注:意為媳婦)嗎?不錯哦。」

九龍城寨是香港當時最大的食品加工場,無論是食材製作,合成,抑或再包裝,那個地方都像一個密不見天的超級工廠,在港英政府的監管之外走盡所有的法律漏洞。

我替父親倒了一杯水,三人坐在床上聊起來。老爸搔着頭髮:「真不知道如果開始,反正你離開後,城寨發生了好多事。」

老爸說,在我走了的那段日子,他一直在九龍城寨天台,其中一個鐵皮屋裏廿四小時被人禁錮着。禁錮也不是單純的禁錮,大概是歸英派跟九龍城寨的人有着某種協議,租用他們天台,也要交還對等的勞力。

老爸說:「我每天七點鐘起來,到下面那個炸魚蛋的單位去。」

「炸魚蛋?」我奇怪。

老爸點頭:「對啊,就是吃的那種炸魚蛋。」

我這才想曾經看過一集《鏗鏘集》,九龍城寨是香港當時最大的食品加工場,無論是食材製作,合成,抑或再包裝,那個地方都像一個密不見天的超級工廠,在港英政府的監管之外走盡所有的法律漏洞。

「只是,那當然不只是一個炸魚蛋的地方。」老爸笑得沒所謂:「我以前就在那邊打過暑期工,拿一包鐵絲回去串塑膠玩具,可那都只是在城寨外圍,從沒到過城寨的中心位置。對於城寨中心,我早聽過不少傳聞。炸魚蛋的地方,表面上是一個任得把一袋袋的魚蛋和燒賣滑在骯髒地板上,任老鼠和蟑螂爬過也在所不計的地方。實際上,我到那天打工的第一天才知道,那是『老童』們的集散地。」

老爸每天的真正工作,是要把一包白色小粉末,大概只有一截指甲般的大少,裝在一顆顆空心魚蛋裏,像玩泥膠的把表面塗光滑,不露半點餡,再沾個麵粉下鍋炸。老爸曾經忍不住問:「反正你也不期待會有人吃,只是用來運貨的話,不用炸也成啊。」那個負責人瞪他一眼,像怪他「細路仔唔識世界」(編注:意指小朋友不懂事):「炸了才沒味道,過關時警犬嗅不了!」

就這樣,老爸朝七晚十一的在工場裏包裝着,一個盤頭五個工人都是輪更幹活的,唯獨是老爸一人是別無選擇。

在我來的那個年代,年輕人喜好到澳洲或者日本的農場去工作假期。如果是這樣,老爸現在對於人性另一個極端的生活體驗,未嘗不是一次另類的工作假期。

「那白色粉末是……」德雅打岔。

「當然是海洛英。」我說。

老爸拍一下大腿:「錯了,除了海洛英,那裏還有冰、罌粟和大麻粒,同樣放進魚蛋裏拿去炸。」老爸喝一口水:「魚蛋之後被運到什麼地方去,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每天就在那邊汗流浹背,吃飯時間才停下來稍作休息,直至晚上睡覺。」聽着這經歷,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只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一拍老爸肩膀:「老爸,辛苦你了。」在我來的那個年代,年輕人喜好到澳洲或者日本的農場去工作假期。如果是這樣,老爸現在對於人性另一個極端的生活體驗,未嘗不是一次另類的工作假期。

我問:「你為何不逃走?」

老爸揮揮手:「逃不掉的,不可能。」他露出手臂和腳管的位置,皮膚上有一個印痕,該是長時期被某個東西銬住而留下:「手和腳都給鎖上了,而且我每天都關在那個人多擠迫的地方,要是一開口叫救援,一定會給他們聽到。就是在工場裏,我才聽到隔鄰單位的收音機說,我已經是一個失蹤人口。」

我點頭,老爸跟我和德雅不同,他本來就是這個年代的人,突然消失了,我的祖父母當然會報警。

老爸說,大概過了兩個多月,天台來了愈多三O八航班的乘客,大家就像當時的我一樣,讀到華僑日報的啟示而前來,慘然中伏。再沒有多餘位置,開始有聲音傳出,老爸的存在沒必要:「反正只是嚇唬那小子,現在他已經上北京,老爸死了也不會知道。」那時候,老爸才知道我上了京的事。聲音在歸英派中傳開了,唯獨一個叫蘇珊的女子極力阻止,說沒有了原則,他們就跟自己痛恨的敵人沒分別了。

唯獨一個叫蘇珊的女子極力阻止,說沒有了原則,他們就跟自己痛恨的敵人沒分別了。

蘇珊,好久沒聽到這名字。

猶記得這女的曾經在摩星嶺白屋出賣我,我沒有想到她還是個有原則的人,是她救了老爸。「當然不是她救的,如果依重她,現在我不會出現在這。」他說前天晚上,歸英派中有人趁着蘇珊和那姓瀋的不在營裏,想要先斬後奏,把老爸解決。老爸在睡夢中忽然被抓起,關在一個籠子裏,然後放在一個缸裏灌水,想把他活活淹死!

老爸維持着跪着的姿勢,水一直灌進去。

「救命啊!」

到了生死關頭的他不再有其他憂慮,放聲大叫:「有沒有人啊?救命!」老爸描述得繪聲繪影,他說,就在水及蓋過了喉頭,及至下巴,距離雙鼻還有不夠幾毫米左右,水停了。上帝似是聽到他的呼喚,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沒把炸彈引爆。老爸聽到籠外有着急促腳步聲,大概是灌水那傢伙趕出去了。什麼事情發生了,有人闖進了天台的大本營。

老爸聽到了「嘭—!嘭—!」巨響,就像放煙花,他後來才知道,那是槍聲。有人在呼喝,還有東西被翻倒和踐踏的聲音,一片混亂。接着,都靜下來了。老爸不敢大叫求救,因為他實在看不見外面發生什麼事,要是有闖入者,那闖入者到底是敵是友。

聽到這裏,我忽然明白這是什麼一回事了。

在回港前,我曾經跟地宮中的老者說:「要我配合,至少先得救我爸。」老者當時一口同意,沒多說什麼,我也沒多想什麼他們到底會遵守諾言。直至聽到老爸的故事,在九龍城寨,靜了下來的天台,腳步響起了。

老爸就像一口井裏的青蛙,仰望籠外,一名彪形大漢走近。國安男。

「何廣良?你兒子叫我來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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