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门,确实是老爸。
“阿乐!”他看见我,像在迷雾中看见了灯:“你果然在这!”
“老爸!”我一看走廊没其他人,把他拉进就关门:“你怎么会在这?”他叹一口气:“说来话长,你走了之后,发生了好多事。”这时,他看见德雅:“这位是?”
“噢,这位是德雅,这位是我老爸。”我稍作介绍:“她是我在二零一六年的女朋友,他是我的父亲。”我看见德雅面露难色,即又补充:“他是我在一九八四年,还没结婚的父亲。”
“还没认识他妈!”父亲笑道,伸手:“幸会!”
二人握手,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多神奇的画面——特别是在二零一六年,我和德雅还没有“见家长”,他俩超越了时空,在这段还没有发生的历史中完成了。他的笑容单纯:“你就是我的未来新抱(编注:意为媳妇)吗?不错哦。”
九龙城寨是香港当时最大的食品加工场,无论是食材制作,合成,抑或再包装,那个地方都像一个密不见天的超级工厂,在港英政府的监管之外走尽所有的法律漏洞。
我替父亲倒了一杯水,三人坐在床上聊起来。老爸搔着头发:“真不知道如果开始,反正你离开后,城寨发生了好多事。”
老爸说,在我走了的那段日子,他一直在九龙城寨天台,其中一个铁皮屋里廿四小时被人禁锢着。禁锢也不是单纯的禁锢,大概是归英派跟九龙城寨的人有着某种协议,租用他们天台,也要交还对等的劳力。
老爸说:“我每天七点钟起来,到下面那个炸鱼蛋的单位去。”
“炸鱼蛋?”我奇怪。
老爸点头:“对啊,就是吃的那种炸鱼蛋。”
我这才想曾经看过一集《铿锵集》,九龙城寨是香港当时最大的食品加工场,无论是食材制作,合成,抑或再包装,那个地方都像一个密不见天的超级工厂,在港英政府的监管之外走尽所有的法律漏洞。
“只是,那当然不只是一个炸鱼蛋的地方。”老爸笑得没所谓:“我以前就在那边打过暑期工,拿一包铁丝回去串塑胶玩具,可那都只是在城寨外围,从没到过城寨的中心位置。对于城寨中心,我早听过不少传闻。炸鱼蛋的地方,表面上是一个任得把一袋袋的鱼蛋和烧卖滑在肮脏地板上,任老鼠和蟑螂爬过也在所不计的地方。实际上,我到那天打工的第一天才知道,那是‘老童’们的集散地。”
老爸每天的真正工作,是要把一包白色小粉末,大概只有一截指甲般的大少,装在一颗颗空心鱼蛋里,像玩泥胶的把表面涂光滑,不露半点馅,再沾个面粉下锅炸。老爸曾经忍不住问:“反正你也不期待会有人吃,只是用来运货的话,不用炸也成啊。”那个负责人瞪他一眼,像怪他“细路仔唔识世界”(编注:意指小朋友不懂事):“炸了才没味道,过关时警犬嗅不了!”
就这样,老爸朝七晚十一的在工场里包装着,一个盘头五个工人都是轮更干活的,唯独是老爸一人是别无选择。
在我来的那个年代,年轻人喜好到澳大利亚或者日本的农场去工作假期。如果是这样,老爸现在对于人性另一个极端的生活体验,未尝不是一次另类的工作假期。
“那白色粉末是……”德雅打岔。
“当然是海洛英。”我说。
老爸拍一下大腿:“错了,除了海洛英,那里还有冰、罂粟和大麻粒,同样放进鱼蛋里拿去炸。”老爸喝一口水:“鱼蛋之后被运到什么地方去,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每天就在那边汗流浃背,吃饭时间才停下来稍作休息,直至晚上睡觉。”听着这经历,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害的。我一拍老爸肩膀:“老爸,辛苦你了。”在我来的那个年代,年轻人喜好到澳大利亚或者日本的农场去工作假期。如果是这样,老爸现在对于人性另一个极端的生活体验,未尝不是一次另类的工作假期。
我问:“你为何不逃走?”
老爸挥挥手:“逃不掉的,不可能。”他露出手臂和脚管的位置,皮肤上有一个印痕,该是长时期被某个东西铐住而留下:“手和脚都给锁上了,而且我每天都关在那个人多挤迫的地方,要是一开口叫救援,一定会给他们听到。就是在工场里,我才听到隔邻单位的收音机说,我已经是一个失踪人口。”
我点头,老爸跟我和德雅不同,他本来就是这个年代的人,突然消失了,我的祖父母当然会报警。
老爸说,大概过了两个多月,天台来了愈多三O八航班的乘客,大家就像当时的我一样,读到华侨日报的启示而前来,惨然中伏。再没有多余位置,开始有声音传出,老爸的存在没必要:“反正只是吓唬那小子,现在他已经上北京,老爸死了也不会知道。”那时候,老爸才知道我上了京的事。声音在归英派中传开了,唯独一个叫苏珊的女子极力阻止,说没有了原则,他们就跟自己痛恨的敌人没分别了。
唯独一个叫苏珊的女子极力阻止,说没有了原则,他们就跟自己痛恨的敌人没分别了。
苏珊,好久没听到这名字。
犹记得这女的曾经在摩星岭白屋出卖我,我没有想到她还是个有原则的人,是她救了老爸。“当然不是她救的,如果依重她,现在我不会出现在这。”他说前天晚上,归英派中有人趁着苏珊和那姓沈的不在营里,想要先斩后奏,把老爸解决。老爸在睡梦中忽然被抓起,关在一个笼子里,然后放在一个缸里灌水,想把他活活淹死!
老爸维持着跪着的姿势,水一直灌进去。
“救命啊!”
到了生死关头的他不再有其他忧虑,放声大叫:“有没有人啊?救命!”老爸描述得绘声绘影,他说,就在水及盖过了喉头,及至下巴,距离双鼻还有不够几毫米左右,水停了。上帝似是听到他的呼唤,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没把炸弹引爆。老爸听到笼外有着急促脚步声,大概是灌水那家伙赶出去了。什么事情发生了,有人闯进了天台的大本营。
老爸听到了“嘭—!嘭—!”巨响,就像放烟花,他后来才知道,那是枪声。有人在呼喝,还有东西被翻倒和践踏的声音,一片混乱。接着,都静下来了。老爸不敢大叫求救,因为他实在看不见外面发生什么事,要是有闯入者,那闯入者到底是敌是友。
听到这里,我忽然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了。
在回港前,我曾经跟地宫中的老者说:“要我配合,至少先得救我爸。”老者当时一口同意,没多说什么,我也没多想什么他们到底会遵守诺言。直至听到老爸的故事,在九龙城寨,静了下来的天台,脚步响起了。
老爸就像一口井里的青蛙,仰望笼外,一名彪形大汉走近。国安男。
“何广良?你儿子叫我来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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