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水手終於回到家:Leonard Cohen與他的創作原鄉蒙特利爾

每位創作者都有內心的原鄉,那是靈感與啟蒙的源頭,而Leonard Cohen心中的原鄉又在哪?「我必須經常回到蒙特利爾。」他說。
風物

11月10日晚上,李歐納.柯恩(Leonard Cohen, 1934-2016)的Facebook網頁上傳來他的死訊,這位傳奇的藝術家、作家、詩人、歌手,以82歲的高齡向世人告別,留給這世界太多美好的作品與記憶。12日,柯恩回到蒙特利爾(Montreal),兒子亞當、女兒Lorca和至親好友,簡樸地安葬了柯恩,落葉歸根,遊子返鄉,柯恩回到了他的原鄉。

是的,原鄉。每位創作者都有內心的原鄉,作為靈感的來源和啟蒙的原鄉。這位傳奇性的藝術家,內心的原鄉又在哪?

「我必須經常回到蒙特利爾。」柯恩年輕的時候說,以安撫他自己精神上的連結。最近他在一場訪談中也提到:「在蒙特利爾我才有在家的感覺,我就是愛着這個城市,我不知道為什麼?但當我變得愈來愈老,這種情緒也愈來愈強。」

柯恩出生在蒙特利爾西峰(Westmont)的猶太人家庭,蒙特利爾是魁北克的法語大城,在柯恩出生的年代,也是加拿大最大的城市。西峰的意思就是皇家山的西邊,這座山是蒙特利爾的地標,也是公園和綠地,前山大多是講英文的族群,後山則以法文居多。西峰聚集了一些有錢的英語白領階級,而猶太人則散布在蒙特利爾的英語與法語區,此處的猶太人家境都不錯。

柯恩的少年時代與魁北克社會

柯恩所出生和成長的年代,正好是魁北克社會歷經最大轉變的時代。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魁北克,大部分居民仍然生活在農村中,只有像蒙特利爾這樣的大城市才有工業化的跡象。推動魁北克工業化的主要是英裔人士,他們帶着資本與技術到魁北克創設企業,所以一開始的工業化由英裔族群控制,法裔則受雇成為工人,大量由鄉村進入城市。英裔與法裔族群間的差異除了原本的文化、語言與生活方式,還從此多了階級的差異。

留在魁北克的法裔加拿大人生活相當困頓,所以很多人決定到英語區找工作,落地生根,使得原有語言和文化逐漸喪失。然而隨着時代發展,開始有人認為要提高魁北克人的生活水準,讓魁北克成為現代社會,也才能讓法裔族群留在自己的土地上,保有文化。

同時,一批保守人士則認為應該維持傳統的農村生活、天主教信仰和法語,阻止現代化與城市化進行,才能維持魁北克社會的純潔,保有原來的價值觀。這樣的想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主導着魁北克社會,保守人士不喜歡英裔族群,雖然羨慕他們的現代化,但仍過着幾百年來的農業生活。

加拿大人口最多的城市蒙特利爾雖然是法語城市,但是管理階級主要說英語,勞工大眾則講法語。法語人士在加拿大社會中有着被視為次等語言的憤怒,同時伴隨着上述的階級差異。魁北克在1950年代,隨着城市化加速,產生了一批新興的法語中產階級,這批都市中的專業人士開始爭取法語在加拿大社會中的地位,同時魁北克民族主義也漸漸崛起,希望建立高度自治的法語省分。

不同於純粹的英、法語族群,柯恩所屬的猶太人族群在蒙特利爾成為一種特殊的存在。柯恩的家族從東歐而來,在當地經營事業有成,也主要在英語族群的生活圈裏。然而,雖然生活在英語族群的圈子中,法語族群的天主教文化也多少影響的年輕的柯恩,他的保母是天主教徒,所居住的西峰,有不少天主教的教堂,而且蒙特利爾的聖約瑟夫大教堂也在走路的範圍內,這座教堂號稱是世界上第二大圓頂教堂,僅次於教廷聖彼得大教堂。

相較於生活周圍都是天主教的情境,柯恩的求學過程則與基督教徒相處,他所就讀的蘿絲琳小學(Roslyn Elementary)和西峰中學(Westmount High)幾乎都是說英語的基督教徒。但回到家中的柯恩則有猶太教的儀式和傳統,從小的生活環境多少也影響了柯恩歌詞中的宗教體驗,像是:〈Sisters of Mercy〉、〈Story of Isaac〉、〈Who by Fire〉、〈If It Be Your Will〉,甚至到後來膾炙人口的〈Hallelujah〉。

麥基爾大學啟發他的創作生涯

青年柯恩進入麥基爾大學(McGill University)就讀,就在皇家山的正前方,從柯恩家走路也可以到這裏。雖然在法語城市,麥基爾大學仍然使用英語授課,當時麥基爾大學的學生有很大一部分來自猶太的中產家庭。在麥基爾大學期間,柯恩開始自己的創作,在英語系得到Hugh MacLellan與F. R. Scott的指導,他們不只教導柯恩寫作,而且讓他得到了出版的機會。

喜歡柯恩的讀者或是樂迷,對於歌詞和詩中的文句總是吟詠再三,年輕的柯恩透過閱讀認識了西班牙的偉大詩人Federico Garcia Lorca,讓柯恩知道詩的純粹與深刻,後來柯恩為了紀念這位詩人,將女兒命名為Lorca。就讀麥基爾大學期間,有良師也有益友,詩人A. M. Klein與Irving Layton成為柯恩的好友。少年柯恩的創作雖然不成熟,但已經受到相當好的啟發。

柯恩在1956年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讀書,但不久就放棄學業,專心寫作,寫詩、寫小說,有時晚上在酒吧朗誦自己的詩,也認識了知名的爵士吉他手藍尼.布魯(Lenny Breau),他們兩人後來在加拿大不同的城市巡迴,柯恩誦詩,搭配爵士樂,這些年輕的經歷都為柯恩的創作奠下基礎。

20多歲的柯恩並不急着賺錢,雖然九歲時父親就離開他了,但是留下的錢讓他可以在少年的時候專心寫作,並在世界不同地方旅行,從英國、希臘到古巴,透過流浪找尋靈感。進入1960年代,柯恩的寫作更為成熟,1963年發表自傳式小說《The Favorite Game》,1966年則出版代表作《美麗失敗者》,當時媒體說他是「蒙特利爾的喬哀思」,給予這本書極高的讚賞,而且不僅在加拿大的文壇上展露頭角,全球更賣出百萬冊以上。

邦斯克斯聖母教堂(La chapelle Notre-Dame de Bon Secours 面對着港口的聖女。
邦斯克斯聖母教堂(La chapelle Notre-Dame de Bon Secours )面對着港口的聖女。

流浪的水手重回蒙特利爾

60年代魁北克的社會,歷史學家稱為「寧靜革命」,社會、經濟和整體的文化都有所提升,1967年還舉辦了世界博覽會,是20世紀最成功的博覽會,有五千萬人次入場,蒙特利爾開始建造地鐵,以往舊的景觀逐漸改變。但是,從柯恩的書中看來,似乎將蒙特利爾視為是內心的原鄉,強化了這個城市沒有變化的那部分,讓自己得到寄託。

《美麗失敗者》出版的隔年,柯恩開始了歌唱事業,在新港音樂節被發掘,之後和1960年代知名的歌手們相互交流,像是Judy Collins和Bob Dylan。1960年代末期發行的兩張專輯《Songs of Leonard Cohen》和《Songs From A Room》,讓柯恩不僅在文壇,也在樂壇得到大量的關注,使得柯恩獲得全球的知名度。

從柯恩的歌中,可以看到蒙特利爾在他心中的位置。名曲〈Suzanne〉中描寫的就是蒙特利爾著名的舊城,這裏充滿法式的風情,沿着聖羅倫斯河畔有間邦斯克斯聖母教堂(La chapelle Notre-Dame de Bon Secours),每一個住在蒙特利爾人的都知道教堂外面的聖女面對着港口,在聖羅倫斯河上行駛的船隻都會被祂庇佑,所以又稱為「水手教堂」,張開雙手擁抱所有的船隻和船員。柯恩的歌詞寫道「水手」、「陽光像蜜一般地流注在守護港口的女神」,當時寫下這首歌時,指的是一段不同生活的開始,而蒙特利爾就像聖女一樣,永遠會迎接他這位流浪的水手回家。

柯恩在60年代末期,事業走到高峰,雖然繼續創作和巡迴演唱,但他仍舊回到蒙特利爾定居,並且生兒育女,似乎想要讓自己漂泊的心定下來。柯恩和Suzanne Elrod的兒子亞當在1972年出生,1974年女兒Lorca誕生。他們選擇住在一處可以看到葡萄牙公園(Parc du Portugal)的公寓裏,與柯恩出身的西峰地區不同,這裏在皇家山的東邊,離麥基爾大學也不遠,有些藝術家和有特色的小店聚集在此,街頭上有很多牆面都有塗鴉,流浪漢在街邊乞討,帶點波希米亞的風情。

從柯恩的家可以看到正在建設的奧林匹克體育場,在蒙特利爾的地平線上拔然而起。1976年蒙特利爾舉辦奧運,成為了史上負債最多的奧運。同年,支持獨立的魁北克人黨執政,在1980年舉行第一次的公民投票,尋求脫離加拿大。70年代中期的柯恩雖然住在加拿大,但隨着愈來愈多的演唱會巡迴,也愈少回到蒙特利爾,但在蒙特利爾仍然保留一間房子,那是Suzanne和亞當、Lorca所一起居住過的地方,也是他漸漸告別蒙特利爾的住所。

追索柯恩留下的足跡

我嘗試在蒙特利爾追索柯恩的足跡,這個城市豐富、多元的文化滋養着柯恩的心靈,但我一直很好奇他的音樂為什麼可以打動那麼多人?應該不是豐富的曲風或是唱腔,因為他的旋律和曲風都異常的簡單,像輓歌般的唱歌方式,旋律有點陳舊,特別之處在於他那低沉的聲音,像詩句般的歌詞,帶着點悲觀的氣氛,適合沉思、放下,讓他的聲音除了在你的腦袋中盤旋,也留在心中。

很多跨越世代的歌手雖然留下很多歌曲,但從風格、曲風、意境來說,似乎只留下一首,不是說他們都寫相同的事物,而是當音樂流洩出來時,屬於歌手本身的風格歷歷在目,清晰、原創、無可取代。柯恩就是一個自成一格,風格獨特、難以歸類的藝術家。

柯恩死前自知已經老了,也準備迎接自己的死亡,他的謬思Marianne今年7月也過世了,她死前兩天柯恩也曾經寫信給她,告別兩個人的人生。上個月柯恩出了人生的最後一張專輯,說自己已經準備走了。不久就告別人世,有如得道高僧,進入涅槃前宣告塵緣已了。不知如今的柯恩,是否已如流浪的水手,回到家鄉蒙特利爾的懷抱呢?(本文作者為作家、加拿大麥基爾大學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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