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個中華民國人:香港演員馮淬帆的家國烏托邦

馮淬帆說,很多人只想跑到另外一個世界看,但你想找的烏托邦,其實是不存在的,哪裏都一樣,就好好認命地活著吧。
風物

採訪那天,71歲的馮淬帆穿着白布鞋和輕薄藍色外套出現,胸口縫了一個小小的國旗。就在前一天,10月31日,這個正式名稱是「先總統蔣公誕辰紀念日」的國定假日,馮淬帆還特別跑了一趟中正紀念堂,「就覺得只有我一個人都應該去鞠個躬,我就是這樣的人。」他頓了頓,又接着說:「很多認識幾十年的朋友,可能都不太了解我,不懂為什麼我對國家這麼有感情,我也講不出所以然。」

不過馮淬帆口中的「國家」,究竟指向何方,頗有耐人尋味之處。1980至90年代曾是紅遍港台的喜劇明星,大部分的人都將馮淬帆視為香港演員,其實他已定居台灣30年。問他為什麼選擇長留此地,他語氣堅定地說:「因為我們中國人,唯一還保留最多中華文化的地方就是台灣。」自稱中華民國人,說到台灣人民時,又常常以「我們」代稱,他不諱言深藍、反共、反台獨的政治傾向,但又聲明自己不是國民黨員,也不會強迫別人接受他的信仰。

撇開這些,現在的馮淬帆生活其實過得平淡簡單,住在台北市郊的林口,因為忘了繳紅單要重考駕照,乾脆不開車了,坐公車坐了好些年,連司機都認識,飯廳咖啡館也總是造訪那幾間熟悉的店,不是不愛嘗鮮,只是感覺不去對不起他們。他的家裏裝潢也簡簡單單,收藏幾根菸斗,一櫃書,一些國徽紀念品,牆上一幅小字畫簡單寫着:「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身心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年輕的時候就比較亂七八糟啦。」馮淬帆說,那時愛泡酒吧,最常去的一家叫加州陽光,在仁愛路上,很多演藝圈內的人都去那喝酒,店裏有個很大的吧檯,還能現場點歌,每天都滿滿的沒地方坐,那是台灣「最好的時候」。問他懷不懷念年輕時的酒吧盛況,馮淬帆回答得很乾脆。「一般吧!人年齡就是這樣,到了一個時候,要嘛沒有體能,要嘛心態會變。現在你要我喝酒喝那麼晚,我會覺得你神經病嗎,我回家都好啦。」話中仍帶着些微的港式用語痕跡。

告別時代的榮景總是難的,馮淬帆坦言,自己也會懷念以前的台灣,「但那就是一個過程啊,那過程已經過去了。很多人說我年輕時多風光,但我也不這麼想。我從以前就不愛坐包廂、住豪宅,也沒想過一定要達到什麼地位。因為不喜歡看人使用特權,你給我特權我也不喜歡。我只希望我可以對電影和國家有點貢獻,做個導演對得起自己。如果因為以前過大明星生活,就要永遠這樣過,那你這人生也沒什麼嘛。」他說,仍是那個慣有的面無表情,看不見同輩分演藝大老常見的教訓、眷戀或喟嘆。

馮淬帆喜歡抽菸,衣著簡單樸素,總是菸不離手。
馮淬帆喜歡抽菸,衣著簡單樸素,總是菸不離手。

在香港的年輕時光

馮淬帆出生於1945年的廣東,本名中有字有號,一個是兆靚,一個是河清。至於哪個是哪個?他說:「哇恩哉耶。」(閩南語,意指「我也不知道」)家裏他排行老么,上面有四個姊姊,父母親年輕時都是粵劇演員。出生沒多久,就遇到國共內戰,政府遷台。因為並非公務員家庭,再加上地緣因素,六、七歲時他隨着全家逃難到香港,開始他的「旅港」求學生活。當時英式官校撇除中國近代史不教,共產黨在香港也還沒有辦校,「我們念中國學校,純粹以中國歷史為主。」馮淬帆表情認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認同我的國家,從初中開始我就堅信我會到台灣來。」

因為香港粵劇沒落,在他中學二年級那年,馮淬帆父親決定獨自回廣州繼續粵劇演員的生涯,一家人只有每年寒暑回去看他。「那時候演員被定位為高級知識份子,因為藝文可以影響老百姓的思想,我爸還領個東西叫名演員證,一般老百姓買不到的東西他都可以用工業券買。」馮淬帆說,「那個年代,回去很恐怖的,共產黨嘛,去派出所報戶口,槍都拿出來的,講話也要特別小心。」那之後沒過幾年,大約文革發生前夕,馮淬帆父親就被限制出境,無法再回港探望家人。

「我在香港以反共的言論出名,共產黨還辦了三張大報用社論圍攻我,說我馮淬帆反動反人民,所以高中畢業後就沒再見到父親,連他哪一年過世我都不記得了。我就記得那天回家,我媽說爸爸走了,我就說,啊,走了。很久很久以後,有一天上床想到,才會掉眼淚。我也不是故意的,但我跟我爸好像就是有點疏離。」

因為跟四個姊姊歲數差距大,姊姊又嫁人離家得早,父親回大陸後,幾乎就剩下馮淬帆跟母親相依為命。畢業後的馮淬帆本來想讀台灣的大學,但因家裏經濟無法支持,只好留在香港先幹活,希望賺點錢分擔家計,讓母親不那麼辛苦。

馮淬帆說,也許還是繼承到父親的血液,他念書時成績最好的就是國文美術體育。初中演話劇時發現自己特別喜歡模仿表演,「那年代很流行西部片,我回家一定學被打死那個,因為好演嘛,動作大,然後就被我媽罵。」一路在校演到高中畢業後,他轉行到報社工作寫些短篇小說,但心裏始終念的還是這一行。最後他千方百計託人找到當時在學校裏當話劇評審的長輩,剛好正逢電視開始普及的年代,終於找到一個業餘話劇社,兩週一次在電視上演跑龍套的角色。

從此馮淬帆踏上演藝生涯,從黑白演到彩色,電視演到電影,小角色演到男配角。回祖國的計劃,就這樣一直被擱置到1970年代,才因為一部古裝武俠片的拍攝機會,終於來到台灣。

馮淬帆每天都花不少時間坐在電腦前,他說,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寫一部好劇本。
馮淬帆每天都花不少時間坐在電腦前,他說,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寫一部好劇本。

不存在的烏托邦

「那時候聽很多人說國民黨很爛,雖然我很嚮往,但還是做好了台灣應該比香港落後的心理準備。」沒想到一下飛機,馮淬帆嚇了一跳。「原來我才落後,男生到處都穿得比我時髦多了!」

「後來只要不拍戲的時間,我就想回台灣。」馮淬帆的演藝事業,至此也逐漸起飛,《五福星》、《最佳損友》、《精裝追女仔》等大量娛樂類型片,讓他紅遍港台,從此與眾多一線演員並列,還得到一個「幽默祖師」的稱號。1986年,馮淬帆終於如願以償拿到台灣身分證,只是還沒來得及正式搬到台灣,1988年,馮淬帆的母親過世了。

「我媽很晚才生我,雖然沒有特別寵,但可以感覺到她很愛我。」馮淬帆說,母親教育很嚴厲,對他做人處事也要求很多,「小時候我媽一天到晚打我的,但我覺得肯定是我錯啦,不然她跟我有仇啊。」當他對母親提及要離開從小長大發跡的香港,搬到台灣的計劃時,母親也只是爽朗地說:沒問題!回去吧!

會如何形容母親對自己的影響?馮淬帆想了半天,只說了一句「我敢說,我媽是一個⋯⋯」伸出拇指,就哽咽講不下去。

隻身搬來台灣定居後,馮淬帆接的片子後期漸漸從港式喜劇轉向「正戲」。他不只在媒體前語出驚人透露從未喜歡過那些「鬧劇」,也剖析自己性格不若銀幕形象,其實孤僻又擇善固執,如果不喜歡一個人,連普通應酬都不要。「可能因為我是天蠍座,敢愛敢恨,只有黑白沒有中間那塊灰的。」馮淬帆說自己早年就常跟香港的殖民警察起衝突,「到現在都是,我在馬路上看到一些很爛的人,就想去揍他!」說完又立刻補了句,「不過現在不敢了,自己年紀大。」

他的家裏裝潢也簡簡單單,收藏幾根菸斗,一櫃書,一些國徽紀念品。
他的家裏裝潢也簡簡單單,收藏幾根菸斗,一櫃書,一些國徽紀念品。

馮淬帆70年的人生,成長足跡遍及兩岸三地,經歷各種影像歷史的更迭,也見證不少演藝圈的起落。談及佔據他人生30年的香港和無厘頭喜劇,他的批判最毫不留情。

「香港人很多覺得我不合群,因為我跟他們實在每一方面都差很遠。那個地方太現實了,太沒有靈魂。」馮淬帆以最近出演的電影《老笠》為例,劇本將香港比喻成一個24小時的便利超商,小小的,什麼都有,但裏面所有人都感覺受困。「香港人就是這樣,好大的焦慮和不滿,很多事只看到表面。我以前演的那些片子也是,都是在表面胡鬧。電影用來反映人生,人生其實是很好笑的,但你故意那樣做,根本不像人,還不如看卡通。」

然而不只香港,在馮淬帆眼中,中國大陸人文素養普遍不足,台灣近年的局勢變化也難免令他失望,「全世界都在往不好的地方變。」馮淬帆說,若以影視作品為例,他觀察到近年無論中港台三地,很多電影不是停留在某個年代不動,不然就是素材愈來愈本土單一,到了別的地方就容易看不懂,不像早年片子到了異地仍能賣座。部分主打科技特效的動作片,雖然商業價值成立但又欠缺內涵。

馮淬帆說,自己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寫一部好劇本,主題可能會放在描寫當代人對現實的不滿、逃避,和身在福中不知福。「很多人只想跑到另外一個世界看,但你想找的烏托邦,其實是不存在的,哪裏都一樣,就好好認命地活着吧。」

讀者評論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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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馮先生:
    同意你的說法,因為我雖然生於香港,91年後就成為中華民國國民,我以這個國家為榮,不管多少人忘記他,或是不認同中華民國,但我仍然不能忘記先烈為我們民族的付出。期待有一天,華人重新認識自己偉大的國家,找回真正的歸宿。

  2. 馮先生,我跟您保證,不管這裡叫做中華民國或是台灣,它都是華人世界最棒的國家,你的選擇是對的。

  3. 馮伯伯,我也住林口,很榮幸跟你做鄰居

  4. 樓下的”萤火”
    最後一句只是記者選擇拿出來結尾用的, 什麼叫得了便宜還賣乖? 奇怪了人家愛中華民國來到台灣, 你忌妒什麼?

  5. 最起码,佢有得拣。

  6. 最後一句很消極嘛,對年輕人還是不要說這樣的話啦。不然你就呆在廣東好了,幹嘛要舉家逃港,移民台灣呢?得到了又會不滿足,你已經夠幸福了,可以在台灣有你的深藍信仰,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飽漢不知餓漢饑哦!

  7. 「遗民泪尽胡尘里,难忘王师又一年。」
    我们这种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很难再有像他们这样入木三分的家国情怀了。
    想到柴静的一句话:没有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