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彈重重地砸向地面,爆炸,燃燒,釋放夾雜有毒氣體的濃煙。 2024年夏季的一天,在第聶伯河南岸的烏克蘭村莊克林基附近,中國雇傭兵乾元和他的俄羅斯戰友們遭遇了烏克蘭部隊的襲擊。 四周溫度在升高,他們身處的森林已經燃燒起來,「咻——」的聲音此起彼伏,是成群的炮彈在和天空摩擦。 乾元本能地朝著森林邊緣處奔跑。
腳上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但他沒有停,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活下去。 炮彈產生的濃煙令他幾乎窒息,步伐越來越慢,快要被灼熱的空氣追上。 這時,跑在前面的俄羅斯人回頭看他,指了指急救包,掏出一個管狀物。 乾元心領神會,也拿出自己那支,朝大腿上猛地一扎。 兩三秒后,注射進體內的腎上腺素開始起效,他恢復了力量。
幾十秒后,乾元終於跑出森林,到達友軍營地。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扭傷了腳。
乾元在2023年8月加入俄羅斯聯邦武裝力量。 在俄烏戰場上,還有一些和他一樣來自中國、為俄羅斯戰鬥的雇傭兵。 他們鮮少出現在新聞報導中,卻活躍在抖音、快手這樣的中國短視頻平台上,拍攝短視頻分享自己在戰場的經歷,並和關注者積極互動。 他們是什麼人? 為什麼遠赴俄羅斯、加入一場談不上正義的戰爭? 又在異鄉的戰場上經歷了什麼? 每一個出現在俄羅斯前線的中國面孔,都被捲入地緣政治、輿論管控與個體命運的交纏。
「中國版」俄烏戰爭
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對烏克蘭發動全面入侵。 當全球主流輿論紛紛譴責俄羅斯時,中國的態度則有些模棱兩可。 3月2日,聯合國大會以壓倒性票數通過決議,要求俄全面撤軍。 中國投下棄權票。
「中國官方對俄烏戰爭的立場有些模糊。 它沒有直接贊成俄羅斯,提到對(烏克蘭)領土完整的尊重,也講到中俄雙邊的關係非常密切。 」新加坡國立大學政治系副教授莊嘉穎對端傳媒表示。
戰爭爆發至今,中國官方一直避免使用「侵略」一詞,而是稱之為「特別軍事行動」、「俄烏衝突」或「烏克蘭危機」。
對於中國的曖昧立場,莊嘉穎認為:「或許因為如果俄國在歐洲繼續推崇戰爭,可以錯開美國對亞洲的注意力,減輕一點中國的壓力;還有說法認為,中俄推進合作,中國可以獲得俄國的石油天然氣,更深入地掌握俄國市場,對中國的經濟利益也有所幫助。 」
可以清晰看到的,是中國官方對俄烏戰爭的「歸因」。 在其掌控的媒體報導中,這場戰爭被形塑成「以美國為首的北約東擴、俄羅斯飽受威脅、烏克蘭納粹分子迫害人民」的故事。
戰爭伊始,隸屬北京市委宣傳部的《新京報》旗下帳號「世面」曾不小心把上級指令發到微博上:烏克蘭相關發微博⋯⋯對俄不利、親西方的不發⋯⋯如果蹭話題,只用人新央(《人民日報》、新華社、央視新聞)的話題。
中國官媒則大量引用俄羅斯官媒的報導。 2月25日,中國國務院直屬的英文電視台CGTN(China Global Television Network)援引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Sergey Lavrov)的話,稱烏克蘭是一個不講民主的「納粹政府」;3月3日,共青團中央的官方微博發佈《什麼是新納粹》,將烏克蘭亞速營與香港反修例運動關聯;關於烏克蘭的陰謀論和謠言——比如美國在烏克蘭設置生物實驗室,被《參考消息》等多個官媒轉發,衝上熱搜。
研究中國及俄羅斯政治傳播的學者Maria Repnikova在一篇文章中表示,中國官員從未明確支持俄羅斯的入侵,但他們將這場衝突解釋為由美國軍事升級所引發的。 在中國互聯網上,民族主義的親俄立場也更關注美國是如何將俄羅斯逼入自衛狀態的,而不是對俄羅斯本身或俄烏關係的深入分析。 中國線民的親俄立場,也是在表達對美國乃至西方影響力的更深層次批評。
在簡中互聯網上,普京和俄羅斯所代表的是與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抗衡的正義角色。 一直以來,普京的強硬作風讓他在中國收穫大量粉絲。 俄烏戰爭伊始,「基輔攻陷:普京閃電戰,一個半小時打趴烏克蘭」等吹噓俄軍戰力的言論便席捲互聯網;隨著戰爭推進,希望為俄羅斯軍餉作貢獻的中國線民湧入電商平台的俄羅斯聯邦食品館、白俄羅斯國家館等激情下單,購買套娃包裝的代可哥脂巧克力;白俄羅斯國家館在抖音直播賣貨首日,一小時吸引130萬訪客,銷售額達百萬元人民幣。 也有博主抓住這波流量。 一個名叫「俄羅斯娜娜」的網紅假扮成俄羅斯人,在抖音收穫200萬粉絲,後被央視點名封禁。
更有一些中國人遠赴俄羅斯參戰。 端傳媒無法確認有多少中國人、從何時起赴俄參戰,但他們中的一些人在短視頻平台開設了帳號,爭當這個賽道的KOL。 帳戶名為「定河道人」的孫汭琦頭戴黑色雷鋒帽,身穿軍大衣,在一大群俄羅斯士兵前自拍:「全體都有聽我口令,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了,首戰用我,用我必勝! OK! 」他每說一句,俄羅斯士兵們便跟讀一句。 另一個帳戶名為「紅色馬卡龍」的博主在抖音上擁有3.7萬粉絲,他2024年2月開始在俄羅斯服役,分享俄軍伙食、戰場環境,和他在前線的所思所想。
在龐大的短視頻內容流中,這群赴俄參軍的博主並沒有收穫太多關注。 帳戶名為「典獄長」和「李建偉」的兩位是他們之中最火的,也僅有不到30萬粉絲。 但大數據精準鎖定了會對相關內容感興趣的人群,並圍繞中國人赴俄參軍這一話題,形成了鬆散的線上社團。
23歲的乾元刷到一條介紹俄羅斯徵兵處的短視頻:高工資,簽合同,中國人可以來。 他買了火車票和機票,到莫斯科入伍。 此前,他沒當過兵,也未曾摸過貨真價值的槍,他的上一份正式工作是消防員。
而現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離開俄羅斯。
「因為俄羅斯簽證比較好辦」
「第一就是國內大環境真的不太好。 第二就是我沒有當過兵。 」乾元如此解釋自己參軍的理由。
徵兵站豎立著巨大的鐵門,門前有士兵把守。 乾元經過安檢,展示護照和俄羅斯簽證。 接著,一個中俄混血面孔的翻譯官出現,催促他簽合同。
乾元在2023年8月抵達莫斯科。 出發前一周,完全不懂俄語的他買了一個科大訊飛的翻譯器。 但在落地莫斯科之後,翻譯器不知為何無法使用,他只能用手機上的翻譯軟體。
當合同遞到乾元面前時,他沒來得及翻譯,直接簽了字。
乾元在抖音上拜的「兄弟」——紅色馬卡龍也在差不多同一時間抵達莫斯科徵兵站,卻因不會俄語被拒絕。 現場一位前「瓦格納」雇傭兵告訴紅色馬卡龍,可以去頓涅茨克碰碰運氣。 他坐火車到羅斯托夫,然後換大巴到頓涅茨克——一座在頓巴斯戰爭期間就被俄羅斯佔領並宣佈「獨立」的烏克蘭城市,成功加入了親俄武裝志願軍。
「(入伍)沒有太多要求,你有這份心就行。 說白了他更看重的是你想做什麼,而不是你會做什麼。 」紅色馬卡龍對端傳媒說。 不過,志願軍每個月只有五萬盧布(相當於人民幣3704元)生活費。 而乾元加入的正規軍——俄聯邦武裝力量,每月工資有20萬盧布(相當於人民幣14500元)。
入伍后的訓練,在乾元看來沒什麼用。 他每天五、六點起床,穿著防彈衣,背著裝滿彈匣的包,負重走五到十公里,一天走四次,腳磨出了血泡。
訓練營里也會講解一些軍事知識,比如地雷的辨別和使用,但乾元語言不通、又來不及翻譯,只覺得「亂七八糟的,也聽不懂」。
如此兩個多月後,他們這批新兵就被送往烏克蘭,一邊每天進行數百發子彈的實彈射擊訓練,一邊等待被下發連隊。 乾元說,到了烏克蘭後他在抖音上查看附近的博主,發現「好多中國人啊」。
關於俄烏戰場上有多少外國雇傭兵,目前沒有準確數字。 戰爭伊始,烏克蘭成立烏克蘭領土防衛國際軍團,招募來自世界各地的志願者。 隨後,普京也陸續簽署系列法令,放寬外國人加入俄軍的門檻並簡化其獲得俄羅斯公民身份的程序。
俄羅斯稱,有超過1.3萬名外國人為烏軍作戰,烏克蘭官方則表示,他們的國際軍團由來自50個國家的約2萬名戰士組成,包括英、法、美和加拿大等。
綜合公開報導,加入俄軍的外國人除了來自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和烏茲別克外,也來自古巴、尼泊爾、印度、斯裡蘭卡等國,總數或有數千人。 多數人參軍是出於經濟壓力,也有一些是為了獲得身份。 據報,這些外國雇傭兵的月薪在2000(相當於人民幣14000元)至3000美金(人民幣21723元)之間。
來俄羅斯的路費將近2萬人民幣,幾乎是乾元全部的積蓄,剩餘的被他用微信轉給了家人。 在國內當消防員時,他一個月薪水只有3000多塊,加入俄軍后工資比之前翻了五倍,成了他「國外賺錢國內花」的希望。
「第一就是國內大環境真的不太好。 第二就是我沒有當過兵。 」乾元如此解釋自己參軍的理由。
紅色馬卡龍則稱自己參軍是為了體驗戰爭。 端傳媒關注的不少在俄烏戰場的中國雇傭兵都有過在中國當兵的經歷,軍旅生涯的慣性或是他們前往真實戰場的動因之一。 另一個赴俄參軍的博主「李大富」在一則視頻中展示自己的房產證、公司營業執照和數輛轎車,以此證明自己去戰場是為了「體驗生活的娛樂」。
紅色馬卡龍2013年在瀋陽入伍,五年後退伍、到南京做體育老師。 每月工資七八千,他覺得買房略顯吃力,就轉做團建活動的教官:穿著迷彩服,帶著新入職的員工們鍛煉體能,像是軍訓的平替。 這個工作收入不穩定,但有活的時候一天能賺1000塊。
紅色馬卡龍說自己的遺憾是「雖然當過兵,但沒打過仗」。 小時候看《小兵張嘎》《亮劍》,後來看《八佰》《長津湖》,他從這些影視作品中感受到情緒,但沒法理解真正的戰場是什麼樣子。 所以他決定實地體驗一下。
那為什麼選俄羅斯?
因為簽證比較好辦。 紅色馬卡龍說。
「祝你永遠不死」
戰場上的一切似乎都罩在一層模糊的濾鏡下,就連死亡的訊息也看不真切。
乾元最後悔的,是放棄了加入炮兵營的機會。
在入伍后的訓練時期,士兵們被安排了一場測試:瞄準兩三百米外的標靶,在幾秒之內連續射擊,只要有一發能打中10環,就能被分配到炮兵營或坦克營。 如果沒打中,只能留在步兵營,死傷率遠遠高於前者。
他打中了一發10環,但因為不想離開當時的指揮官而選擇了步兵營。
在俄軍部隊,新兵被頻繁更換連隊歸屬。 乾元有次突然被分到先鋒隊,也就是「敢死隊」,是這個指揮官在開會時和總部的上級爭吵,才把他保了下來。
「他對我這麼好,還保護我,跟著他我不用去送死。」乾元笑著說。
但剛到烏克蘭戰場,乾元的連隊就又被換了。 他當時沒有手機,也沒能保存這個指揮官的聯繫方式。
並非所有俄羅斯人都這樣友善。 乾元說,到發物資的日子,裝甲車把人和貨物一起拉到前線,自由分配,無人管理。 牛肉、馬肉罐頭和飲料被俄羅斯人霸佔,他伸手去拿,結果被制止,只能吃蕎麥飯和紅菜湯。
還有一次在前線壕溝里,一個士兵喝醉了,非得來找乾元聊天。 乾元俄語水準有限,沒回答明白,被一把推倒,拳頭重重地砸在臉上。 此時,戰壕外面炮火仍未間斷。
「他們部隊本來就很亂,剛開始裡面就有吸毒、喝酒、抽煙、打架的。 這屬於正常。 」說到這,乾元突然提高了音量,「俄羅斯是國外的軍隊,就很亂,不像是中國的軍隊,很優秀,很好。 」
紅色馬卡龍也曾在抖音上發佈內容,稱自己被非法拘禁:部隊不給他裝備,在前線不跟他溝通,自己也不知隊友的詭雷(陷阱地雷)裝在哪裡,上廁所差點被炸死。 他跑到憲兵和軍隊警察那裡投訴指揮官,結果被關在地牢裡20天。 有媒體報導,關地牢是俄軍常見的一種懲罰手段。
對遠赴異鄉參戰的中國雇傭兵來說,戰場的險惡並不是他們需要面對的全部困境,語言不通、資訊不暢、隊內的霸凌以及社交層面的隔絕,都加劇了當下的艱困。 戰場上的一切似乎都罩在一層模糊的濾鏡下,就連死亡的訊息也看不真切。
從克里米亞一路向北,經過赫爾松、梅利托波爾,擋住前進道路的是第聶伯河。 它發源於俄羅斯瓦爾代南部沼澤,把烏克蘭和基輔一分為二,靠六座水電站提供烏克蘭6-7%的電力。 俄烏戰爭中,第聶伯河戰役是南部戰場最激烈的戰鬥之一。
乾元的連隊104空降師337團在第聶伯河南側,前方是半個月還沒打下來的據點,再往北是烏軍的地盤。 2023年12月的一天,乾元和將近100名士兵發起了衝鋒。
到處是子彈和迫擊炮射出的聲音。 乾元趴在壕溝里,開槍、換彈夾,像刻板行為一般重複動作。 這時,一輛掛滿手雷的手推車突然出現在距離他100多米的陡坡上,快速向下滑行,終點就是他們近百名士兵藏身的壕溝。 當時所有士兵都專注在開槍、換彈,甚至沒空注意即將到來的危機。
突然,一輛吉普車徑直撞向手推車,引爆了手雷,吉普車在爆炸中旋轉、翻滾數圈,最終落地。
在吉普車中身亡的男人代號也叫「吉普」,平時和乾元關係不錯。 他20多歲,有一張蒙古人的面孔,是西伯利亞一個貧窮家庭的獨生子。 那天吉普的任務是把乾元和他的隊友們送到前線。
後來乾元才意識到:「他一個人換了我們那一溝壕人的命。 」
直到幾個月後,吉普的死才出現在播報中。 那時乾元的連隊佔領了第聶伯河南岸,營地也遷到河邊。 新營地里有對講機,晚上會用俄語播報,乾元只能聽懂個大概:「今天我們發起了衝鋒,死了多少人,受傷多少人,但是我們把什麼據點佔領了。 」
他對播報和死亡早已麻痹了。
「我們抱著槍睡覺。 子彈是上膛的,保險有關閉。 隨時發生意外,立馬打開保險開槍射擊。 」
乾元說,前線的死亡有一套程序式的處理法:如果很長一段時間內死了兩三個,開車過去,把屍體裝到車上,拉回俄羅斯境內;如果死的人太多了,就放棄處理屍體。 但無論死的人數多少,都不舉辦悼念儀式。 司機是專門的,士兵們只負責屍體裝車的過程。 乾元一次都沒裝過車。
死亡是中國雇傭兵圈子避不開的話題。 2023年11月29日,網名「錢龍皇帝」的重慶青年趙睿在扎波羅熱州的戰役中被烏軍無人機炸死,他是俄烏戰爭以來首個被媒體報導陣亡的中國籍俄羅斯士兵;2024年8月1日,中國雇傭兵劉傑和劉洪偉也在前線雙雙陣亡,有報導稱他們僅訓練一個月就被送上前線。 紅色馬卡龍和另一位雇傭兵博主「典獄長」在直播連麥中談論到劉傑和劉洪偉的死,「投彈機給他虐殺了,兩個FPV(無人機)給他報銷了,大家都看著呢,跟直播似的。 」在直播切條視頻的評論區,網友們則報菜名似的詢問其他雇傭兵的存亡:「李建偉還在嗎? 」「馬卡龍怎麼了?」。 據BBC Russian Service 報導,截至2023年12月底,至少有 254 名在俄羅斯軍隊服役的外國人死亡。
在乾元、紅色馬卡龍以及其他赴俄參戰博主的抖音評論區,粉絲們討論最多的話題就是博主是否還活著,以及還能活多久。 2024年6月前後,紅色馬卡龍連續一周沒更新動態,粉絲們便奔走相告他已經去世,還煞有介事地聲稱在TikTok上看到他被槍斃的視頻。 過生日那天,紅色馬卡龍發了條抖音,粉絲對他的祝福是:祝你永遠不死。
戰爭多少年才能結束? 50年? 100年?
採訪中途,乾元突然談起自己的家人。 「我很想他們,」他有點哽咽,停頓很久,「如果能儘快回國,我想好好陪他們幾年。 」
「回不去」的傳言出現了。 在中國雇傭兵的telegram群組裡,有人說,「小朱」合同到期了,待在醫院,走不了。
「小朱」說的是朱仁彪。 2023年6月起,他開始在抖音更新自己在俄羅斯的參軍vlog,有1.5萬粉絲。 直升機、子彈、迷彩服和紅菜湯的混剪,配上勵志背景音樂,可以獲得幾百到幾千點讚。 他曾在7月5日的視頻中展示自己參軍的合同,合同開始的日期是2023年6月11日,如今早已超過一年的服役期。 蓋在合同上面的是一個臂章,中間是銀白色的骷髏頭,外面一圈用英俄雙語寫著「瓦格納」。
抖音上也出現「俄羅斯軍隊合同到期回不來」 的消息。 在赴俄參戰博主的視頻評論區,不少粉絲帶著戲謔的口吻詢問他們是否能夠回國。 中國雇傭兵博主「典獄長」發了兩條視頻,內容是雲南老鄉向他語音求助說:平時俄羅斯人可以休假,但是中國人卻不能;俄羅斯人合同到期就可以退伍,但是中國人解除合同的文件會被扣押。
乾元也經歷了不能休假的情況。 2024年5月,同部隊的俄羅斯人都休假了,只有乾元留在空空蕩蕩的宿舍。 他找指揮官說自己想要假期,得到的答覆是他沒有假期,因為他是外籍。
不能退伍的事也發生在乾元身上。 6月中旬,他被叫到餐廳參與全員大會。 會議結束后,滿頭白髮的政委把乾元單獨留下,要走了他的手機,在翻譯軟體里輸入:這裡沒有一個人要走。 乾元問他,你的意思是合同到期不能離開? 政委說,是的。
後來有次他去辦材料,政委突然問:你要不要加入俄羅斯國籍?
「說白了就是打不死就往死裡打,直到戰死為止。」乾元說,「徹底沒有人權了。 我們從沒放棄過中國國籍,但他們想把我們留在俄羅斯或烏克蘭的黑土地上。 」
在一個中國雇傭兵的telegram群組中,有人控訴「要麼死,要麼戰爭結束」、「不給吃和不給錢,還不給休假」。 也有人提到自己翻了一遍合同,稱合同只寫明瞭其是固定期限,且不解除合同會變成無限期,沒有任何有關合同延續的表述。
端傳媒難以核實這一情況的普遍性,但我們接觸到的中國雇傭兵中,已有三人聲稱自己合同期滿無法回國。
這或是因為2022年9月普京頒布的部分動員令。 其中規定:現役軍人簽訂的合約繼續生效,直到部分軍事動員結束。 在這個動員令下,解除兵役的理由只有年齡達到服兵役年齡限制、健康原因或被法院判處監禁。
同年10月28日,俄羅斯國防部長謝爾蓋·紹伊古向普京報告說:「動員措施」(徵兵運動)已經結束,但總統令仍然有效,必要時可以恢復大規模動員措施。 這之後,俄羅斯本土亦發生多起抗議、請願,抗議政府不允許士兵從烏克蘭返回家園。
「法律都是老闆定的。」中國雇傭兵telegram群中有人總結道。
據《華爾街日報》,截止10月已有約100萬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傷亡。 而雙方都在持續擴招兵力。 有美國官員表示,俄羅斯每月招募25000至30000名新士兵。 2024年6月,普京將在烏克蘭服役的新兵的簽約獎金增加到40萬盧布——相當於3萬人民幣,是原先的二倍。 有學者估計,俄羅斯今年在俄烏戰爭上投入1900億美元,占其GDP的10%。 2024年3月,俄羅斯軍隊記者帕維爾·庫庫什金(Pavel Kukushkin)在他的telegram頻道發佈了一段視頻,內容是一個中國雇傭兵用翻譯器和俄羅斯戰友交談。 一位俄羅斯軍人在視頻中表示:十五人旅的中國部隊正在壯大,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不斷抵達。
回看乾元簽合同的那一刻,動員令已經頒布快一年了,但他對這些影響自身命運的信息卻並不知情。 現場的翻譯人員也沒提及自動續約的事。 後來乾元把合同拍下來,用手機軟體翻譯,也沒有找到與續約相關的任何條款。 他匆匆忙忙簽了字,領了一份徵兵處的蕎麥飯,坐上大巴,下午就到了軍營,成了一名雇傭兵。
在一些求助無法回國的視頻評論區,有人建議這群中國雇傭兵尋求大使館的説明。 「中國如果要去救援——當然它如果要的話是可以的。 那它願不願意為了這些人跟俄國去做一些交換? 」新加坡國立大學政治系副教授莊嘉穎質疑,「甚至我可以想到,中國官方做出一個切割對自己可能更有利。 」
這群中國雇傭兵幾乎無法獲得任何支援,連發聲管道也很稀少。 在抖音上,他們的視頻時常被刪除,賬號也總是被封禁。 一個網名叫「李大富」、有3.1萬粉絲的赴俄參戰博主至少被封了四個號。 有些人會在視頻上打上「影視道具」的標識,或是在文案標註「拍戲現場」,或許是為了規避風險。 但顯示為烏克蘭的ip屬地,還是會將他們出賣。
由於時常被封號,又接不到廣告,他們帳號的商業化價值近乎為零,是粉絲的讚美和崇拜組成自我實現的養料,讓他們堅持更新視頻。 當李大富出現在200多人的粉絲群中,人們便爭先恐後與他搭話:「你們那現在幾點? 」「你能和毛妹(「毛子」是中國人對俄羅斯人的歧視性稱呼,「毛妹」指俄羅斯女性)整嗎? 」「殺了幾個敵人?」 他們叫他「富哥」、「李老闆」,讓他「苟著點」、「注意安全」,還有人詢問如何前往俄羅斯當兵。
他們的粉絲大多是一群喜歡討論政治、歷史和軍事的愛國男性。 在李大富的粉絲群裡,除了「大富今天發新視頻了」和「某某雇傭兵博主還活著嗎」兩大日常話題外,有關中東局勢、國共內戰、文革十年、中俄領土糾紛的討論時常發生。
看熱鬧的路人則或多或少夾雜了一些打量和戲謔。 網名為「定河道人」的孫汭琦,網傳他臨陣逃脫,向中國大使館求助回國。 在他發的戰場回憶錄視頻下方,充斥著網友們對他的嘲諷:首戰用我,用我必逃!
中國雇傭兵中也有人成功退役回國。 2023年底,來自重慶的趙睿在新普羅科皮夫卡陣亡,被鳳凰衛視報導後,俄羅斯軍隊的中國雇傭兵這一群體也被大眾所知。 和他一同前往俄羅斯的朋友周志強,也像乾元一樣加入了俄羅斯聯邦武裝力量,但已經順利回到國內。
據乾元說,這是因為周志強被無人機炸傷了腿,無法繼續作戰。 他說,有人通過打傷自己來尋求退役。 「那是俄羅斯人把咱們中國人逼成這樣。 咱們不這樣的話就得打到戰爭結束,那戰爭多少年才能結束? 50年? 80年? 100年? 」
但正如這場戰爭中很多信息的模糊不清一樣,中國雇傭兵對符合什麼條件才能離開戰場並沒有準確答案,乾元想到了求助媒體。 在拒絕採訪請求兩個月後,他主動聯繫我們,講起自己的故事。
「如果你這篇報導是以視頻形式發在抖音上,可以把我的原話轉達一下嗎?」 採訪中途,乾元突然談起自己的家人。 「我很想他們,」他有點哽咽,停頓很久,「如果能儘快回國,我想好好陪他們幾年。 」
到頭來還是得放羊
「我八個月沒和家裡人聯繫了。」乾元說。 在俄軍軍營,作為外籍士兵的他,手機被限制使用,只能打電話,不能上網,宿舍常常沒有網路信號。 乾元每次接受採訪,都要跑到距離軍營兩三公里的地方。
他是甘肅人,出自農民家庭,十幾歲時家裡搬到市區。 初中畢業后,乾元去酒吧上夜班,後來輾轉成都、上海、福建、北京,什麼活都幹。
他說自己經常遇到黑中介。 有次他應聘一份聲稱有七險兩金的押運化學藥品的工作,工頭說要給他們免費辦保險,收走了所有人的身份證。 然後乾元坐上大巴,一路從江蘇坐到杭州,不得不做起這份零保險、時薪17塊的工作,還因為沒有身份證無法離開。
後來他去消防隊上班。 每天訓練很苦很累,枯燥乏味,工資只有一線城市消防員的一半。 他想要更多的錢,選擇了辭職。 有次刷到了抖音上俄軍徵兵的視頻,他和朋友說想去賺錢,連說了幾次,朋友慫恿他付諸行動。 腦子一熱,他就來了莫斯科。
「來了之後發現,那個(消防隊的工作)好幸福啊。 起碼不用玩命你知道嗎? 」
乾元說,2024年9月,隊里有個俄羅斯士兵服役滿一年、但並沒有獲得退役的許可,於是槍殺兩個舍友逃跑了。 乾元和幾個士兵接到任務,負責把他抓回來。
在追捕過程中,他們遇到了空襲。 乾元雙腿被子母彈炸傷,全身多處感染、疼痛,腳踝等傷情較重的地方開始潰爛流膿。 有網友和他說,炸彈附著了化學物質,他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軍營里的醫院他已經去了五次,每次打兩針抗生素和止痛劑,只起到緩解病症的作用。 他被留在軍營里,時不時被叫去參加一些修理建築的工作。
直到2024年11月,他坐上了那輛當初把他送到烏克蘭的卡車、回到俄羅斯治病,據他所說,回家的日子也確定下來了。
賣命一年,他賺了270萬盧布(合20萬人民幣),但治病需要自費,回家的路費也要自己承擔。 乾元來俄羅斯當兵的初衷是賺錢買一套老家的房子,但他不知扣除了醫藥費和路費后,這個目標是否還能實現。
好消息是,他用戰友幫忙在市區淘到的小米手機和弟弟在支付寶上取得了聯繫。 家裡人沒關注他的抖音,不知道他受傷的事。 「我弟傳遞我爸的原話,說我老大不小也能結婚了,(家裡)那套房子是留給我的,哈哈哈。」
一些赴俄參軍博主成功回國后,都藉著當兵期間的流量繼續做自媒體。 乾元說自己對此沒有興趣。 他爸爸是金礦工人,一個月有三四天在家。 媽媽做酒店保潔。 爺爺奶奶養著一百多頭羊,媽媽隔三差五回去幫忙。 乾元說回家之後,也得幫家裡人幹活。 「沒上學之前我爸就告訴我,不好好學習就放羊,我現在學(初中)也上了,雖然學歷不高,國外也跑了,」他說,「到頭來還是得放羊。 」
(本文出現的人名均為網路化名。 )
(感謝龔玨對本文的貢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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