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重重地砸向地面,爆炸,燃烧,释放夹杂有毒气体的浓烟。2024年夏季的一天,在第聂伯河南岸的乌克兰村庄克林基附近,中国雇佣兵乾元和他的俄罗斯战友们遭遇了乌克兰部队的袭击。四周温度在升高,他们身处的森林已经燃烧起来,“咻——”的声音此起彼伏,是成群的炮弹在和天空摩擦。乾元本能地朝着森林边缘处奔跑。
脚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但他没有停,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活下去。炮弹产生的浓烟令他几乎窒息,步伐越来越慢,快要被灼热的空气追上。这时,跑在前面的俄罗斯人回头看他,指了指急救包,掏出一个管状物。乾元心领神会,也拿出自己那支,朝大腿上猛地一扎。两三秒后,注射进体内的肾上腺素开始起效,他恢复了力量。
几十秒后,乾元终于跑出森林,到达友军营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扭伤了脚。
乾元在2023年8月加入俄罗斯联邦武装力量。在俄乌战场上,还有一些和他一样来自中国、为俄罗斯战斗的雇佣兵。他们鲜少出现在新闻报道中,却活跃在抖音、快手这样的中国短视频平台上,拍摄短视频分享自己在战场的经历,并和关注者积极互动。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远赴俄罗斯、加入一场谈不上正义的战争?又在异乡的战场上经历了什么?每一个出现在俄罗斯前线的中国面孔,都被卷入地缘政治、舆论管控与个体命运的交缠。
“中国版”俄乌战争
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全面入侵。当全球主流舆论纷纷谴责俄罗斯时,中国的态度则有些模棱两可。3月2日,联合国大会以压倒性票数通过决议,要求俄全面撤军。中国投下弃权票。
“中国官方对俄乌战争的立场有些模糊。它没有直接赞成俄罗斯,提到对(乌克兰)领土完整的尊重,也讲到中俄双边的关系非常密切。”新加坡国立大学政治系副教授庄嘉颖对端传媒表示。
战争爆发至今,中国官方一直避免使用“侵略”一词,而是称之为“特别军事行动”、“俄乌冲突”或“乌克兰危机”。
对于中国的暧昧立场,庄嘉颖认为:“或许因为如果俄国在欧洲继续推崇战争,可以错开美国对亚洲的注意力,减轻一点中国的压力;还有说法认为,中俄推进合作,中国可以获得俄国的石油天然气,更深入地掌握俄国市场,对中国的经济利益也有所帮助。”
可以清晰看到的,是中国官方对俄乌战争的“归因”。在其掌控的媒体报道中,这场战争被形塑成“以美国为首的北约东扩、俄罗斯饱受威胁、乌克兰纳粹分子迫害人民”的故事。
战争伊始,隶属北京市委宣传部的《新京报》旗下账号“世面”曾不小心把上级指令发到微博上:乌克兰相关发微博……对俄不利、亲西方的不发……如果蹭话题,只用人新央(《人民日报》、新华社、央视新闻)的话题。
中国官媒则大量引用俄罗斯官媒的报道。2月25日,中国国务院直属的英文电视台CGTN(China Global Television Network)援引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Sergey Lavrov)的话,称乌克兰是一个不讲民主的“纳粹政府”;3月3日,共青团中央的官方微博发布《什么是新纳粹》,将乌克兰亚速营与香港反修例运动关联;关于乌克兰的阴谋论和谣言——比如美国在乌克兰设置生物实验室,被《参考消息》等多个官媒转发,冲上热搜。
研究中国及俄罗斯政治传播的学者Maria Repnikova在一篇文章中表示,中国官员从未明确支持俄罗斯的入侵,但他们将这场冲突解释为由美国军事升级所引发的。在中国互联网上,民族主义的亲俄立场也更关注美国是如何将俄罗斯逼入自卫状态的,而不是对俄罗斯本身或俄乌关系的深入分析。中国网民的亲俄立场,也是在表达对美国乃至西方影响力的更深层次批评。
在简中互联网上,普京和俄罗斯所代表的是与美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抗衡的正义角色。一直以来,普京的强硬作风让他在中国收获大量粉丝。俄乌战争伊始,“基辅攻陷:普京闪电战,一个半小时打趴乌克兰”等吹嘘俄军战力的言论便席卷互联网;随着战争推进,希望为俄罗斯军饷作贡献的中国网民涌入电商平台的俄罗斯联邦食品馆、白俄罗斯国家馆等激情下单,购买套娃包装的代可可脂巧克力;白俄罗斯国家馆在抖音直播卖货首日,一小时吸引130万访客,销售额达百万元人民币。也有博主抓住这波流量。一个名叫“俄罗斯娜娜”的网红假扮成俄罗斯人,在抖音收获200万粉丝,后被央视点名封禁。
更有一些中国人远赴俄罗斯参战。端传媒无法确认有多少中国人、从何时起赴俄参战,但他们中的一些人在短视频平台开设了账号,争当这个赛道的KOL。账户名为“定河道人”的孙汭琦头戴黑色雷锋帽,身穿军大衣,在一大群俄罗斯士兵前自拍:“全体都有听我口令,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首战用我,用我必胜!OK!”他每说一句,俄罗斯士兵们便跟读一句。另一个账户名为“红色马卡龙”的博主在抖音上拥有3.7万粉丝,他2024年2月开始在俄罗斯服役,分享俄军伙食、战场环境,和他在前线的所思所想。
在庞大的短视频内容流中,这群赴俄参军的博主并没有收获太多关注。账户名为“典狱长”和“李建伟”的两位是他们之中最火的,也仅有不到30万粉丝。但大数据精准锁定了会对相关内容感兴趣的人群,并围绕中国人赴俄参军这一话题,形成了松散的线上社团。
23岁的乾元刷到一条介绍俄罗斯征兵处的短视频:高工资,签合同,中国人可以来。他买了火车票和机票,到莫斯科入伍。此前,他没当过兵,也未曾摸过货真价值的枪,他的上一份正式工作是消防员。
而现在,他唯一想要的就是离开俄罗斯。
“因为俄罗斯签证比较好办”
“第一就是国内大环境真的不太好。第二就是我没有当过兵。”乾元如此解释自己参军的理由。
征兵站竖立着巨大的铁门,门前有士兵把守。乾元经过安检,展示护照和俄罗斯签证。接着,一个中俄混血面孔的翻译官出现,催促他签合同。
乾元在2023年8月抵达莫斯科。出发前一周,完全不懂俄语的他买了一个科大讯飞的翻译器。但在落地莫斯科之后,翻译器不知为何无法使用,他只能用手机上的翻译软件。
当合同递到乾元面前时,他没来得及翻译,直接签了字。
乾元在抖音上拜的“兄弟”——红色马卡龙也在差不多同一时间抵达莫斯科征兵站,却因不会俄语被拒绝。现场一位前“瓦格纳”雇佣兵告诉红色马卡龙,可以去顿涅茨克碰碰运气。他坐火车到罗斯托夫,然后换大巴到顿涅茨克——一座在顿巴斯战争期间就被俄罗斯占领并宣布“独立”的乌克兰城市,成功加入了亲俄武装志愿军。
“(入伍)没有太多要求,你有这份心就行。说白了他更看重的是你想做什么,而不是你会做什么。”红色马卡龙对端传媒说。不过,志愿军每个月只有五万卢布(相当于人民币3704元)生活费。而乾元加入的正规军——俄联邦武装力量,每月工资有20万卢布(相当于人民币14500元)。
入伍后的训练,在乾元看来没什么用。他每天五、六点起床,穿着防弹衣,背着装满弹匣的包,负重走五到十公里,一天走四次,脚磨出了血泡。
训练营里也会讲解一些军事知识,比如地雷的辨别和使用,但乾元语言不通、又来不及翻译,只觉得“乱七八糟的,也听不懂”。
如此两个多月后,他们这批新兵就被送往乌克兰,一边每天进行数百发子弹的实弹射击训练,一边等待被下发连队。乾元说,到了乌克兰后他在抖音上查看附近的博主,发现“好多中国人啊”。
关于俄乌战场上有多少外国雇佣兵,目前没有准确数字。战争伊始,乌克兰成立乌克兰领土防卫国际军团,招募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随后,普京也陆续签署系列法令,放宽外国人加入俄军的门槛并简化其获得俄罗斯公民身份的程序。
俄罗斯称,有超过1.3万名外国人为乌军作战,乌克兰官方则表示,他们的国际军团由来自50个国家的约2万名战士组成,包括英、法、美和加拿大等。
综合公开报道,加入俄军的外国人除了来自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外,也来自古巴、尼泊尔、印度、斯里兰卡等国,总数或有数千人。多数人参军是出于经济压力,也有一些是为了获得身份。据报,这些外国雇佣兵的月薪在2000(相当于人民币1.4万元)至3000美金(21723人民币)之间。
来俄罗斯的路费将近2万人民币,几乎是乾元全部的积蓄,剩余的被他用微信转给了家人。在国内当消防员时,他一个月薪水只有3000多块,加入俄军后工资比之前翻了五倍,成了他“国外赚钱国内花”的希望。
“第一就是国内大环境真的不太好。第二就是我没有当过兵。”乾元如此解释自己参军的理由。
红色马卡龙则称自己参军是为了体验战争。端传媒关注的不少在俄乌战场的中国雇佣兵都有过在中国当兵的经历,军旅生涯的惯性或是他们前往真实战场的动因之一。另一个赴俄参军的博主“李大富”在一则视频中展示自己的房产证、公司营业执照和数辆轿车,以此证明自己去战场是为了“体验生活的娱乐”。
红色马卡龙2013年在沈阳入伍,五年后退伍、到南京做体育老师。每月工资七八千,他觉得买房略显吃力,就转做团建活动的教官:穿着迷彩服,带着新入职的员工们锻炼体能,像是军训的平替。这个工作收入不稳定,但有活的时候一天能赚1000块。
红色马卡龙说自己的遗憾是“虽然当过兵,但没打过仗”。小时候看《小兵张嘎》《亮剑》,后来看《八佰》《长津湖》,他从这些影视作品中感受到情绪,但没法理解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所以他决定实地体验一下。
那为什么选俄罗斯?
因为签证比较好办。红色马卡龙说。
“祝你永远不死”
战场上的一切似乎都罩在一层模糊的滤镜下,就连死亡的讯息也看不真切。
乾元最后悔的,是放弃了加入炮兵营的机会。
在入伍后的训练时期,士兵们被安排了一场测试:瞄准两三百米外的标靶,在几秒之内连续射击,只要有一发能打中10环,就能被分配到炮兵营或坦克营。如果没打中,只能留在步兵营,死伤率远远高于前者。
他打中了一发10环,但因为不想离开当时的指挥官而选择了步兵营。
在俄军部队,新兵被频繁更换连队归属。乾元有次突然被分到先锋队,也就是“敢死队”,是这个指挥官在开会时和总部的上级争吵,才把他保了下来。
“他对我这么好,还保护我,跟着他我不用去送死。”乾元笑着说。
但刚到乌克兰战场,乾元的连队就又被换了。他当时没有手机,也没能保存这个指挥官的联系方式。
并非所有俄罗斯人都这样友善。乾元说,到发物资的日子,装甲车把人和货物一起拉到前线,自由分配,无人管理。牛肉、马肉罐头和饮料被俄罗斯人霸占,他伸手去拿,结果被制止,只能吃荞麦饭和红菜汤。
还有一次在前线壕沟里,一个士兵喝醉了,非得来找乾元聊天。乾元俄语水平有限,没回答明白,被一把推倒,拳头重重地砸在脸上。此时,战壕外面炮火仍未间断。
“他们部队本来就很乱,刚开始里面就有吸毒、喝酒、抽烟、打架的。这属于正常。”说到这,乾元突然提高了音量,“俄罗斯是国外的军队,就很乱,不像是中国的军队,很优秀,很好。”
红色马卡龙也曾在抖音上发布内容,称自己被非法拘禁:部队不给他装备,在前线不跟他沟通,自己也不知队友的诡雷(陷阱地雷)装在哪里,上厕所差点被炸死。他跑到宪兵和军队警察那里投诉指挥官,结果被关在地牢里20天。有媒体报道,关地牢是俄军常见的一种惩罚手段。
对远赴异乡参战的中国雇佣兵来说,战场的险恶并不是他们需要面对的全部困境,语言不通、信息不畅、队内的霸凌以及社交层面的隔绝,都加剧了当下的艰困。战场上的一切似乎都罩在一层模糊的滤镜下,就连死亡的讯息也看不真切。
从克里米亚一路向北,经过赫尔松、梅利托波尔,挡住前进道路的是第聂伯河。它发源于俄罗斯瓦尔代南部沼泽,把乌克兰和基辅一分为二,靠六座水电站提供乌克兰6%-7%的电力。俄乌战争中,第聂伯河战役是南部战场最激烈的战斗之一。
乾元的连队104空降师337团在第聂伯河南侧,前方是半个月还没打下来的据点,再往北是乌军的地盘。2023年12月的一天,乾元和将近100名士兵发起了冲锋。
到处是子弹和迫击炮射出的声音。乾元趴在壕沟里,开枪、换弹夹,像刻板行为一般重复动作。这时,一辆挂满手雷的手推车突然出现在距离他100多米的陡坡上,快速向下滑行,终点就是他们近百名士兵藏身的壕沟。当时所有士兵都专注在开枪、换弹,甚至没空注意即将到来的危机。
突然,一辆吉普车径直撞向手推车,引爆了手雷,吉普车在爆炸中旋转、翻滚数圈,最终落地。
在吉普车中身亡的男人代号也叫“吉普”,平时和乾元关系不错。他20多岁,有一张蒙古人的面孔,是西伯利亚一个贫穷家庭的独生子。那天吉普的任务是把乾元和他的队友们送到前线。
后来乾元才意识到:“他一个人换了我们那一沟壕人的命。”
直到几个月后,吉普的死才出现在播报中。那时乾元的连队占领了第聂伯河南岸,营地也迁到河边。新营地里有对讲机,晚上会用俄语播报,乾元只能听懂个大概:“今天我们发起了冲锋,死了多少人,受伤多少人,但是我们把什么据点占领了。”
他对播报和死亡早已麻痹了。
“我们抱着枪睡觉。子弹是上膛的,保险有关闭。随时发生意外,立马打开保险开枪射击。”
乾元说,前线的死亡有一套程序式的处理法:如果很长一段时间内死了两三个,开车过去,把尸体装到车上,拉回俄罗斯境内;如果死的人太多了,就放弃处理尸体。但无论死的人数多少,都不举办悼念仪式。司机是专门的,士兵们只负责尸体装车的过程。乾元一次都没装过车。
死亡是中国雇佣兵圈子避不开的话题。2023年11月29日,网名“钱龙皇帝”的重庆青年赵睿在扎波罗热州的战役中被乌军无人机炸死,他是俄乌战争以来首个被媒体报道阵亡的中国籍俄罗斯士兵;2024年8月1日,中国雇佣兵刘杰和刘洪伟也在前线双双阵亡,有报道称他们仅训练一个月就被送上前线。红色马卡龙和另一位雇佣兵博主“典狱长”在直播连麦中谈论到刘杰和刘洪伟的死,“投弹机给他虐杀了,两个FPV(无人机)给他报销了,大家都看着呢,跟直播似的。”在直播切条视频的评论区,网友们则报菜名似的询问其他雇佣兵的存亡:“李建伟还在吗?”“马卡龙怎么了?”。据BBC Russian Service 报道,截至 2023 年 12 月底,至少有 254 名在俄罗斯军队服役的外国人死亡。
在乾元、红色马卡龙以及其他赴俄参战博主的抖音评论区,粉丝们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博主是否还活着,以及还能活多久。2024年6月前后,红色马卡龙连续一周没更新动态,粉丝们便奔走相告他已经去世,还煞有介事地声称在TikTok上看到他被枪毙的视频。过生日那天,红色马卡龙发了条抖音,粉丝对他的祝福是:祝你永远不死。
战争多少年才能结束?50年?100年?
采访中途,乾元突然谈起自己的家人。“我很想他们,”他有点哽咽,停顿很久,“如果能尽快回国,我想好好陪他们几年。”
“回不去”的传言出现了。在中国雇佣兵的telegram群组里,有人说,“小朱”合同到期了,待在医院,走不了。
“小朱”说的是朱仁彪。2023年6月起,他开始在抖音更新自己在俄罗斯的参军vlog,有1.5万粉丝。直升机、子弹、迷彩服和红菜汤的混剪,配上励志背景音乐,可以获得几百到几千点赞。他曾在7月5日的视频中展示自己参军的合同,合同开始的日期是2023年6月11日,如今早已超过一年的服役期。盖在合同上面的是一个臂章,中间是银白色的骷髅头,外面一圈用英俄双语写着“瓦格纳”。
抖音上也出现“俄罗斯军队合同到期回不来”的消息。在赴俄参战博主的视频评论区,不少粉丝带着戏谑的口吻询问他们是否能够回国。中国雇佣兵博主“典狱长”发了两条视频,内容是云南老乡向他语音求助说:平时俄罗斯人可以休假,但是中国人却不能;俄罗斯人合同到期就可以退伍,但是中国人解除合同的文件会被扣押。
乾元也经历了不能休假的情况。2024年5月,同部队的俄罗斯人都休假了,只有乾元留在空空荡荡的宿舍。他找指挥官说自己想要假期,得到的答复是他没有假期,因为他是外籍。
不能退伍的事也发生在乾元身上。6月中旬,他被叫到餐厅参与全员大会。会议结束后,满头白发的政委把乾元单独留下,要走了他的手机,在翻译软件里输入:这里没有一个人要走。乾元问他,你的意思是合同到期不能离开?政委说,是的。
后来有次他去办材料,政委突然问:你要不要加入俄罗斯国籍?
“说白了就是打不死就往死里打,直到战死为止。”乾元说,“彻底没有人权了。我们从没放弃过中国国籍,但他们想把我们留在俄罗斯或乌克兰的黑土地上。”
在一个中国雇佣兵的telegram群组中,有人控诉“要么死,要么战争结束”、“不给吃和不给钱,还不给休假”。也有人提到自己翻了一遍合同,称合同只写明了其是固定期限,且不解除合同会变成无限期,没有任何有关合同延续的表述。
端传媒难以核实这一情况的普遍性,但我们接触到的中国雇佣兵中,已有三人声称自己合同期满无法回国。
这或是因为2022年9月普京颁布的部分动员令。其中规定:现役军人签订的合约继续生效,直到部分军事动员结束。在这个动员令下,解除兵役的理由只有年龄达到服兵役年龄限制、健康原因或被法院判处监禁。
同年10月28日,俄罗斯国防部长谢尔盖•绍伊古向普京报告说:“动员措施”(征兵运动)已经结束,但总统令仍然有效,必要时可以恢复大规模动员措施。这之后,俄罗斯本土亦发生多起抗议、请愿,抗议政府不允许士兵从乌克兰返回家园。
“法律都是老板定的。”中国雇佣兵telegram群中有人总结道。
据《华尔街日报》,截止10月已有约100万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伤亡。而双方都在持续扩招兵力。有美国官员表示,俄罗斯每月招募25000至30000名新士兵。2024年6月,普京将在乌克兰服役的新兵的签约奖金增加到40万卢布——相当于3万人民币,是原先的二倍。有学者估计,俄罗斯今年在俄乌战争上投入1900亿美元,占其GDP的10%。2024年3月,俄罗斯军队记者帕维尔·库库什金(Pavel Kukushkin)在他的telegram频道发布了一段视频,内容是一个中国雇佣兵用翻译器和俄罗斯战友交谈。一位俄罗斯军人在视频中表示:十五人旅的中国部队正在壮大,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不断抵达。
回看乾元签合同的那一刻,动员令已经颁布快一年了,但他对这些影响自身命运的信息却并不知情。现场的翻译人员也没提及自动续约的事。后来乾元把合同拍下来,用手机软件翻译,也没有找到与续约相关的任何条款。他匆匆忙忙签了字,领了一份征兵处的荞麦饭,坐上大巴,下午就到了军营,成了一名雇佣兵。
在一些求助无法回国的视频评论区,有人建议这群中国雇佣兵寻求大使馆的帮助。“中国如果要去救援——当然它如果要的话是可以的。那它愿不愿意为了这些人跟俄国去做一些交换?”新加坡国立大学政治系副教授庄嘉颖质疑,“甚至我可以想到,中国官方做出一个切割对自己可能更有利。”
这群中国雇佣兵几乎无法获得任何支援,连发声渠道也很稀少。在抖音上,他们的视频时常被删除,账号也总是被封禁。一个网名叫李大富、有3.1万粉丝的赴俄参战博主至少被封了四个号。有些人会在视频上打上“影视道具”的标识,或是在文案标注“拍戏现场”,或许是为了规避风险。但显示为乌克兰的ip属地,还是会将他们出卖。
由于时常被封号,又接不到广告,他们账号的商业化价值近乎为零,是粉丝的赞美和崇拜组成自我实现的养料,让他们坚持更新视频。当李大富出现在200多人的粉丝群中,人们便争先恐后与他搭话:“你们那现在几点?”“你能和毛妹(“毛子”是中国人对俄罗斯人的歧视性称呼,“毛妹”指俄罗斯女性)整吗?”“杀了几个敌人?”他们叫他“富哥”、“李老板”,让他“苟着点”、“注意安全”,还有人询问如何前往俄罗斯当兵。
他们的粉丝大多是一群喜欢讨论政治、历史和军事的爱国男性。在李大富的粉丝群里,除了“大富今天发新视频了”和“某某雇佣兵博主还活着吗”两大日常话题外,有关中东局势、国共内战、文革十年、中俄领土纠纷的讨论时常发生。
看热闹的路人则或多或少夹杂了一些打量和戏谑。网名为“定河道人”的孙汭琦,网传他临阵逃脱,向中国大使馆求助回国。在他发的战场回忆录视频下方,充斥着网友们对他的嘲讽:首战用我,用我必逃!
中国雇佣兵中也有人成功退役回国。2023年底,来自重庆的赵睿在新普罗科皮夫卡阵亡,被凤凰卫视报道后,俄罗斯军队的中国雇佣兵这一群体也被大众所知。和他一同前往俄罗斯的朋友周志强,也像乾元一样加入了俄罗斯联邦武装力量,但已经顺利回到国内。
据乾元说,这是因为周志强被无人机炸伤了腿,无法继续作战。他说,有人通过打伤自己来寻求退役。“那是俄罗斯人把咱们中国人逼成这样。咱们不这样的话就得打到战争结束,那战争多少年才能结束?50年?80年?100年?”
但正如这场战争中很多信息的模糊不清一样,中国雇佣兵对符合什么条件才能离开战场并没有准确答案,乾元想到了求助媒体。在拒绝采访请求两个月后,他主动联系我们,讲起自己的故事。
“如果你这篇报道是以视频形式发在抖音上,可以把我的原话转达一下吗?”采访中途,乾元突然谈起自己的家人。“我很想他们,”他有点哽咽,停顿很久,“如果能尽快回国,我想好好陪他们几年。”
到头来还是得放羊
“我八个月没和家里人联系了。”乾元说。在俄军军营,作为外籍士兵的他,手机被限制使用,只能打电话,不能上网,宿舍常常没有网络信号。乾元每次接受采访,都要跑到距离军营两三公里的地方。
他是甘肃人,出自农民家庭,十几岁时家里搬到市区。初中毕业后,乾元去酒吧上夜班,后来辗转成都、上海、福建、北京,什么活都干。
他说自己经常遇到黑中介。有次他应聘一份声称有七险两金的押运化学药品的工作,工头说要给他们免费办保险,收走了所有人的身份证。然后乾元坐上大巴,一路从江苏坐到杭州,不得不做起这份零保险、时薪17块的工作,还因为没有身份证无法离开。
后来他去消防队上班。每天训练很苦很累,枯燥乏味,工资只有一线城市消防员的一半。他想要更多的钱,选择了辞职。有次刷到了抖音上俄军征兵的视频,他和朋友说想去赚钱,连说了几次,朋友怂恿他付诸行动。脑子一热,他就来了莫斯科。
“来了之后发现,那个(消防队的工作)好幸福啊。起码不用玩命你知道吗?”
乾元说,2024年9月,队里有个俄罗斯士兵服役满一年、但并没有获得退役的许可,于是枪杀两个舍友逃跑了。乾元和几个士兵接到任务,负责把他抓回来。
在追捕过程中,他们遇到了空袭。乾元双腿被子母弹炸伤,全身多处感染、疼痛,脚踝等伤情较重的地方开始溃烂流脓。有网友和他说,炸弹附着了化学物质,他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军营里的医院他已经去了五次,每次打两针抗生素和止痛剂,只起到缓解病症的作用。他被留在军营里,时不时被叫去参加一些修理建筑的工作。
直到2024年11月,他坐上了那辆当初把他送到乌克兰的卡车、回到俄罗斯治病,据他所说,回家的日子也确定下来了。
卖命一年,他赚了270万卢布(合20万人民币),但治病需要自费,回家的路费也要自己承担。乾元来俄罗斯当兵的初衷是赚钱买一套老家的房子,但他不知扣除了医药费和路费后,这个目标是否还能实现。
好消息是,他用战友帮忙在市区淘到的小米手机和弟弟在支付宝上取得了联系。家里人没关注他的抖音,不知道他受伤的事。“我弟传递我爸的原话,说我老大不小也能结婚了,(家里)那套房子是留给我的,哈哈哈。”
一些赴俄参军博主成功回国后,都借着当兵期间的流量继续做自媒体。乾元说自己对此没有兴趣。他爸爸是金矿工人,一个月有三四天在家。妈妈做酒店保洁。爷爷奶奶养着一百多头羊,妈妈隔三差五回去帮忙。乾元说回家之后,也得帮家里人干活。“没上学之前我爸就告诉我,不好好学习就放羊,我现在学(初中)也上了,虽然学历不高,国外也跑了,”他说,“到头来还是得放羊。”
(本文出现的人名均为网络化名。)
(感谢龚珏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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