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習慣了的現實,不一定是真,它可能是被虛構的。」——Olafur Eliasson
作者按:微信傳來「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UCCA「要倒閉」的消息。到6月30日晚,UCCA副館長尤洋在朋友圈發「UCCA和尤倫斯基金會聯合聲明」,確認蓋伊.尤倫斯(Guy Ullens)以八十高齡為由「希望托付新主」。成立八年以來,UCCA堪稱「中國當代文化催生平台,對中國藝術環境的發展和成熟都起到攸關促進作用,如今宣稱要「托付新主」,有人不禁要問,這是北京甚至中國當代藝術界地震時刻嗎?
這是北京甚至中國當代藝術界地震時刻嗎?可以說是,其實又不是。曾經長年位於中國當代藝術重鎮之首的北京798藝術區,其本身的「興衰」,只不過是中國發展的一块縮影。而在798核心地帶、作為798最國際化自主品牌的UCCA,能夠在紅色資本主義「三位一體——政治、經濟、文化」下,踩鋼線九年沒事,歸功於曉得平衡各方的專業團隊,關鍵首先在於,有一個怎樣的老闆和團隊領導。
奧運「盛世」下的舞台,中國當代藝術那把「火」
首先,798頭十年的發展(2002-2012),就像北京很多藝術區以至胡同社區生態一樣,原本由民間有機自發,在凝聚了一定力量後,歷經被拆遷,或官方/圈地勢力接管,或商業模式所佔領。其間,798出現過維權藝術家被打壓(譬如2010年中國獨立音樂工作室「白糖罐」被物業管理公司保安打砸逼遷)、走私洗黑錢被抓(2012年西班牙警方在馬德里打黑行動中,拘捕的華商包括798伊比利亞當代藝術中心創辦人兼浙江省政協高平),當然還有不少沒被報導的畫廊「封門」、藝術家凌晨與「黑衣流氓」對峙、官方和自我審查等事件。
2007年11月以《85新潮:中國第一次當代藝術運動》展覽開館的UCCA,可謂正好趕上看似的首都高潮——為籌備2008北京奧運而出現的「奧運盛世」。當時的口號是「北京歡迎你」,而1980年代已進入大陸做生意並開始以低價收藏藝術品的比利時男爵尤倫斯,自然是中國老朋友,而且官方仍需各界「外援」協助崛起大國登上世界舞台。
2008年5月移居北京時,我剛趕上創辦UCCA的首任館長費大為策劃的《占卜者之屋:黄永砅回顧展》,八千平方米空間有巨龍骨大象老虎,鐵籠裏有真蠎蛇蟾蜍蟋蟀蠍子烏龜,幾天後再回去,發現弱內強食囚牢屍骸遍地。三十年來一直非常關心又痛心中國當代藝術發展的旅法批評家費大為,大抵看透世情,在奧運前辭去館長和UCCA基金會主任(2002-2008)職務,遠離所有利益交易場。接手的是巴黎Palais de Tokyo創辦人之一杰羅姆.桑斯(Jérôme Sans)。
2007年11月以《85新潮:中國第一次當代藝術運動》展覽開館的UCCA,可謂正好趕上看似的首都高潮——奧運「盛世」。
擅於交際的法國人在奧運開幕當天早上穿着粉紅西裝主持「諾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和艾未未對話」,介紹兩人合作的攝影集《顯現:北京首都機場三號航站樓影像》,此書出版人東八時區書店老闆Robert Bernell對我說,艾未未是二十一世紀Andy Warhol。彼時沒人會想到,曾獲尤倫斯頒發終生成就獎的「中國Warhol」,後來成為大家自我審查的敏感詞。
為迎接喧囂盛世,奧運期間館長特別推出「我們的未來:尤倫斯基金會收藏展」,觀眾可在艾未未設計閃耀大水晶吊燈下的「超級干杯餐廳」聽德國電音;接着有尤倫斯至今最高調又商業的「迪奧與中國藝術家」,展場變身葉錦添推銷其東方美學的Dior舞台,二十多位藝術家被開幕星光(由張曼玉林志玲湯唯到Marion Cotillard、John Galliano、LVMH老闆)所淹沒。從此,藝術與品牌更名正言順為時髦的勾搭。
一旦介入藝術的權力金錢遊戲,已沒法回頭。「火那麼大,噴多少水也沒用。」2010年劉小東在桑斯策劃《金城小子》展覽新聞發佈會上說的這句話,也可視作對當下中國狀況的點評。多年來游走長江三峽也畫過甘肅伊斯蘭,畫家最後才定鏡自家老鄉,一來,或許如他所說,「中國人混不好就想家,混得好就不回家。」回家只怕面目全非一式一樣的「閱兵式」樓房;二來,擔心自己終有一天「出賣」童年好友,拍個更高價錢。「我最早畫的都是朋友,後來藝術商業化,就很少畫朋友了,我無法面對這個問題,但在現實面前,我也許會低頭。所以他們的平常心給我減了很多壓力,我從來沒說,我畫你的作品,我不賣,因我知道我可能做不到。我只能說在我經濟能夠支撑下去的情況下,我不會賣的。」
2011年香港蘇富比春拍首次推出「尤倫斯專場」,105件作品以4億2700萬港元成交,自此尤倫斯「退出中國」的傳聞從沒停過,每次「拋售」便出現各種揣測。曾梵志《最後的晚餐》後來更以1.8億港元成交,藝術家的少先隊假面,果然被黃金叛徒猶大所出賣。
彼時沒人會想到,曾獲尤倫斯頒發終生成就獎的「中國Warhol」,後來成為大家自我審查的敏感詞⋯⋯一旦介入藝術的權力金錢遊戲,已沒法回頭。
紅色資本主義「三位一體」(Trinity)的政治、經濟、文化,也是「聖父、聖子、聖靈」,只要不觸碰至高無上。
白牆裏外的榮光暗湧
2012年後,新領導上場。白牆外的中國風雲暗湧,全球進入「雲端抗爭」(Cloud Protesting)和「網絡行動主義」(Digital Activism)年代,尤倫斯第三代館長田霏宇(Philip Tinari)與艾未未同登《ArtReview》白人主導的藝術權力榜Power 100。與89後移居法國的費大為和空降的桑斯有別,田霏宇可謂早已「入贅」大陸,尤倫斯團隊的年輕化和「本土化」只是一面鏡子。
紅色資本主義「三位一體」(Trinity)的政治、經濟、文化,也是「聖父、聖子、聖靈」,只要不觸碰至高無上,田霏宇可著力其更跨文化的學究式策展。而財務營運與對外推廣等,有後來升為副館長的尤洋擔當,包括力推與藝術家設計師合作限量版的自家品牌UCCASTORE,以及Myriam Ullens夫人的時裝系列Maison Ullens。
文化重心似乎不聲不響遷離北京,轉移至主場上海⋯⋯愈發炫目的美術館一座座浮現,恍若「文化大繁榮」的海市蜃樓。
當神秘買家把藝術市場拍進「億元黃金年代」 之時,中國正掀起另一波國內媒體所謂的「新美術館運動」——即民間資本推動的「藝術房地產」或一個人領導的「私人美術館」。大抵因不明朗「霧霾」,文化重心似乎不聲不響遷離北京,轉移至主場上海:上海余德耀美术馆、上海喜馬拉雅美術館、震旦博物館、21世紀民生美術館和高調的龍美術館相續開幕,連原本居於景山胡同的劉香成也去到西岸創辦上海攝影藝術中心;接力的還有四散各處的如南京四方當代美術館、西安OCT當代藝術中心、聚焦伊斯蘭的銀川當代美術館⋯⋯北京除落地的OCT當代藝術中心和民生美術館,僅有河北地產商五環外的紅磚美術館,以及聲稱全球最大、Jean Nouvel設計但不知何時興建的中國國家美術館新館。愈發炫目的美術館一座座浮現,恍若「文化大繁榮」的海市蜃樓。
除著眼內地及海外華人藝術家,中國正努力藉策展介入一直被西方主導的所謂話語權,或者以中國特色重整人家的歷史。
至於798,早已是全國旅客必到的旅遊景點(這對我們來說的「衰」,正是別人的「興」)。有次充當導遊帶我姐參觀尤倫斯,即被佔據「ON|OFF:中國年輕藝術家的觀念與實踐」展場中心巨型洩氣牛皮坦克的景象所震倒。後來聽黑橋藝術村朋友說,何翔宇的兩年《坦克計劃》製作花近百萬人民幣,真是開暴力的玩笑?新貴對媒體說,「創作只是用來消耗過於旺盛精力,自己的主業是玩。」
或許2014年「徐震:沒頂公司出品」展覽,最能「彰顯」新一代藝術心態以至當前中國狀況:上海「沒頂公司」董事長徐震以藝術大玩家姿態蒙混,把觀眾當作現場穿睡衣的志願者「精神病人」,展場化身ShanghART Supermarket,你可選購只有空氣的可樂或茅台,超市入口有尊七彩觀音,定神觀看會產生光學幻覺,以為她腳下一地碎磚在漂浮。整個展覽就是個大遊樂場,雖然Eugène Delacroix關於法國七月革命的名畫隱於超市櫥窗最角落,複製品重新命名《光源:自由引導人民》。
除著眼內地及海外華人藝術家,中國正努力藉策展介入一直被西方主導的所謂話語權,或者以中國特色重整人家的歷史(如「杜尚 與/或/在 中國」),又或者,以大師回顧之名順道借「外國勢力」重新檢視自身,譬如去年「威廉.肯特里奇:樣板札記」,William Kentridge特意研究魯迅和革命史,創作三頻錄像《論樣板戲》,以幽默調子讓文革芭蕾從巴黎跳到約翰內斯堡。尚在生的外國藝術大家今日「來不來中國」,應該再沒掙扎。
六年前,當白糖罐友人在798跟國保打交道,另一邊尤倫斯「奧拉維爾.埃利亞松與馬岩松:感覺即真實」講座和媒體群訪上,Olafur Eliasson提及曾三次被邀,第一次沒來,因這個「Oppressive system」,第二次太商業,第三次太忙,這次來了,感覺仍很複雜,有意無意間拋出Democratic approach、Vote will make a difference,還不時提醒觀眾,「我們習慣了的現實,不一定是真,它可能是被虛構的。」擅於以假自然亂真的裝置藝術家,是否知道自己的《Your Sound Galaxy》已是紅磚美術館「鎮館之寶」?
當牆外都在企圖實踐Claire Bishop的「對抗和關係美學」或檢視其《人造地獄:參與式藝術與觀看政治》以回應當前全球混沌時,所謂的中國當代藝術基本上跟地球脫軌,白牆內相對安全的「踩鋼線」努力也失效。
那麼Tino Sehgal聲稱的「建構式情境」又有多真?2013年剛獲威尼斯雙年展金獅獎,修讀政治經濟學和舞蹈的藝術家已來到尤倫斯。我和其他觀眾耐心排隊,等待限量人數進入這個只有北京志願者的「參與式藝術」場域:首先「偶遇」的小朋友問,甚麼是進步?我緩慢後退了幾步作回應,小朋友大概不明所以;最後遇見一位北京老太,即使她受過工作坊指導,對話間感覺她仍難以擺脫某種意識形態的掣肘。同期另一個很喜歡的展覽,是Taryn Simon花四年時間走遍各大洲做的調查式「血緣譜系」文字影像檔案作品《一個被宣告死亡的活人及其他章節一至十八》,從波斯尼亞種族滅絕、親屬爭奪土地遺產的印度「活死人」到澳洲被用作病毒感染的實驗兔子。
不過,最有意味的「即興參與」,是涉及中國的第十五章(包括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禮品袋、中央電視塔、已退休鐵道部行政官),被強力部門以全黑遮蓋。當時舊同事曾嘗試安排我採訪只能透過錄像會議出現的女藝術家,可惜不成事。官方黑布外,還有「不得已」的自我審查:回顧荷蘭人Hans van Dijk對九十年代中國藝術影響的文獻展 「戴漢志:5000個名字」,作為戴漢志好友的艾未未,因新聞稿把其名字刪掉而撤展鬧到外國去; Pawel Althamer《繪圖者的集會》邀請觀眾隨便塗鴉,主辦單位因怕有人寫敏感詞而禁止拍照,波蘭藝術家在白牆書寫「POLAND 25 YEARS OF FREEDOM」作無聲抗議。
當牆外都在企圖實踐Claire Bishop的「對抗和關係美學」(Antagonism and Relational Aesthetics)或檢視其《人造地獄:參與式藝術與觀看政治》(Artificial Hells: Participatory Art and the Politics of Spectatorship, Verso, 2012)以回應當前全球混沌時,所謂的中國當代藝術基本上跟地球脫軌,白牆內相對安全的「踩鋼線」努力也失效。八十年代曾經極其前衛的上一代,今日活在藝術市場體系的買賣遊戲中其實也很痛苦,而文青觀眾只能追捧一個又一個到來的大師。
Jacques Rancière(內地譯作雅克.朗西埃)2013中國行,其中北京兩場講座主題——尤倫斯「甚麼是當代藝術的時間?」和中央美院「對話中國當代藝術界」,還不及臨時安排法國哲學家參觀外來打工者皮村般,對應其著作《無產階級之夜》。被稱為「朗來了」之行的爭拗在於邀其來華的學者陸興華是否在消費老狼,變成「理論表演」?「學術虛榮感」就如私人美術館老闆辦個大師展一樣,趕上潮流。
八十年代曾經極其前衛的上一代,今日活在藝術市場體系的買賣遊戲中其實也很痛苦,而文青觀眾只能追捧一個又一個到來的大師。
香港,作為旁敲側擊
還記得奧運期間看《我們的未來:尤倫斯基金會收藏展》,我也偶遇明星藝術家曾梵志,不過沒學年輕粉絲要求合照簽名,因我更關心二十年珍藏的六十位中國藝術家作品中,為何會有香港街頭代表曾灶財兩件疑似「仿製品」的香港電燈箱墨寶?尤倫斯老先生解釋,是從漢雅軒老闆張頌仁手上買來的。到底香港甚麼時候(在不知情甚至不自願下)開始被歸納為「中國當代藝術」?這「收編」會否違背九龍皇帝書寫「宣示主權」的地域精神?
其實,香港作為中國的「Outcast」,一直從邊緣旁敲側擊。2009年我和李照興在尤倫斯報告廳門口站足兩小時,純為支持香港友好——梁文道主持的「八零後社會空間」,六位講者包括鄧小樺、朱凱迪、鄭健業。2012年9月香港「反國教」12 萬人圍政總翌日,黃耀明應邀在這報告廳與樂評人孫孟晉對話「我的音樂美學與香港文化」。2014年6月中央發表「一國兩制」白皮書前兩天,錄映太奇創辦人鮑藹倫應北京「錄像局」之邀,在這裏談「香港錄像實踐」,播放榮念曾1980 年代指向中國的實驗作品、葉世豪的《天星》、杜可風揶揄藝術市場的《Allergic To Art》、《香港將於33年後毀滅》、《希特拉得知港視不獲發牌》和投訴合唱團等作品,呈現從早期小眾藝術到網絡年代人人可介入的三十年轉變。沒想到有觀眾回應,我們來看藝術,不是談政治;亦有人質疑,香港在溫室長大,活過最好光景,為何還有那麼多投訴?
饒有意味是,當內地愈發被噤聲,大家更需借力香港,相互暗裏支援。雨傘運動一周年之際,UCCASTORE舉辦展覽「肯定不對,但就這樣吧」,海報以繁體字出現。此後,香港或明或暗地出現,譬如去年9月為美國華人藝術家刁德謙辦的回顧展,其中包括最新的「九龍系列」,描繪1949到1955年在尖沙嘴漆咸道的生活憶記,海報選取了他畫的李小龍作品。
沒想到有觀眾回應,我們來看藝術,不是談政治;亦有人質疑,香港在溫室長大,活過最好光景,為何還有那麼多投訴?香港作為中國的「Outcast」,一直從邊緣旁敲側擊。而當內地愈發被噤聲,大家更需借力香港,相互暗裏支援。
在尤倫斯「希望托付新主」聲明發出後,大家不是在感嘆就是在揣測新主人將如何左右未來?尤洋在微信「感謝各位對我們工作的肯定,對管理團隊的信心。未來一往直前,UCCA繼續對中國當代藝術發展盡綿薄之力。」否定UCCA將關門的謠傳,聲明更指出9月將有曾梵志大展「散步」,卻沒提及8月中另兩場新展:年輕藝術家「新傾向」系列是來自香港的Nadim Abbas(唐納天),而「設計改革:國際飯店與中國建築1978-1990」則由港大教授Cole Roskam策劃。在艱難時期,專業策展團隊需謹守崗位。當然,Nadim已是「泛政治化」香港和「去政治化」中國之間最安全的選擇了。
1980年出生的尤洋,是我剛來京時兩位北京同事的「鐵哥們」,那時他是藝術博覽搞手,也在MAO livehouse拉手風琴玩搖滾,為哥們客串過李照興的《潮爆北京》,在2009年北京新青年的採訪中,他對我說,「現在資訊來得太快,理想這東西,真的也變。如果我還堅持理想,可能也要換個新理想,但會很累。以前,我想做一個推動中國重金屬音樂的人。現在,真的想開個酒吧。」
我上一次去UCCA,已是去年聖誕夜,尤洋找來鐵哥們「誘導社」演出,曾為《蘋果》採訪這隊歌詞不能印在唱片上的朋友,主音雷霖便特意邀請我去。現在除工作或支持朋友之外,不會跑到逼滿遊客的798,而尤倫斯已是僅餘不多的理由。在今日不知明天會突然發生甚麼的中國(像早前廣西師大出版社社長突然被捕,他一手帶起的理想國即被打沉),走過九年真不容易。祝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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