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韻玲還留着《人間條件一》的首演劇本。本子被她供在床頭，台詞改過無數次，密密積着15年的斑駁。她老說捨不得丟，「太多回憶在裏面了」。
由「台灣最會說故事的歐吉桑」吳念真所編導的國民戲劇《人間條件》系列作品，自2001年推出以來已累積六部舞台劇。劇中沒有達官貴人、不談風花雪月，只講市井小民的故事。15年來，作品演出超過260場，觀劇人數超過30萬人次，甚至紅到中國大陸。每每重演，搶票盛況總是熱絡，在文化圈形成「人間狂潮」。
如今，《人間條件一》即將再度登台；但由於演員年齡、體力因素，這很可能是原班人馬的最後一次同台。其中飾演主角「阿美」的黃韻玲，在知名音樂人的身分之外，同時也是《人間條件》的固定班底，從37歲登台演到52歲，15年來隨着這齣戲進出劇場，親眼見證了這齣戲隨着個人生命乃至於台灣社會的變化。
《人間條件》的地位已是經典國民戲劇，隨着社會變遷，台詞緊貼時事，改了很多次。例如，前總統馬英九執政時期，劇中人物常討論到政策「六三三」；在那之前，阿扁總統也曾出現在人物對話中。
2016年，正值美國總統大選前夕的現下，綵排時，還曾有演員拋出創意，要將部分台詞改成「一定要看到希拉蕊當選」。而正式的最新版本，也融入剛上任的總統蔡英文、時下流行的iPhone手機內建Siri功能等元素。
黃韻玲笑說，15年前，她在劇中飾演的女學生高喊着：「V6要來台灣耶，我爸爸說V6沒什麼了不起，『我V8啦』，」笑果十足；如今，若對年輕人講V6和V8，許多人恐怕是傻傻分不清楚了。
時間，是這樣經過黃韻玲的
以歌手身分出道、被譽為音樂精靈的她，長年累積對唱片市場的第一手觀察。其實，現在的她，仍然懷念起過去做唱片的過程，和企劃人員窩在一個錄音室，眾人開會開到沒日沒夜，卻能淬鍊出雋永的作品。
而今，網路席捲整個世代，眾人在通訊軟體上拉個群組就能開會，那種見面的溫度卻消失了。尤其，近年音樂圈流行「拚快」哲學，製作團隊往往一路衝衝衝，衝到最後才發現，唱片也沒賣得比較好。
不只觀察戲劇圈、音樂圈，黃韻玲也是朋友眼中的社會觀察家。對於人間的溫度和速度變化，她的敏感度特別強。
沸沸揚揚的新聞事件中，死刑犯被速送槍決。但她觀察，社會上少有人願意去了解隨機殺人犯的深層動機。速審速決，其實無法觸及不幸事件的問題核心，幾年後，若類似的事件重頭再來，社會依舊無助、無解。
「所有人都往前的時候，一定要有人安靜下來去看待錯誤。確實這很殘忍，但是生活在同一個恐懼下，這將會是你我都要共同面對的問題。」她說。
「台灣社會愈來愈快、一直在向前，但有些東西在我們內心沒有變過，比如說，人情味。起起伏伏的人生當中，需要一些安慰。」她觀察，無論台灣社會再怎麼更迭，人情味仍然存在。《人間條件》系列以最質樸的語言詮釋升斗小民的日常，票房屢屢秒殺，不是沒有原因。
國民戲劇，治療自己和家人
只是，台上的人間現場，到底是吳念真的劇本；下了戲，回到人生修羅場，才是最真實的試煉。回首《人間條件一》、《人間條件二》演出期間，她分別面臨公司倒閉、婚姻觸礁危機，戲裏戲外對望，不能不感慨。
「很多事是你以為一輩子都到達不了的；可是戲劇迷人的地方就在於，它能幫你治療。」《人間條件二》舉行綵排記者會時，她與前夫沈光遠正在處理離婚事宜。記者會登場前，她被媒體連番轟炸、電話接到手軟；記者會上，婚姻觸礁再度成為鎂光燈焦點。積鬱到了最高點的黃韻玲，情緒終於潰堤。
她還記得，撐完整場記者會，在後台哭到全身抽搐、幾乎缺氧。當她恍惚地走過排練室，只見吳念真不發一語、坐在洗手檯上抽菸。隔着煙圈，吳念真定定地看着她，沒有多餘的安慰和詢問，只說了一句：「妳要不要先吃一顆鎮定劑？」
黃韻玲沒有吞下鎮定劑。不過，在《人間條件二》演出期間，她意外發現，戲劇竟然有鎮定人心的功能，「就是突然（看）開了，重點是，我想讓自己好過。」
剛拿到劇本的她，讀到丈夫外遇劇情，不禁愕然失笑：台上台下，兩場人間，怎能這樣相似？「原來，我們看戲會哭，有時候不是哭劇情耶，是哭你自己耶！」她笑着說。
受訪這天，她隨口來了個段子，這是在《人間條件二》劇中，飾演元配的她對第三者說過的台詞。「若要人，我跟你說，妳免客氣，拿去用，用壞了，自己修理，還有，妳還少年，千萬不通用倒退流行或是壞了了，擱給我塞返來還（不要東西用壞了，才還給我）⋯⋯」她分析，自己和女主角的遭遇和個性其實有點像，只不過，現實世界中的她，不如主角苛刻，更不如主角瀟灑。
「啊，彼此祝福吧，」演出過程中，她試着把自己放到第三者的角色之中，再試着把自己放到外遇男人的位置上。「如果我是他或她，又會怎麼做？」她自問，如果今天角色互換，自己是不是也有難處？
「我一直在追尋我的音樂，當年的我，其實並沒有真正的去做到一個太太，一年到頭都在忙。人跟人相處本來就是應該要花時間，你不能以為結婚了就是得到。那你們彼此的未來，就是沒有彼此嘛，為什麼還要強迫？」終於，她找到可以放下的平衡點，度過婚變風暴。
生命，原來充滿隱喻
演出《人間》系列，不但治癒了黃韻玲，也治療了她的家人。《人間條件一》有一個橋段，「阿美」前往祖母墳前祭拜，墓上刻着「江府林太夫人」。現實世界中，「江府林太夫人」正是黃韻玲外祖母墳上的名。每每看見這一幕，黃韻玲坐在台下的舅舅、阿姨總是涕泗縱橫。他們嘴上不說，哭，是因為又想起已故的母親。
「我的父輩們受的是日本教育，他們的愛不是用講的，而是吃飽沒、你怎麼又遲到了？」談起家人的內斂，黃韻玲特別有感。她觀察，愈來愈多孩子帶着父母進劇場看《人間條件一》，間接表達對父母的愛，「有人因為這個戲，跟爸爸媽媽和解，還有觀眾看完戲就衝回家，抱阿嬤！」
吳念真曾自嘲，《人間條件》系列作品是他生命裏的意外。對黃韻玲來說，同樣也是一場意外，當初她自告奮勇、希望替戲劇配樂，結果被導演發現超級會演，接下《人間條件一》，不但連演15年，還數度挑大樑，演出《人間條件》二、三、四。
受訪這天，黃韻玲套了T恤、休閒褲，脂粉未施，看見路旁的旋轉木馬，像個孩子般，輕輕跳了上去。她隨口哼起孩提時代最愛的木匠兄妹經典老歌〈Close to you〉，和我們聊起與音樂的緣份。
從小學琴的她，小學四年級的某天，無意間「被迫接收」整批舅舅打算丟棄的西洋唱片，聽起披頭四和ABBA，驚呼「怎麼跟『葡萄成熟時』這麼不一樣？」從那時起，黃韻玲就常找同學到家裏扮家家酒，自己假扮起歌唱節目的評審。
10歲的黃韻玲，不會知道未來會走上音樂之路、坐上眾多選秀節目的當家評審席；她更不會知道，自己會跨足音樂與戲劇，作品膾炙人口15年。「人生的意外，說穿了，好像都是安排，」回首來時路，她細細歸納，這些意外，其實都是註定好的，猶如「江府林太夫人」的諸多巧合，生命，原來充滿隱喻。
讀者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