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你可知道,就在1989年6月4日後,當電視播出天安門廣場民主女神像被推倒碾斃後,一眾香港藝術家曾重塑另一尊民主女神像——地點是演藝學院後台,他們面臨的是四方援手但也有臥底奸細,詭異的政治氣氛裡,個人與個人,學院體制與社會建制、甚至英倫美學與蘇俄美學之間不斷拉扯、抗衡,最終出來的,是一個有著「香港人」面孔的民主女神像。當這香港版本的女神像最終在維園豎立,卻沒有人想到,它最終的下落是⋯⋯
事緣
原來,以後不斷重覆的——激動、猜疑、爭拗、恐懼、自審,都可以從一個「回帶」(Rewind)倒數。2013年5月底,我曾為一本雜誌策劃了十一頁專題「不能讓記憶沉睡——香港文化界八九六四記憶檔案」。由採訪一位好友開始,牽連一連串人事物,於是決定邀請在八九學運前後認識的亦師亦友前輩,以及當時跟廣場學生差不多年紀的同學友人(蔡仞姿、馮美華、楊秀卓、黃仁逵、龔志成、游靜、陳炳釗、馮敏兒、梁志和、吳文正、麥海珊、鄭嬋琦),親自撰寫各自的六四故事,並採訪了黃愛玲、蔡甘銓、鄭志銳、鮑藹倫、游靜。那個春夏,香港每個角落都有無數事情在發生,實在有太多太多遺漏。專題刊出後,有兩件事最令我耿耿於懷。
專題中,有三位作者分別寫及他們身處的另一平行歷史現場——1989年6月4日後,香港重塑民主女神像的演藝學院後台。可惜,我們竟然連一張現場照片也找不到。今年初,這批相片在Facebook首次公開曝光,多年沒聯絡的藝術家好友蔡義遠說,當時其實不讓拍照,但我的理工學院(尚未升格為大學)老師韓偉康,「藝援」發起者之一,找了我親愛的許同學拍攝幻燈片。後來蔡義遠從打印相片再翻拍,當我找上他時,電腦壞了,手機檔案也丟失。他說,幻燈片本來就因光線不足而焦距模糊,經處理後質量更差。我說,這不正好是歷史的反照——經重重過漏,當前的香港六四,也愈發失焦變調。
作為「重塑民主女神像」主要參與者,蔡義遠說,我電郵他的提問,是對每個這一代創作人很好的質問。「那是我們朋友生命中重要一頁,改變及決定了我的現在。我無法不去想這些問題,卻沒法像填考試卷那樣,也未有能力去回答。」對於「民女」之於香港的象徵意義、在被毀滅後滋長了甚麼、滿街帳幕的傘運是否其精神的延伸、由民主變「自決」等等思考,暫先擱下,不在香港的我擔心再一次錯過,連忙打電話找他,希望先理清來龍去脈,讓事實自己去辯證。
整個「自由符號」誕生過程,恍若北京學運二次複製:由滿腔熱情到流言四起,從民主爭辯到民女之死。後來,我們都看見,歷史永劫回歸。
白色恐佈預告
香港,從沒如此一條心。很多敵對狀態的人、藝術家不分左中右,都因此碰頭,第一次,以後再沒有。
蔡義遠的版本,始於不斷的「回帶」重播。六四剛發生,他在香港街頭電視機目睹天安門廣場民女被推倒碾斃,把錄下片段反覆翻看,就在不斷急速回帶時,萌生重豎民女的意念。小時候跟父親從福建來港的蔡義遠,聯絡熟悉的在港大陸藝術家朋友,其中包括一位畢業於北京中央美院、今日製作過多位歷史名人銅像的雕塑家。然後,知道一班因六四臨時組成「藝援」的韓偉康、黃仁逵等藝術家亦有同樣想法。要在香港找地方仿製約十米高的民女不易,於是聯絡演藝學院科藝系,借用製作巨型舞台道具的工作室,演藝老師同學一腔熱血加入。蔡義遠、黃仁逵、何老師幾個人,在中環皇后戲院對面的美心快餐店第一次開會 ,討論分工和籌募經費事宜。
香港,從沒如此一條心。很多敵對狀態的人、藝術家不分左中右,都因此碰頭,第一次,以後再沒有。其他大專院校如中大藝術系、理工設計系同學,都希望能參與幫忙。所有贊助,如製作雕塑用的發泡膠到運輸,沒收過一毛錢,整個過程,有無盡熱誠的水果,酒店甚至送來自助餐。沒有人會想到,她,最終淪為歷史舞台的一件道具,被利用完,當垃圾丟掉。演藝教佈景設計的意大利籍老師建議,巨型雕塑得像製作舞台道具一樣,分成幾件再合併,外塗防水玻璃纖維。蔡義遠說,天安門廣場外塗石膏的原型,其實都是一件道具。來自中央美院那位雕塑家做出小泥塑樣辦後,本來,十多米高港版民女可以很快完成。
人多不一定易辦事,好事總多磨。緊張又興奮的同學似乎愈幫愈忙,不時把發泡膠刨多磨錯。然而,進度比預期延誤,主要來自無形壓力。香港雖然不用像北京同學以「調虎離山計」引開解放軍,白色恐佈卻早已降臨。一,演藝學院有高層出手阻撓;二,潘老師聲稱受到恐嚇,逃掉躲起來;初期很多人來「參觀」,其中有位「臥底」老伯携女而來,要求跟每個人握手合照。
香港雖然不用像北京同學以「調虎離山計」引開解放軍,白色恐佈卻早已降臨。
2013年刊出的專題中,當年是演藝音樂講師的龔志成提及,「我很清楚記得那天,6月15或16日黃昏前,學校警報響起,保安趕所有人離開,把學校封鎖,當時警察亦在場,並警告,學校遭到恐嚇(有謠言說是炸彈),所有人需要撤離,包括正在做女神像的。當然,甚麼也沒發生。第二天學校仍封鎖,並以保安原因要求將女神像移走。沒人知道到底發生甚麼。但明顯地,學校可以借安全理由把這『燙手山芋』趕走。」
黃仁逵寫到,「施工期間有兩個人來探訪,自稱學生家長,要求與每個參與者拍照留念,我們都懷疑他們是新華社的人,有人就退縮了。」當年中大藝術系學生梁志和版本是,「仝人召開大會,說要把一切工作暫停,因為傳聞中共特工已滲透,現場環境已不再安全。」
面對莫明恐慌,有不同處理態度,有人覺得很刺激或很可笑,有人很害怕。韓偉康更笑嘻嘻跟老伯握手,至於被嚇跑那位,蔡義遠說,很傻。「現在我可以諒解,因為他未曾經歷過政治恐懼。」因擔心趕不及原定6月18日的維園承諾,為民女頭像及面部表情作主力操刀的麥顯揚大發脾氣,這個時候還開甚麼會?負責協力頭部處理的蔡義遠亦為之氣急。
被出賣的民主
沒有人會想到,她,最終淪為歷史舞台的一件道具,被利用完,當垃圾丟掉。
麥顯揚,香港很重要的雕塑家,七十年代在倫敦Goldsmith及Slade藝術學院學習繪畫及雕塑,曾為八十年代香港電影金像獎設計了「兩個腦袋」的獎座、在邱剛健導演的《唐朝綺麗男》中飾演騎馬愛酒詩人、負責《夢中人》的兵馬俑。可惜,1994年43歲英年早逝後,他被私人收藏的作品卻遺落散失。
當麥顯揚的英式美學教育遇上蔡義遠自小被「潛移墨化」的蘇俄風格,便引起現場一番爭論。天安門廣場民女,據說原型來自文革被處死的政治犯,學生製作的「文革式造型」,有反諷的反革命意味。性格率直的麥顯揚不時大罵,如果不是為了六四,絕不會做如此醜陋的雕像。英中合壁的結果,正好折射出我們這座城市的特質和有別於中國的重要性。「最後出來的,已偏離廣場的文革味,一個香港人面孔,沒那麼多稜角,比較斯文。」
英中合壁的結果,正好折射出我們這座城市的特質和有別於中國的重要性。「最後出來的,已偏離廣場的文革味,一個香港人面孔,沒那麼多稜角,比較斯文。」
當港人面孔民女最後在維園豎立時,蔡義遠腦海至今有個最深刻畫面:大家都在慶祝,由始至終在幫忙的意大利老師,躲在後面大哭。「可能,有些人忘記了一些東西。」
對於之後如何安置民女,他們跟支聯會司徒華開過好幾次會。其間,有同學建議讓她漂流大海,有同學提出給參與者一人一块留念。蔡義遠認為,就讓她一直放在維園,由市民去決定。結果,由支聯會全權作主。對於民女的最後命運,蔡義遠當然知道卻不想知道,「事實上,就是出賣。」被安置在香港大學行將拆除的雜物房,借機在拆屋時把她清理掉。「香港有史以來最高最大的戶外雕塑,緣於香港跟中國的關係。 」整個「自由符號」誕生過程,恍若北京學運二次複製:由滿腔熱情到流言四起,從民主爭辯到民女之死。後來,我們都看見,歷史永劫回歸。
民女的最後命運,被安置在香港大學行將拆除的雜物房,借機在拆屋時把她清理掉。這是「香港有史以來最高最大的戶外雕塑,緣於香港跟中國的關係。 」
由學院到媒體的自我審查,早已發生。九十年代初,蔡義遠擔任香港文化雜誌《越界》藝術總監時,準備在六月號中間彩色大頁,刊出許同學拍攝的歷史現場紀錄,版面已排好,總編輯臨時抽起。後來,部份相片只能在前《黑鳥》樂隊郭達年出版的一份黑白印刷刊物出現。
物質消逝,「她」的心仍不息,有意無意潛藏於某個角落。另一版本的雕塑頭像,曾安在蔡義遠大嶼山舊居。這個「情意結」,亦暗地裏延伸至1996年某著名香港影帝的國語情歌MV中——巨型頭像漂浮海面,第一次,在尖沙嘴碼頭,他躺在她臉上;第二次,於石澳波浪中,他站在她身旁。
二十七年後,當所有事情都要被政治化,或者藝術作品被批評「抽政治油水」時,蔡義遠說,「有人把複製女神像視作政治行為,但我始終覺得,她是一件藝術品。」今日要「脫離關係」的青年,當然很難體會文革後移居成為香港人的「情意結」。「六四是香港最深刻的國民教育,記念六四是港人愛國情緒的集體顯現。」
今日要「脫離關係」的青年,當然很難體會文革後移居成為香港人的「情意結」。
後話
1994年,蔡義遠導演的劇場作品《魔鬼麵包》在藝穗會上演,許同學是其一主演,我負責造型設計,男女主角就是被紗布繃帶綑綁的白色神像,赤腳踏着用厚海綿砌成兩半的圓型底座,刻意為演員的肢體動作製造一定難度。同年,我為《Marie Claire》寫「尋找馬的足跡——悼麥顯揚」,當時在港九角落撿拾他的遺作,其中一件位於尖沙嘴漢口道18至36號商業大廈大堂內,創作完成於1991年,名為《提升》。巨大人形銅像上下半身割為兩截,高舉的右手,有兩隻手掌,開展如一雙翅膀。也許,那才是麥顯揚心目中的「自由神像」。
2013年「香港文化界八九六四記憶檔案」專題刊登後,有被訪者說,這應該是六四25周年的書籍出版計劃。比我們年輕的文化界朋友亦作回應,魂游說,當年還是中學生的她,曾寫了不少關於民運的劇本在校內公演。「這些私密的段落或深深影響著往後的路,也構成更豐富的歴史痕跡。」李俊峰提起,活化廳曾追蹤當年藝術家回應今天的自己,也拍了訪談,而程展緯和劉建華亦有相近想法,真的應該考慮出書。為這些肢離破碎脈絡做更全紀錄,也許可整理出今日部份香港文化面貌,亦能為港人的六四提供非主流論述的想象。
譬如專題寫及89年7月在上環文娛中心演出的《東西遊戲》,起初由蔡仞姿、也斯和游靜發起,後來各界朋友陸續加入,可說是香港其一最早的即興跨媒介合作(視覺藝術、詩歌文學、形體劇場、音樂和錄像)。由於專題中的作者,其藝團今日都位於土瓜灣牛棚藝術村——蔡仞姿的1a Space、陳炳釗的前進進劇團、鮑藹倫的錄映太奇,我腦海不期然為25周年構想「當下六四」,有資料檔案、即興演出、互動論壇,從八九到今日香港所發生的荒誕作出回應反省,由牛棚上一代作起點,擴散至新世代各角網絡如油麻地活化廳、深水埗賽馬會藝術中心,以至社區組織如土地正義聯盟。這個構想最後當然落空,2014年,至少「香港文化界記憶檔案」那本書沒成事,這是第二個耿耿於懷。
然後,另一場運動就正在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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