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墨西哥人民武裝自治叢林,當了五天廢人

辭掉香港的工作,我來到墨西哥一個外人免進的自治區。五天寧靜簡樸的生活,是原住民以近百年血淚來保護和維持的。
上小鎮購物會遇上不同人臨時邀請,這天我們食了住家拉美菜式Ceviche。
風物

(引子)墨西哥格雷羅州(Guerrero),位於墨西哥西部。2014年9月26日,43名師範學生參與一場抗議行動後在這裏被警察拘捕後,被轉交黑幫,最後被虐待、燒死及埋在中山,後激發了據說是墨西哥五十多年來最大的一埸社會運動。2014年11月26日,一百萬墨西哥人民走在首都墨西哥城的改革大道上,要求政府徹查事件及反對政府以反毒品戰爭打壓和殺害社運活躍分子。

旅舍的人告知那是危險地,在墨城中的「革命左翼」亦勸說危險勿近,但我遇上這名原籍格雷羅州在西雅圖長大的瘦小女性主義藝術家,她說一個人在這片土地上走了多年,她並不認為像人們說的那樣,她的描述中透着她對那片土地的複雜情緒。然後我就跟着她,來到她格雷羅州某小鎮上的老家──一片人民武裝自治的叢林⋯⋯

上小鎮購物會遇上不同人臨時邀請,這天我們食了住家拉美菜式Ceviche。梁美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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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掉香港的工作,到達墨西哥已經兩個月,因學習西文及一點小意外,一直滯留墨西哥城。收拾好行裝準備西進會合友人,在出發前一天才收到信息得知會合安排,正擔心大背包過重無法徙步進 Jungle,友人說她父親會開車載我們進叢林。在石屎森林住慣了的我,腦海裏一直幻想的是深山大林,不走上數小時不能稱之為 Jungle,一下子不知自己將要去的地方究竟何模樣。

搖搖晃晃向叢林進發

我在距離墨西哥城十小時車程的 Zihuatanejo 會合友人,這個曾經只允許女性到來祈禱的地方,自上世紀50年代開始被開發成旅遊勝地的小城,位於太平泮東海岸墨西哥的西部,是友人的出生地,「Zihua」就是女性的意思,這是女性之城。

在此轉乘半小時巴士到達名叫 Petatlan 的小鎮,然後由友人六十八歲的父親驅車載我們到深入山叢中他們的家。由混凝土大路開進土泥小路,搖搖晃晃的向叢林進發,友人告知我們已進入一個外人不被允許的自治區,這裏沒有政府、沒有警察、沒有軍隊,但有農民自組的「警察」(自願性的武裝)監察進出叢林的人及保護社區。

這裏的人民反抗,守護自己的土地。

我驚訝,立時轉向車窗外嘗試搜尋守衛的武裝人民,車外是正值乾旱期的小山丘,道路兩邊除了半綠的矮樹,還有簡陃的圍欄圍着的已收割完的粟米園,樹叢短矮,疏疏落落,有點像中國南方的山頭,但較為乾燥。友人說,雨季時雨下得厲害,樹叢深綠一片,滿山開滿花。

以遊客的角度來看,這叢林並不是足以長途跋涉到訪的驚艷之地,就是一片片小丘陵。我遍尋不見守衛的人民警察的蹤跡,友人說,他們有自己的方法,車子剛拐進他們就會察覺,如遇陌生人或車,即以 walkie talkie 通知整個社區,如沒有人回應認識來客,將會即時有人攔阻,婦女小孩也一起出動,把人趕離叢林。不像浪漫而神秘的 Zapatista,他們不蒙面也不穿軍裝也不騎着馬而來,他們就是一副農民裝束。

她的家族史,自一百年前墨西哥革命起,是一個關於原住民解放和抗爭的故事。

20年前,在忍受了二十多年軍管,大量該區抗爭的原住民被謀殺及失蹤後,這片叢林的人民𢹂老扶幼,佔領了警察局,沒收了武器,把警察、軍隊及為政府和為毒販黑幫辦事的人都趕出叢林,建立了這個自治區。友人說,這就是外人認為這裏「危險」的原因,因為這裏的人民反抗,守護自己的土地。自治後,外人只能經由由社區的成員介紹和帶領才可進入。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前,友人說叢林屬於任何人,原住民在叢林之中不斷地遷移,不同季節不同年份,因着耕作、放牧或狩獵的需要而遷徒。她的先輩數百年來一直如此,直到政府來收他們的土地。

這裏沒有 Zapatista 的名氣,沒有世界各地來朝聖激進朋友,安安靜靜地,她/他們的故事在延續,正如發生在友人家人的故事。她的家族史,自一百年前墨西哥革命起,是一個關於原住民解放和抗爭的故事,同時亦關於在男權主導社會之下,那些在戰門前線的女戰士們,為土地為她們家人為她們的人民流血犧牲,從未被正式寫進歷史的故事。他們叫那些抗爭的人民 Guerrero Fighter,格雷羅戰士。

在這裏,我避世了五天。

房子現在只靠太陽能電板,維持基電話或一些基本電器工具的運作,晚上點自制水火燈。挑燈夜讀,是難得的平靜,四天讀完三本書。梁美提供
房子現在只靠太陽能電板,維持基電話或一些基本電器工具的運作,晚上點自制水火燈。挑燈夜讀,是難得的平靜,四天讀完三本書。

這五天伴着我的是:

-沒有網絡沒有電視沒有新聞

-兩間木屋和一間正在建設中的大石屋

-九隻不同品種的狗隻及五隻剛出生兩周的小狗(其中一隻在我離開前一天死了)

-一大群公雞、母雞和兩群剛出生不久的小雞

-一隻剛生了一竇豬仔但不肯喂奶的黑豬和另一隻剛生了一竇豬仔要同時承繼那不肯喂奶的黑豬的豬仔的黑豬

-一雌一雄兩隻孔雀

-三百隻各有名字的牛(但我見過面的十隻手指數得出,據說牠們漫山遍野走,好夜都唔會回牛欄)

這五天我做了以下的事:

-每晚七時後挑燈(火水燈)夜讀或夜聊然後九時進睡

-每早三時至五時不等被雞、狗、豬輪番吵醒(牠們喜歡凌晨對山歌)

-然後由六十多歲的友人母親煮早餐喂養

-看友人父母忙喂養家畜及修建新房子

-在樹蔭下的吊床看書睡午覺或逗逗小狗或追着孔雀拍拍照

-在日落西山前在房子周圍稍作遊覽

-跟着友人及其父母到小鎮購物,聽他們一路與鄰居聊天,及看一路坐順風車的鄰居上上落落

-跟友人隨意採路邊的芒果然後第二天告訴鄰居:我們採了你的芒果

-跟友人串門子食晚飯聽着婦女男人小孩一堆各聊各然後大家拿出粉紅女性情趣內褲笑談一番

這樣寧靜而簡樸的生活,是友人一家,及叢林裏的原住民,以近百年的血淚來保護和維持的。

蓋自己的房子,養300隻牛,種28種粟米

 牛的耳邊都打上一個黃色小牌,是政府的政策,記錄牛隻健康狀況,才可在市場上出售。牛隻都有名字,他們自己不忍殺牛,所以只賣。梁美提供
牛的耳邊都打上一個黃色小牌,是政府的政策,記錄牛隻健康狀況,才可在市場上出售。牛隻都有名字,他們自己不忍殺牛,所以只賣。

二十五年前,友人五歲那年,為躲避政府軍隊的殺害,她父母帶着十一個孩子逃到美國。自小,友人被父母告知自己的國家在戰爭中。她母親親眼看着親人被殺,好幾名兄弟及其家人被殺或被失蹤。十五年前,在人民把政府、軍隊和毒販趕出叢林後,友人父母才擺脫恐懼,重回老家。五年前兩老退休,決定回來叢林重建家園。

他們一家擁有的叢林佔據了一整座山頭,房子設在山谷。兩老以六十多的高齡,加上一名兒子,他們養三百隻牛,還有雞、豬、牛、狗一大群,種了一大片粟米、香蕉及木瓜。三百隻牛都有名字,據說友人父親和哥哥認得出不同牛的樣子,牛漫山遍野走,夜來也不回家,他們也不怕。據說有一隻老牛,是她外婆的寶貝,是她的第一隻牛,經常數月也不回來,病了就回來要人照顧,大家不願意賣掉牠,留着紀念她外婆。

他們說以現時的時勢,經濟危機及糧食安全誰也說不準,這片自給自足的叢林將是他們一家人最後的保障。

他們到處收集不同品種的粟米和香蕉,據說有二十八種粟米及十四種香蕉。他們有女兒十二名,其中一個小時候已夭折,十一名兒女各自用自己的方法貢獻,打算以兩年時間把新房子建好。房子的設計由當建槃師的哥哥負責,堂兄負責監工,另一做地盤工人的哥哥教工人本地取材造磚頭,地基的石頭就在山上找,母親負責園林種花種草,父親精於山澗及地下水流,設計以天然的方法儲水,並沿水流種植以過濾淨水。他們說以現時的時勢,經濟危機及糧食安全誰也說不準,這片自給自足的叢林將是他們一家人最後的保障,同時也延續他們家族在叢林的歷史,他們是家族中仍生還的唯一回到這片山頭重建家園的。

向山上走十分鐘便是他們的老房子,用古老的方法建成,以木頭為框,批上黃泥漿,已倒掉多年,見證她們家族的歷史。二十多年前,據說這個山頭住了十幾戶人家,全是她祖母的兒女及家室。現在被殺的、被失蹤的及走難離開的,山頭已冷清。

必要時,男女老幼都是土地捍衛者

一百年前,友人的曾外祖婆,是墨西哥革命的女戰士,拿槍上戰場,她的革命血統留給了女兒。上世紀四十至七十年代,友人的外祖母是土地自由運動(lang right movement)的核心,帶領原住民婦女建立咖啡集體農場,佔領土地分給無地農民,反抗政府及軍隊反對土地私有化,祖父亦是積極參與抗爭的鬥士,最後整個家庭被軍隊針對,幾個兒子及其家人被殺害及無故失蹤。外祖母逃到 Acapulco,一個位於格雷羅州較南的海港城市,並參與土地佔領運動反對出售土地給跨國酒店財團,祖父逃到南部另一個州 Chiapas。他們一面躲藏,同時繼續參與原住民土地自由權利鬥爭,十年後他們在墨城重聚,再參與墨城的佔屋運動,一生到死,即使家人在眼前被殺害,友人祖父母沒有動搖過捍衛他們在那片叢林生存和生活的權利。他們沒有讀過書,但受過墨西哥反殖民革命的洗禮,在生活中深刻認知到土地的重要性,及資本主義發展將會如何剝奪原住民的生活權利。

這些「戰士」,只是在這片土地上,種粟米火芒果香蕉,養牛養雞養豬的原住民,男或女,老或幼都要在必要時成為捍衛者。

對原住民的這波殘殺,自四十年前軍管開始,在以維持社會穩定為由奪取原住民土地為實的軍管之下,被暗殺和被失蹤的人不計其數。友人堂兄,老幼一家,一夜失蹤,廿多年來都沒有消息。自2014年43名學生被警察移交黑幫並燒死埋葬的事件爆光後,有原住民自組調查隊,在格雷羅州挖出多個亂葬崗,幾百具無名屍體,43名學生不是起點,也並未是終點。他們說現任總統及其政黨是為毒販做事的,但打着反毒(WAR ON DRUG)的名義十年,大量殺害反抗的原住民及社運分子。(點擊查看墨西哥各州政府近十年挖掘出來的無名亂葬場的地圖

離開的那天,兩名腰掛手槍的格雷羅戰士到訪。我是港燦一名,見到掛在腰間的手槍呆左好一會,在小木屋中,我在背面看着他們的槍,看他們喝咖啡,然後聽他們聊我聽不明白的東西。其實我估計他們只不過是來串門子而己。這五天的寧靜,是他們給的,是這個社區每個人,也是那些比他們更早的被殺害被失蹤的所有格雷羅戰士給的,但這些「戰士」,只是在這片土地上,種粟米火芒果香蕉,養牛養雞養豬的原住民,男或女,老或幼都要在必要時成為捍衛者。

據說在把政府和軍隊趕走的時候,整個叢林婦女小孩老人都參與,他們佔領了警察局,把武器沒收,把警察趕走,並驅走為警察和黑幫做事的居民。然後他們拿起槍和刀,每戶一個 walkie talkie,緊密通信,任何陌生人進入叢林,他們便互報信息,婦女小孩會走到路上設路障,但一般他們都只會把陌生人趕走,並不傷人。他們建立自己的警察制度,自治全民會議及各式委員會。

這裏很危險,這裏很安全

友人抱着小豬說,她最愛的那隻小黑豬前兩天死了,因為牠媽媽不肯喂奶,牠的兄弟姐妹將過繼給另一隻黑豬媽媽。梁美提供
友人抱着小豬說,她最愛的那隻小黑豬前兩天死了,因為牠媽媽不肯喂奶,牠的兄弟姐妹將過繼給另一隻黑豬媽媽。

這裏,很危險,因為有一天軍隊或許會再駛進來。但這裏很安全,房屋都不鎖,電話手機電腦往屋裏一放,從不擔心不見。豬牛雞,愛走多遠走多遠,沒有人偷,也沒有人捉。今天路過興起採了鄰居的芒果,明天經過跟他們打個招呼即可。出一次城,車沿途停泊十幾次,social個不停,一個叢林很廣闊,但人的距離卻如此親密。沒有手機信號,約食飲或要探訪便呼一呼 walkie talkie,永不用擔心已讀不回或拒接來電。他們說自治後,為防軍隊滲入,需要有社區居住的人介紹和帶引,如果要進入叢林生活,就必需得到農民的充許。

那些人說這裏危險,也有人說這些人危險。千百年來,刀和槍,是他們在叢林的生存工具,迫不得以,成為武器,需要時也要作戰以護家園。他們沒有從書本中學到什麼是革命, 大部分人沒怎麼讀過書,但他們從土地和生活中明白,什麼是他們要捍衛的生活和價值。他們並不亂用武器,犧牲也可能是代價,但他們清楚他們要的是在叢林裏自主自在地生活。

我地起義左廿年,等緊你地城市班友仔「革命」響應,一舉趕走資本家建立大同世界,你地廿年都冇動靜,得我地獨撐,咩料?!

不用浪漫去想像他們,他們的力量沒有強大到足以建立自己的國度,仍需要依仗着外界的社會制度而生存。當下他們和州政府的關係是既對抗又談判,不充許政府人員、警察和軍人進入,但會交稅給政府,同時要求政府負責基建,亦需要得到政府給予的農民的各種認證制度,以令他們的農蓄產品可到市場出售。這個區算是平靜的,據說另一些更激進的遊擊隊在深山大林中,時不時會與軍隊起衝突。

有些人批評說,他們不是革命,他們沒有把革命擴散到更大範圍的目標,也沒有革命圖像,如何推翻整個制度。我不知道有或無,因為我只是作為一個廢人去享受了幾天寧靜(手傷了連磚頭也無法幫手搬),加上言語不通,大部分時間只可以對住人點頭及不斷微笑,看不出什麼苗頭來。不過,或者城市裏的那些動不動就怕出遊遇人身安全出問題的「革命者」,不防角色轉換下,或者他們想着:屌你,我地起義左廿年,等緊你地城市班友仔「革命」響應,一舉趕走資本家建立大同世界,你地廿年都冇動靜,得我地獨撐,咩料?!

這五天,友人給我的是人類學和歷史課。

自小友人在美國,說着帶格雷羅口音的西班牙文,再加上膚色偏黑,常被其他墨西哥人歧視,不承認她們是墨西哥人。友人母親從不向她們述說家鄉具體情況,及曾外祖母和祖母的故事,親眼目睹家人被殺令她母親無法述說過去。「我的國家總在戰爭中」,流放美國,及成為不被承認的人,這些成長經歷使友人開始尋訪自己的「身世」,不斷努力挖掘自己家族的歷史,挖掘墨西哥原住民的文化與歷史。

在墨城初見友人,她以彩色圍巾以包裹頭髮,煞是好看,我總是不自覺得地往她頭上看,後來她說是在非洲學回來的。她一邊畫着她的畫作,一邊給我分享墨西哥原住民的文化和歷史。她不像平常多見的喧鬧誇張美式風格,表達清晰,但有種沉靜。她是藝術家,也是人類學者,一人走遍十國,學習和了解原住民的文化,我只是隱隱然感受到她的情感與使命感,卻不明白她那小宇宙的動力是什麼。

她總喜歡帶朋友回這個叢林,母親曾問她不怕朋友見着這麼簡陃的木屋嗎?她笑笑,然後再講述她這幾年來從親友中收集回來母親不能親述的家族故事和原住民歷史。

(小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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