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寨之圍城》:沒有蟑螂、老鼠與惡臭,如何在五感失衡的九龍城寨復仇

將九龍城寨比作香港,「龍捲風」比作守護香港的前輩,可那個香港、那些前輩,都太美好、抽象、失真乃至別扭了,以至有點弄巧成拙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香港 影視 離散 風物

80年代的香港,越南偷渡來香港的小子一心購買假身份證,在地下黑拳嶄露頭角,卻因不肯加入黑社會而被盯上,不忿之下誤搶白粉闖入彼時香港的三不管地帶——九龍城寨。那是傳奇人物「龍捲風」的地盤,他輾轉收留了小子,令他有了「家」,直到數年後小子被迫離開、歸來、再復仇,戰鬥間幾從高處墮下的他被平地捲起的風救起,吹回天台,助他手刃仇人⋯⋯

以上是《九龍城寨之圍城》的主敘事弧。風是一個人,也是一個隱喻。編導找來古天樂飾演這陣「龍捲風」——一個關懷和照顧寨內居民達到無微不至的大家長,堪稱影片之「刺點」(punctum)。刺點當然相對於知面(studium)而論。大抵不會有觀眾看不出:鏡頭下的九龍城寨,就是香港之寫照。

作為現實中的「城中之城」,九龍城寨被當時已晉身國際都會的香港包圍;可影片對城寨外圍的城市生活鮮有著筆,小子主角陳洛軍(林峯飾演)本來一心做個寨外香港人,後來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擁有香港市民身份,反而再不捨得離開城寨。

九龍城寨在此的形象,並非此前香港電影中那種幾乎是癌細胞式的存在;而更像是香港的「核心」——彰顯香港核心價值之地。而那核心價值,大抵就是以大家長作為基礎,以小子們作為繼承和補充。

九龍城寨在香港電影中的出現,有1982年《城寨出來者》(藍乃才導)、1984年《省港旗兵》(麥當雄導),以至最近2017年的《追龍》(王晶與關智耀合導)。但這部戲裡九龍城寨的形象,卻不同於此前這些電影所描述的那種屬於癌細胞式的存在;而更像是香港的「核心」,彰顯香港核心價值的地方。而那些核心價值,大抵就是以大家長「龍捲風」作為基礎,以小子們(以陳洛軍為首)作為繼承和補充。

大家長vs移民社會多元性

「龍捲風」是一個怎麼樣的角色,簡言之,就是華人文化大傳統的正面人物——義薄雲天,疏財仗義,鋤強扶弱;有擔當、有識見,既信守承諾,復救困扶危。最要緊的,就是在權力文化中可以站得住,扛起一個社團(其實也是黑社會,不過由於影片屬合拍片,基於大陸審批制度,刻意語焉不詳),立起一面旗幟,可以為人們帶來安全和希望的有能之士。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換言之,就是不是空口說無敵的仁者(「仁者無敵」),而是有功夫加持,彰示權力光環,結合智仁勇的類聖人。甫出場,便露出兩三招內把陳洛軍打飛,令其脫骹(脫臼)敗走的一手俊功夫;稍後他找「大老闆」(洪金寶飾演)談判,消解陳洛軍和後者結下的梁子,暗場交代他輕易跨越後者手下的防衛線,從而可見輕功也是一等一的。

其實「龍捲風」也是黑社會,不過由於影片屬合拍片,基於大陸審批制度,刻意語焉不詳。

對於所謂香港精神、本土特色、香港文化的核心價值,自九七前後一直是香港文化研究熱熾探討的母題,以「獅子山下」為符號標榜,枚舉出來的元素,是不少研究者樂於提於口邊的:同舟共濟,守望相助,勤奮用功,刻苦耐勞⋯⋯當然還要實力至上、功利務實、機靈多變,不拘一格,能看準時機,一擊而中,成功達陣。

以上的元素特質不無相互衝突的地方,但香港人的特色正好就是,可以毫無包袱地把看似不相容的東西集於一身,混合無間,所謂中西文化交滙交融,唐老番(華洋交雜)、雜種文化,正是這麼一回事。

「龍捲風」是實力份子,他智仁勇兼備,但很不幸,一如香港電影處理大限主題的慣常設定:他患了絕症,時日無多了。他的精神須由下一代繼承,而這些下一代,包括原生嫡系信一(劉俊謙飾演)和四仔(張文傑飾演),也包括「外來者」陳洛軍和十二少(胡子彤飾演)。他們一半痛恨黑社會(陳洛軍與四仔),一半來自黑社會(信一與十二少),對應充滿灰色地帶和移民社會的香港多元性。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陳洛軍不孤獨,他需要同伴組成內外混融的小子們,完成核心價值承者,也是承戴者的隱喻(差不多是明喻了)。重仁義且務實的舊華人文化價值,與機靈混雜的小子形象結合,正好就是戰後到八十年代香港精神的寫照。《九龍城寨之圍城》改編自余兒撰作的《九龍城寨》,我沒看過原著,不能下判斷,但這很可能就是影片編導所理解和詮釋的象徵版本。

重仁義且務實的舊華人文化價值,與機靈混雜的小子形象結合,正好就是戰後到八十年代香港精神的寫照。

離散與復仇:情願看到什麼

作為「知面」,以上「分析」都是順理成章的,幾乎可以說擺在桌面,邀請觀眾和評論人代編導們指出來了。隨之引申的「香港故事」訊息便呼之欲出:

象徵香港核心的九龍城寨,面對行將清拆這不可避免的命運,加上一直有虎視耽耽、亟欲入主的「外敵」,逐漸走上絕望式守城的一步。結果內外交逼,守城者死傷枕藉,把「血脈」護送出城後,「龍捲風」陣亡,原有族群瓦解,九龍城寨宣布「淪陷」。

這裡,值得留意的有以下數點:

(一)眾人誓死保護的「血脈」(即陳洛軍)表面上來自越南,但其實他是城寨另一傳奇人物「殺人王」(郭富城飾演)的兒子。「殺人王」的命名有理由相信有一定的互文性——無法不令資深觀眾想起1995年韋家輝處女作《和平飯店》,周潤發飾演的同名角色(連郭富城的窄巷身影也明顯是對周潤發的某種致敬)。

在《和平飯店》裡,「殺人王」建立了收留各地亡命之徒的和平飯店,那裡和九龍城寨相似,是超越管轄的法外之地,片末和平飯店跟《九龍城寨之圍城》裡的九龍城寨一樣,土崩瓦解。某意義上,兩片相隔差不多三十年,都在想像面臨大限的香港,其對應的現實大限稍有不同,卻很明顯,分享同一個源頭。

(二)片中的陳洛軍可被視為「城寨之子」。他根本就在城寨出世,所以他的入寨從一開始便是「回歸」,很多觀眾也在這裡嗅出那強烈的本土意識暗示,所以他的離不開終須離開,對應今時今日便是逼不得已的流徒,或更貼切點說,離散(diaspora)。

然而,編導安排離散者作第二度「回歸」。假如第一次回來是無意識的,不自知的,那麼第二次回來便是以復仇意識為導向,有禮有節的自我確認。編導藉類型定式向「離散共同體」(姑且名之)宣示了「報仇」的信念。類型劇情要靠復仇推進,但很多人都情願看到,意義遠不止此。

1995年《和平飯店》的片末,跟如今《九龍城寨之圍城》裡的九龍城寨一樣,土崩瓦解。兩片相隔差不多三十年,都在想像面臨大限的香港,其對應的現實大限稍有不同,卻很明顯,分享同一個源頭。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三)城寨的「淪陷」主因並非外敵太強。而是內鬨。「龍捲風」與大業主狄秋(任賢齊飾演)本是拜把子兄弟,關係牢不可破,唯因陳洛軍被揭發是狄秋仇人「殺人王」陳占之子,外敵使間下,二人輾轉反目。堅城要從內部攻破,是兵法常識。歷年都有人分析香港政治、經濟及文化都走下坡,正是源於內部爭拗太多,不少政治和社會運動,最終都以內鬥收場。無數「捉鬼」、「鬥黃」等事件,只是其中部分例子。即使是一度贏出的大老闆,也旋即死於自己人(下屬王九,伍允龍飾演)手上,亡於(不斷)互相背叛。

一旦功成,便顯得蒼白了

九龍城寨本就是圍城,毋庸多說,要在片名上同語反複以點出圍城主題,乃「畫公仔畫出腸」(過於直白露骨)。假如觀眾還不能看出編導的用心,就真的有點說不過去了。

問題是:在「知面」之上,那些顯明的比喻間突出了一個令人感到刺目的所在,那就是文首即指出的:古天樂的選角。古天樂本人近年已成為香港業界舉足輕重的投資者、贊助人,由他飾演「龍捲風」,或許具備了多一重與現實呼應的意義,而他也特別照顧年輕編導,不計票房成敗預計而提供不同形式的幫助。古天樂真人指涉的是當下香港影壇「教父」,而非角色「龍捲風」意涵的傳統類聖人大家長。符號學上我們不會責怪這種張冠李戴,但會對這樣做所根據的符碼感到興趣,尤其是當角色以風命名。

風,從來是自由的象徵,乘風而去,是求解脫逐自由者的希冀意象。然各種風裡稱得上「龍捲風」的,是破壞力極強的一種。自由不一定帶來舒服,更多帶來痛苦,有時甚至災難。偏偏,《九龍城寨之圍城》裡這個角色溫柔敦厚,宛如慈父,他的威力,在在暗示隱而不發,不到必要時不會顯露出來。影片中除了過去他與「殺人王」的傳說一戰,以閃回略作交代,待他力抗外敵入侵時,已屬最後一擊了。究竟這是自由的風始終會變弱的意思,抑或有什麼令這風吹不起來?

九龍城寨是化外之地,供方外之士(不被規範的人)居住;配合風與自由的扣連,「九龍城寨-自由之地-香港」的結構基本上確立了。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九龍城寨之圍城》劇照。

九龍城寨是化外之地,供方外之士(不被規範的人)居住;配合風與自由的扣連,「九龍城寨-自由之地-香港」的結構基本上確立了。當代影壇教父當然可以是自由創作的守護者,但這形象與傳統大家長,存在根本的矛盾,若真以傳統大家長在現代藝術的框架裡,反而是拖自由後腿,妨礙創新。一般香港人理解、認受和珍惜的自由,是消極自由,即不被干預,不被管制、宰控的自由;編導正是看中九龍城寨的「三不管」,才挪用來營建影片的「知面」,然而,正是「龍捲風」的隱隱然別扭,讓這股風反而變成一大「刺點」。

不被管轄的人未必真的自由,因為沒有人管你,你也未必自主,沒有自主的人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沒有人干預你,你也可能不曉得該做什麼,該去那裡。如真以九龍城寨比喻香港,最後難免觸及那個大家一直有意無意避談的問題:這個消極自由之地的居民,究竟有沒有主權,能不能自己決定歸宿何處。

片末「四小強」復仇成功,眺望數碼「重現」的80年代香港風景,但其實每人對自己的未來都說不上來,幾乎就要打出「交給時代」、「拭目以待」的字幕。仇恨確是很大的動力,但編導也拍出它的空洞。沒結構沒目標的力,每每流於躁動和盲動,而香港文化不幸,恰好包含這一面向。

是的,《九龍城寨之圍城》並沒有(也許不敢)回應這一關鑰。片末「四小強」復仇成功,躊躇滿志,眺望用數碼技術「重現」的八十年代我城風景,姑不論是否夕陽無限好,但其實每個角色對自己的未來都不怎說得上來,幾乎就要打出「交給時代」、「拭目以待」諸如此類的字幕了。

較早前他們重新殺入城寨,看似十分積極的行動,待一旦功成,便顯得蒼白了。仇恨,不錯是很大的動力,但編導也有意無意拍出了它的空洞,因為單純的力,無疑一向為港人抱擁,只是力就只是力,沒有結構沒有目標的力,每每流於躁動和盲動,而香港文化,不幸恰好包含這一面向。

沒有老鼠和蟑螂的城寨

《九龍城寨之圍城》其中為觀眾和評論盛讚的是細緻的美術,精巧的布景、道具,配合數碼後製,矢志「重現」業已消失的城寨舊貌。片末打出幕後人員名單字幕時,更特意以複製種種城寨昔日生活樣態作背景。豈料這番流於造作的刻意求工,反而構成了影片的另一「 刺點」——讓觀眾有宛如進入歷史文化博物館的感覺;影象和聲音的組合,教育意義大於藝術價值。

觀眾很清楚自己看見、聽見的東西已成過去,即使博物館用了AR或MR技術,製造所謂「沉浸」效果,大家亦不傾向投身進去,反而益發察覺其假,從而與對象保持距離,冷冷地觀察。《九龍城寨之圍城》片末沒有AR或MR,抽離效果更顯著。

片中的九龍城寨視覺上過於眩麗,聽覺上太過過濾,嗅覺和觸覺更基本闕如。角色活躍的場景竟從未出現一隻老鼠或蟑螂,城寨簷頂沒惡臭,不潮濕,以至所有垃圾和該骯髒該發臭的東西,都變得反而有點美感。

導演鄭保瑞在《九龍城寨之圍城》的拍攝現場。
導演鄭保瑞在《九龍城寨之圍城》的拍攝現場。

事實上,片中的九龍城寨視覺上過於眩麗,聽覺上太過過濾,嗅覺和觸覺更基本闕如。從不吵耳的城寨也許還可選擇性接受,但當我們發現角色們活躍的場景竟從來沒有出現一隻老鼠或蟑螂,陳洛軍早期無處安身,天天睡城寨屋與屋之間的簷頂,沒惡臭,不潮濕,沒有滑乎乎或滑溜溜的觸感,以至所有垃圾和該骯髒該發臭的東西看起來都變得反而有點美感,大抵便曉得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們並不須要求每部電影都十二分寫實,也習慣容許電影人對歷史場景藝術加工,但如此潔淨的九龍城寨,在在指向配合讓陳洛軍可以睡得安穩,讓他有了「家」的感覺。這種設計除了略嫌浮淺,也說明了影片裡的九龍城寨,已在踩理想的邊線,即:一不小心,便會變成空想、幻像。

將九龍城寨比作香港,「龍捲風」比作守護香港的前輩,可是那個香港、那些前輩都太美好、太抽象,太失真和太別扭了,以至有點弄巧成拙。故此,影片的最大問題不在劇情合不合理,人物設定有否足夠血肉性等等,而在當你形構這麼一個幻覺香港寫照時,你進行了怎麼樣的投射。

能夠殺出重圍,容或可能合理化了集體移民舉措,但有時起碼可以前往嚮往之處,或許體現某種自主性;現在如影片主角般殺出後重新殺入,未必如「知面」所示體現回來修補錯誤,討回公道,反而可能只是重返抽象母體的返祖投射。

五感失衡的九龍城寨,不就太似據說每個人出生後都懷緬不已,卻註定無法重回的母親子宮想像嗎?不曉得之後還有多少守城故事,但在後真相年代,圍城與守城的主客問題老早令人困惱,誰在攻誰在守,繼續投射和靠想像圍爐,真正的評論只能愈發退場。

讀者評論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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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九龍城寨之圍城是還可以的電影。劇情不太好。故事失衡,表達也很吃力。如果稱之為「巔峰」,實在過譽了。

  2. 台灣首映第一個周末進電影院後才來讀這篇。這三個多禮拜來看到港台眾多影評人一致盛讚當中,這篇算是唯一負評呢!朗天為香港資深影評人,不如說是很鐵不成鋼。但是電影改變自小說港漫,本來就有浮誇之處,而且香港電影也一直是以虛幻張狂來反映現實之所,《九龍城寨之圍城》仍然是近期香港電影的巔峰

  3. 发散的文字让人很头晕。同情的讲,作者似有一个更理想的城寨模式,以及对自由家长等主题该怎么用,不该怎么用的规定。但这个模式,规定它从哪来,在哪个语境,参照系里面?你不讲明白,我们都觉得凌乱牵强。

  4. 这篇有点穿凿附会了

  5. 香港人未能承認自己的特性,利益主義、容易動搖、愛看閒事、愛小便宜,盡說一些人情味與氣節,美德當然是有的。但不要真的以為自己的民族特性是這樣,因此對於歷史,故事的想像也太過天真,對自己太多幻想。

  6. 城寨不能好?離城不能差?

  7. You really don’t have to interpret the movie so purposively that I just feel you are fantasizing about it..

  8. 刻意影射,瞎扯一通,味同嚼蜡,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