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r. Pizza 力作《1984》集中閱讀版(一)

新年假期,窩在家裏讀小說吧。Mr. Pizza懸疑小說《1984》在端已連載三十五個回合,柳暗花明、時空穿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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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假期,窩在家裏讀小說吧。Mr. Pizza懸疑小說《1984》在端已連載三十五個回合,柳暗花明、時空穿越然,而峰迴路轉,現在我們且將前三十五回內容集中製作推出,以饗讀者,供您一次過閱讀和回味⋯⋯(編者)

[閱後即焚] 港產類型小說系列,閱後切記即焚。

第一節 三零八號航班

「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世人總有其歷史責任,假若穿越到二戰歐洲是為了刺殺希特勒,到六三年德州是為了阻止甘迺迪被刺。那麼,當你有機會回到八十年代香港,你唯一能夠做的……」

六月一日傍晚六點半,比原訂時間晚了兩個小時,港亞航空編號三〇八號班機從台北桃園機場跑道起飛,載著全機三百七十條靈魂,往八百公里外的香港國際機場翱翔進發。天氣欠佳是延誤的主因。那夜晚狂風暴雨,台灣海峽上迎來夏季的第一個颱風。安全起見,再三推遲了起飛時間。

然而命運敲門,誰都躲不掉。同日下午七點十四分,三〇八號航機距離香港僅餘一百公里,跟赤鱲角控制塔取得聯絡後便開始下降。沒有人會想到,就五分鐘以後,標誌著三〇八號航機的黃色圓形光點會突然從雷達上消失。

控制塔陷入瘋狂,航空管制員出力往無線電頻道裏呼喊,並立即啟動應變方案,聯絡台灣及廣州的航空管制區,有否看見三〇八號航機的蹤影。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半個小時後,紙終究包不住火,三〇八號航機失去聯絡的資訊已湧上互聯網,盤踞各個社交網絡的每一條貼文:「突發!再有航機失聯!」「三百多名乘客生死未卜!」「馬航翻版?民航處暫無回應!」

輿論一直發酵至翌日清晨,當報紙的新聞把事件印上頭版,中港台三地終於派出搜救人員,到懷疑飛機墜落的汕尾以東三十海浬處搜索。一個月過去,搜救範圍拉闊至整個台灣海峽,卻除了水草和污泥,搜救隊伍連一個行李箱都沒找到。

這畢竟是世界上最繁忙的其中一條航道,每天至少有三十個航班來回台港,可在六月一日的晚上,一架民航客機就這樣憑空消失了。沒人能夠給予一個合理的答案,三〇八號航機到底去哪裏了——除了我。

我知道,因為意外發生時,我就在飛機上。

「叮咚。」那天,當我從廁所出來,機艙上的安全帶燈號亮著了。

「各位旅客,安全帶燈號亮起,一段不穩定的氣流……」聽說香港打風,基本上我們從桃園機場起飛起,安全帶燈號就一直亮著,機艙顛簸,我也是趁著剛才一小個機會溜上廁所。

我返回座位,女友還在看電視,大台飲食節目,一胖一瘦的主持人在鏡頭前努力炒熱氣氛,女友說:「很好笑。」我瞥見一眼:「你知道嗎?我剛上廁所的時候,在窗外看見了閃電了呢!」女友提起一邊耳機:「嚇?你說什麼?」「閃電,我說飛機窗外有閃電!」她皺眉:「那又怎樣?」「你不覺得很神奇嘛?我們的飛機正被閃電包圍著——」

「先生,不好意思。」抬頭,一個空姐看著我們:「你要扣上安全帶。」我低頭,自己確實忘了扣帶:「對不起,我剛上廁所。」我雙手調校,帶扣啪地一響。空姐滿意笑道:「謝——」

語音未落,空姐不見了。

那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我還未搞清,航機內燈光突然全熄。某處傳來巨響,我感到整個機艙往前傾,一陣猶如跳樓機般的離心感,群眾驚恐尖叫。「嘭轟!」一秒前跟我說話的空姐,竟被拋上半空,重撃在天花板上。

第二節 下墜的飛機裏

那是瞬間發生的事,我卻感到無比漫長,一切恍如電影慢鏡頭展開。

我看見前一秒跟我說話的空姐被拋上半空。我看見頭頂燈光全滅,機艙陷入黑暗,除了各人的椅背電視仍奇蹟地在運作。我看見漆黑裏無數個椅背電視上,無數個大台飲食節目主持人,把無數塊韓式炸雞放進口中咀嚼。我看見那位空姐自天花落下,同一時間,我看見機艙頂部爆出了個物體,垂吊各人面前。

我認得那是安全片裏常見的氧氣呼吸面罩,我霎時記起看過的荷李活災難片,看到這個玩意,通常是在飛機艙失壓時,也代表飛機快要墜下去了。我趕緊戴上面罩,也轉過頭替女友戴,卻發現她暈倒了。我抱著她使勁搖晃,想要把她搖醒。

我看見地動山搖,機艙忽然往左傾,似是要整個翻掉。我看見行李箱自頭頂紛紛跌出,一個男人被撞得頭破血流。我看見女友失去知覺的側面。我看見她的手。我看見自己的手抓緊了她的手。我看見窗外雲層裏的閃電。我看見雲縫間,遠方有個耀眼的東西。我看見那是月亮。我看見今夜的月亮特別的圓……

接著,我再也看不見。

我失去了意識。

確實地說,我猜我是失去了意識。不然在這之後,我一定記得自己是用何種方法,從下墜的機艙裏逃到接下來出現的那個地方。

可直到許久以後,每當我想些那夜飛機上的畫面,嘗試用最邏輯的思維去分析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很抱歉說,我還是記之間的任何片段。理性告訴我當晚一定也暈了過去,兩個地方間一定存在了某種意識斷層。可是對當夜的我來說,我的實際經驗猶如兩根手指頭「噠」地一響,毫無停頓和過渡,我甚至沒有眨下眼,從黑漆下墜的三〇八號航班裏,我忽地轉到了別處。

好光。

整個天空都是亮著的,抬頭居然是白雲。我搞不懂情況,雙手下意識抓緊,摸到卻是堅硬的地面,雙掌滿是灰塵和沙石。「嘟——嘟——」同一時間,我聽到身後某個東西在吵,有個甚麼正向我快速迫近。
我轉身,一輛雙層巴士在我前方不夠兩米處。

「?!」

我立即往旁閃避,身體擦在地上,雙層巴士在我身前呼嘯而過。也許再殆慢個半秒,我已經被撞斃。「不要命啊……」我聽到有人罵道。

我這才看清眼前景象。這是一個十字路口,而我正躺在它的中間。我看見四面八方都被車包圍,遠處行人道上的所有人都轉頭看著我。我這輩子從沒成為群眾的聚焦點,彷彿是街頭拍攝的劇組演員。鼻子下是乾燥的空氣,抬頭大白天,舊式唐樓邊懸掛著一個個霓虹招牌,稍遠一點是公園邊的細葉榕樹。

不,我不在下墜的飛機艙裏。

「什麼回事……」我睜大雙眼,確認這熟悉不過的地點:「彌敦道?!」

第三節 非法汽油

我認得,這裏是尖沙咀,彌敦道與海防道之間的十字路口。

距離不夠二十米是重慶大廈,三十米是九龍公園入口,五十米是金馬倫道通利琴行,另外一個方向的五十米是廣東道海港城。我知道,我是一個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熟悉這區域,以致我瞥看一眼就能辨識出這是何處。

可是,理智告訴着我,這不可能。前一秒還在下墜飛機裏的我,這秒鐘,是不可能站在彌敦道上。即使,我雙手仍舊維持着因為機艙失重而緊張握拳的姿勢。我稍微鬆開雙手,看着掌心紋路出神……「喂!你黐線的嗎?」突如其來一句話,我回頭看,一輛白色箱型客貨車正停在我身後不夠兩米處,司機探頭出來指着我:「撞死你啊!」

我看見腳下是灰白色柏油路面,路過途人投以疑惑目光,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站在馬路中心。我連忙躍回行人道,客貨車及後方的私家車、巴士、的士、小巴彷彿格蘭披治賽道上看見綠燈的車手,立即踩油而過,捲來一陣刺鼻的汽油味——事後回想,那個時候,就是這陣難嗅的汽油味,使我頭一遍察覺到身邊這所有事物有多不對勁(事實上,我突然出現在那已是非常不對勁。)

記憶裏,我從來沒有嗅過這麼恐怖的汽油味。那味道很酸澀、粗糙、濃郁,就像殘留在你的鼻腔裏陰魂不散。我想起小時候會鄉下嗅到的農村煤炭味,打了幾個噴嚏。「怎麼搞的,這年代還有人用非法劣質汽油,嚴重空氣污染,運輸署還不檢控?」然而,甫想到這裏,我呆住了。

這年代?我說,這是什麼年代?

我再看剛剛經過的私家車,是一輛老舊的本田一代。雙層巴士,是一台沒有冷氣的舊式英製熱狗巴。的士,是一輛樣子四方的舊式皇冠二代。專線小巴,車子舊到我說不型號,卻見到泛黃車身上居然沒有廣告,綠色識別帶髹在車身中間:「公共小巴十四座位」。

我感到昏眩,仰頭望高,期望會在彌敦道上空看見The One、iSQUARE或美麗華商場的巨型霓虹燈牌,卻除了藍色天空,什麼都找不着。回頭,我看見海邊的太空館,卻看不見文化中心的蹤影。更驚訝是,漢口道的九龍酒店居然是片工地,而半島酒店是整個不見了。不,仔細看,半島還在,只是它變矮了,三十層樓高的新翼不見了,只餘下方七層樓高的歐陸式主樓。

我看見路上的人都很復古。一個跟我擦身而過的年輕男子,他的頭髮理得厚厚、身穿過大格仔襯衫(還要擠進褲頭裏)、鬆闊的淺色牛仔褲、運動波鞋裏穿着純白學生襪子。一邊走,還一邊用環型耳機聽着Walkman。

我的頭暈愈來愈嚴重。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如此過時,不符合我想認知的這年代。我不禁再問一遍,這年代,這到底是什麼年代?我留意到街角有一報紙攤,立即跑過去。那老闆還以為我要光顧,正要站起來。我沒有理會,拿起離我最近,一份叫作《華僑日報》的中文報紙,頭版是:「傷8死6路人行上衝巴中!禍車地馬跑」。我意識到,那行字該是從右看到左:「跑馬地車禍!中巴衝上行人路6死8傷」。我的手抖得厲害。

我順着方向,只見在頭版頂端位置印着一行粗黑體,一個驚慄卻清楚不過的日期:「1984年1月29日,星期日」。

第四節 五本特價書

我坐在九龍公園的噴水池邊,整整三個小時。我的 D.W 手錶提示我現在是傍晚十點四十八分,然而,這還是白天。兩個時空之間有時差。

我記得這個圓形噴水池,鄭裕玲在某部電影裏,曾在這噴水池邊教導小朋友寫生。我清楚記得那個畫面,卻想不起電影名字。也罷,過去三小時,我竭盡腦力去整理今天遭遇,嘗試在這違法物理常識的現象裏,尋找丁點的規律。三小時過去,腦裏還是一片混沌。我只莫名其妙想起 DoDo 姐的那個電影畫面,感覺現在的自己,恰如跳進了電影經典台中,某部不斷重複的舊港產片裏。

從前沒有高清拍攝,我們都習慣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是朦朦朧朧。這是我首次用超高清,還要是第一人稱視角去遊歷這個八十年代初香港,感覺卻更加朦朧,彷彿一切都抓不住,只是我的幻覺。

我決定不再在這問題上浪費時間。畢竟過去的三小時,首一小時我是用近乎思覺失調的方式在噴水池邊大叫,瘋狂掌摑自己,更跳進噴水池大吵大鬧,圖用冰冷池水清醒過來。結果現在我還是坐在這該死的噴水池邊,渾身濕透。

一九八四年,該死的一九八四年。

我今年廿六,距離我出生的一九八九還有五年,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只慶幸自己不會像某些科幻小說,當兩個平行時空的自己碰面,彼此的粒子將會排斥而消失於大氣間。而我畢竟看美劇大,從《X-File》到《Lost》到《Fringe》,這種穿越橋早已用得比過期香蕉還爛,還沒把黃易的《尋秦記》、以及久不久就在無線重播的穿越懷舊劇算進去。不,被電影和小說荼毒的我們,對「穿越」這概念已是非常熟悉,甚至會在轉念間提醒自己,我現在的出現,會不會為原來的世界帶來毀滅性的蝴蝶效應。

我唯一疑問的是:為何是我?

我身上還殘留着飛機艙裏獨有的氮氣味道,證明我上一個身處的地方,確實是港亞航空編號三〇八號班機,座位 32E,隔鄰座位是我的女朋友。然而,為何是我?為何我女朋友沒有出現?或是她也一起回到了一九八四,只是散落在香港、甚至地球的不同地方,所以還沒碰到?我是否該現在就去找她?還是我應該去找一九八四年我的老爸老媽,說服我是他們的未來兒子?慢着,一九八四年,他倆結婚了沒有?該死,上月他們結婚才週年紀念,早知道聽清楚好了——核心問題是,我到底要做些甚什麼,才能夠回到二零一五年?

奇蹟地,伴隨我從31年後來到這裏,還有我的一個背包,裏面放着我的錢包、智能電話(我為省電關掉了。當然已經沒網絡,4G 還沒給發明呢)、一件淺灰色的 Uniqlo 外套(我怕飛機上冷,卻沒想過自己回到了31年前的冬天,同樣合適用)、還有我在上機前,在機場書店裏買下的五本特價書……

1.《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村上春樹

2.《李天命的思考藝術》李天命

3.《暮光之城(Twilight)》史蒂芬妮·梅爾

4.《如果是你的子女》梁振英 

第五本,不知該形容是戲劇性、巧合、還是跟這有關,居然是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經典文學小說《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

我完全想像不了,這五本書,如何幫到我在一九八四年的香港生存。

第五節 九廣鐵路大長征

我決定要找家人,不然太陽下山後還睡在尖沙咀街頭,不管1984還是2015,也同樣危險。我家住東涌,可是東涌城鎮發展要到九十年代中才開始動工,也就是說,在1984年現在,我家還是一片海。

退而求其次,我該要找的是在生小孩、甚至是還沒有結婚的父母。我忽然想起,祖母搬家前,我曾到過爸爸小時候老家。那棟舊式公屋,面積小、附近有山有河、可以踏單車、鄰近火車站、爸爸還說一部電視劇曾在那拍攝。噢,我想起來了,是路家敏的《小時候》……

沙田!

沙田瀝源邨!

坐言起行,我立即離開九龍公園,開始往沙田的大長征。這年代的巴士路線跟我所認知的必然不同,安全起見,我計劃走到紅磡坐火車。錢是個問題,幸好我剛發現錢包裏有一張還印着港英標誌的「青蟹」,該足夠了。這故事教訓我們,錢包隨時都要帶着幾塊「女皇頭」,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何時會像我一樣穿越時空。

路上風景尚算有趣,途人衣著(我碰到的每個人都如無線經典劇集台裏的角色)、中古汽車(說不出型號,但一定值錢)、街道店鋪(少了藥房,很多中式茶樓!)、甚至過馬路時紅綠燈少了「噠噠」聲,於我來說都非常驚訝。車排放廢氣臭了,天卻藍了,溫度也比我所認知的冬天要冷,溫室效應之說原來是對的。最震撼畫面是當我站在通往紅磡火車站,海底隧道入口前的行人天橋,我看見遠方香港島,沒了IFC、中環廣場及中銀大廈的港島天際線,還能依稀見到後方翠綠的太平山。我想起,媽曾說以前香港最高建築物是合和中心。就像電影,我對自己說,這就像部電影。

當我抵達紅磡火車站,已經是下午四點(我成功在車站大堂的吊鐘前對錶)。我發現這裏根本不叫「紅磡」,而是「九龍車站」。我走到售價處,準備向那女的買票,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是我穿越後頭一遍跟這時空的人交談。情況有點像玩電腦RPG遊戲時,跟系統預設角色講話。心不禁疑惑,他們真的會說話的嘛?

「你好,單程沙田。」我試着說。

她沒看我一眼:「兩塊。」

成功了,我心想,她聽得懂我說話。我向售票處裏扔出「青蟹」,那女卻眉皺:「我們只收港幣。」我說:「這是港幣,十塊錢-」說到這,我才注意到在櫃台裏的鈔票……

「 香港上海匯豐銀行
拾元 TEN DOLLARS
Hong Kong 1st JANUARY 1992 」

糟糕!

「咦?你這真是港幣,可為何我沒見過呢?」女售票員拿起鈔票研究,只要稍一翻轉,就能看到日期。我連忙伸手進櫃台:「不好意思,我拿錯馬幣了!我是馬拉華僑!」我握着這張在八年後才會出現的紙幣離開。不能想像假若她收了鈔票,把事情鬧大了會有什麼後果。

經一事長一智,我明白身上所有具時代標籤的物件,都得小心處理。

最後,我放棄買票上車,趁沒人看到,彎腰穿過入閘機。

第六節 新難兄難弟

1984年的火車只得3節車,我在最後一節坐下來,靜得出奇。我原以為這是因為八十年代還不流行跑水貨,認真看,發現是少了那個瘋狂重播娛樂八卦新聞的平板電視。火車穿過獅子山,開進新界,窗外綠意盎然。這是個沒有屏風樓的年代,路軌旁是疏落的農地和公屋,才落成不久,外牆光鮮整潔。

我想起曾經看過,八十年代張國榮、陳百強或譚詠麟的音樂錄像中,常會有一大群人在新市鎮的噴水池前載歌載舞,投射着某種「香港夢」。也許,在這一個還有陽光空氣的年代,香港人對未來尚有期盼。

轉眼到沙田(大圍站好像還沒建成),我下車,看見月台上一大群乘客轉乘往羅湖的柴油列車。我穿過新城市廣場(裏面居然是空置,還沒有店!),往瀝源邨方向走。路上我一直考慮,即使真讓我見到年輕版的父親,那又怎樣?我該如何說服他,我是他五年後才出生的兒子?我沒答案。

到我站在祖母舊居門外,已經下午5點多,屋村樓梯的方形通風孔外是紅色夕陽。單位內傳來麻將聲,我心即時涼了一截。我不記得祖母會打麻將。我深吸口氣,敲門:「咚!咚!」麻將聲停了下來,門兩秒後打開,一個穿綠色阿婆裝的婦人出現。我不認得這張臉,她不是祖母。無論祖母年輕幾歲,這女人都不可能是我的祖母。

「找誰?」婦人問。

「何廣良。」這是我老爸的名字。

「沒這人!過主!」門摔上,麻將聲復活。

我呆站原地。

難道我真記錯,祖母不住這?抑或,一個更可怕的想法萌生:我這穿越可能不是回到原來的1984,而是開通了一個嶄新的平行宇宙。在這裏,不存在我、不存在我的家人以及一切相關的人和事。我在未知的1984年,連唯一依靠也沒了。

這時候,門再次打開,只露一條門縫。

「誰找何廣良?」一把蒼老男聲問。我的最後希望。

「我是他朋友。」我試探,猜這會否是我祖父:「伯伯,我有事找他。」

「阿良有朋友嘛?」男聲再問,我頓放下心頭石,這證明我找對地方。我隨棍上問:「伯伯,請問阿良在那?我有事找他。」他答:「還沒回來,你等着吧。」說罷,門又被嘭轟關上。就這樣,我在走廊坐下來,太陽下山,單位麻將聲都一直沒停。我等到晚上十點,終於,走廊末端傳來腳步聲。

我首先見到他逆光身影,格仔襯衫夾進牛仔褲,肩上一個斜揹袋。他的頭髮及肩,我不能相信,因為老爸經常批評我的頭髮過長。這時他已走近,我清楚看見頭髮下那張臉,年輕好多,是我要找的人沒錯,我故事的第二男主角終於出現。在我成年後的人生裏,從來沒有因為遇見父親而這麼興奮。

「何廣良,我等你好久了。」我想叫聲爸,還是循序漸進的好。

「姨媽姑姐來打牌,吵死!當然出去避一避!」他看着我:「你是誰?」

這問題,我路上已編了幾百種藉口,想裝成他失散已久的舊同學或大陸下來的堂表弟。可來到這關鍵一瞬間,我有個欲望要放手一博。

「何廣良,我是你還沒有出生的兒子。」

我深吸口氣:「我名字叫何樂我是你將會在1989年生的兒子我來自2015年我今年26我是坐飛機回香港途中突然遇氣流一睜眼就來到這了我不知道應該幹嘛我很害怕我沒有其他辦法我只可以來找你了求求你相信我是你的兒子!」我說完,預期老爸將會大罵一句「神經病」然後進屋關門。

豈料他呆看着我,半晌,只問了句。

「你是我未來的兒子……告訴我,我未來的老婆漂亮嗎?」

第七節 喬布斯、麥金塔、人生

「這是什麼?」爸爸問。

20分鐘後,我和爸爸坐在瀝源邨後樓梯上。爸爸說不是不相信我,可我至少也要給他點證據,證明我是從30年後來這。

「電話。」我長按 iPhone 6的開關鍵,屏幕亮起來:「幾十年後,一個叫喬布斯的美國人會發明這種智能電話,這是第六代,打電話之外還可以拍照、上網、玩遊戲。」說到這,我又道:「上網是幾年後興起的事,簡單說是人們透過電腦跟別人聯絡,共享資料,一起聽音樂、看電影、搜尋資料,諸如此類。」我盡可能把這種事輕輕帶過,我有看過《冰封俠》,知道要教古人未來的科技,那是多耗時間的事。

豈料,爸爸十分理解說:「噢,所以說是喬布斯發明的『大哥大』。」

「你知道喬布斯?」我問。

「誰不知道?」他說:「蘋果公司上星期才公布了個電腦,叫什麼麥……Mac!說是用圖像控制,還有滑鼠,可惜太貴,是我一整年的薪水!」爸爸找出一份華僑日報,內頁廣告果然印着一張黑白照,一個還是胖胖的、還有頭髮的喬布斯,抱着正方形的第一代 Mac 機:「麥金塔電腦,2495美元」。

我想起來了,第一代 Macintosh 確實在1984年出現。

爸爸興致勃勃看着我的電話:「所以這是喬布斯發明的?怎麼那麼小?也很切合他風格啊。」我鬆了口氣,也許,以前的人對未來事物的接受力比想像中高。這麼多年來,我們還是沒有多大的進步,同樣執迷於喬布斯、蘋果產品、及投訴太貴買不起的謾罵裏。

我在相冊找出去年中秋節全家照,放在爸爸面前:「這是我,這是30年後的你,站你旁邊就是你30的年後老婆。」他看一眼,看着我:「不可能。」他搖頭:「這女的太醜了,不可能是我老婆。」

我笑了:「拜託,這是她50多歲照片,樣子難免走樣,你看你自己看起來也不怎麼樣啊。滿頭白髮、蝦蟆肚子-」

「也是假的!」爸爸很大反應,無法接受他跟媽結了婚的事:「你這機器可以做假照片是不是?你有方法造這張假圖片!你整我是不是?」

我慶幸他30年前已有「改圖」這先見概念,然而我沒再爭論,只打開了一條影片,頓時傳來生日歌聲:「Happy Birthday to you……」我說:「這是你去年55歲生日拍的,你自己看看吧,影片中那個是不是你。」

「謝謝!謝謝大家!」影片裏爸爸歡喜說:「我的生日願望是一家人平平安安!」

我看到畫面中熟悉的那個爸爸,很是懷念。原來思鄉不只是地方,也可指年代。不知道在2015年的他們,發現我失蹤後會有何種反應?我忽然有個奇怪的想法:如果我真的身在過去,我現在弄傷爸爸,比如說刺盲他的雙眼,那手機影片裏聽着生日歌的他,是不是也會霎時變盲了?這算不算是一個時間旅行的悖論?

30年前的爸爸看着影片裏30年後的自己。除老了很多,聲音沉了一點,根本是同一個人。他拿着手機的手在抖,終忍受不了,放下手機:「匪夷所思。可是,我真的不認識這女人,我怎麼可能會跟她結婚,還生下你啊?」

我關掉手機,為摧毀了年輕爸爸的鬥志,以及對未來憧憬而內疚。

「人生本來就充滿未知的啊。」我說:「這也是它好玩之處。」

老爸躺在地板上,看着斑駁的公屋天花:「說得很對呢。」

我沒告訴他,這話是30年後,當我考不上大學的時候,他教我的。

第八節 真正懷舊

翌日星期一,爸要上班。當他告訴我任職的物流公司地址時,我嚇了一跳,因為那正是他30年後工作的地方。我想這正是年代之別,我們這種每半年換一遍工作的80後,完全沒法想像幾十年打着同一份工的感覺。臨行前爸給了我幾件衣服,說我穿的衣服剪裁太窄,走在街上路人會覺奇怪,我樂意遵從。

我拿着爸給我的20塊下樓,出門前又碰見祖父母,他們都以為我是爸舊同學,來暫住幾天。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因為我沒法告訴他們,在我出生不久他倆就因病去世,也就是說,他們只剩下最後幾年。

我本來想到瀝源邨的熟食中心找一家茶檔吃早餐(小時候去,記得那老闆還誇說自己老字號),甫下樓,一種食物香味已瀰漫空氣裏。我循着香味走過外表宛如一隻人造衛星的屋邨噴水池(好八十年代),穿過一家叫「瑞榮」的百貨公司,來到源禾路旁一個籃球場,眼前景象嚇一跳。

籃球場邊站滿小販,各推着木頭車,高聲叫賣。一群學生圍着木頭車搶食,我擠前看,全是好久沒見的街頭小食!

魚皮燒賣、臭豆腐、碗仔翅、芝麻卷、麥芽糖夾餅、馬仔、沙翁、炒栗子、用瓦砵盛的砵仔糕、用炭火燒的雞蛋仔、旁邊還有一車專門賣豬油渣麵、狗仔粉和熱蔗汁……何等感動的畫面!

兩分鐘後,我已拿着大包小包坐在籃球場邊的看台上吃早餐。熱騰騰的臭豆腐和碗仔翅在我口腔裏翻滾,我還邊吃了一根油炸鬼,邊喝下一碗艇仔粥,最後以麥芽糖夾餅為甜點作結。

「太美味了!」我向後躺下,久久不能自已。

自小學畢業,不,也許從幼稚園畢業後,我再沒見過這些街頭小食。九十年代初香港政府舉力消滅無牌流動熟食小販,很多小吃隨之而失傳,或被收編進某些商場鋪位裏,惜質素已大不如前。我想起早陣子在香港興起的主題公園,裏面所謂懷舊小食可不值一提。「懷舊?懷舊個屁。」此刻,我甚至幻想自己站在公園負責人前:「你夠我懷舊嗎?我可是回到過去買了一底雞蛋仔來吃呢!」

而作為時間旅人,我可以清楚的告訴大家,當長輩一整天在批評現在,懷緬過去,真的,別懷疑,這不只是回憶作祟。過去真的比現代好多了。至少,我從來沒有吃過一碗那麼足料的碗仔翅。

解決了口腹之欲,我離開瀝源邨,沿城門河邊散步。

縱觀城門河南北,我發現除沙田第一城、沙角邨、乙明邨外,城門河兩岸的大部分基建都還沒落成(麗豪酒店還在動工,某些竹柵已經開始拆卸,也許離完成不遠矣)。就連城門河本身也是污穢不堪,河水如工廠機油般髒黑,傳來陣陣腐臭味,岸邊淤泥讓我想起第三世界照片。我想,這就是傳說中還沒改善,全盛時期的受污染城門河。

我邊走邊想今後去向。辛苦找到爸,就是想先找個安頓,解決金錢和住宿的問題,思索下一步。然而現在短期目標順利達成了,反倒不知該如何繼續。我一直走到自己快吐,再也受不了城門河的臭味才折返瀝源邨。腦袋裏的無助和混沌感一直揮之不去。

直至晚上爸回來,興奮拿着一份華僑晚報,事情才首次有了個戲劇性轉變。

他說:「我下班買的!是你的同伴嗎?」

「同伴?」我還納悶爸到底在說什麼,拿起報紙,見到爸摺起的一頁廣告欄,右下角的一個個長方形啟示,白紙黑字的印着:

「三〇八號航班,桃園赤鱲角。

同機落難者見字,約於後天(2月1日)下午四時整,

龍城道108號8樓。不見不散。」

我再三讀那句子,差點暈倒過去。

第九節 龍城道一零八號

「龍城道?那是什麼地方?」我問。

「九龍城寨。」爸答。

在我成長記憶裏,從來沒有關於九龍城寨的任何片段,儘管城寨是在我出生後1993年才被拆卸。我對九龍城寨的印象,僅停留於小時候玩世嘉遊戲機《莎木2》的角色扮演,主角必須進入城寨裏剿敵,還要是日本人幻想的九龍城寨。不,除了由一群鋼筋水泥房聚集而成、裏面的街道非常狹窄、骯髒、黑暗、是犯罪分子的天堂、是「三不管地帶」(香港英國中國政府都不敢管)、連警察也不敢進入。除了這些,我對城寨的了解,就只知道它的所在位置就是今天九龍城廣場後的寨城公園。

匪夷所思。我沒想過這輩子,居然有機會踏足這片聞名已久的土地。

「所以,這會是你的同伴?」

爸抓着報紙:「同樣從飛機捲到這邊的乘客?」

「這是肯定的,308號航班正是我乘坐的飛機,出發地台北桃園,目的地香港赤鱲角,那是香港將來的機場所在地。登報人心知肚明,能在這年代說出這些的,一定不是巧合。」我說。我已經在思考,是否有重遇女友的可能。

「可這也說不過去啊?」老爸摸着下巴:「你不是忘記了,你昨天上午才突然出現在彌敦道,先不說你能夠保持理智,摸半天來沙田找我已經非常的難能可貴,如果這啟示確實由你同伴所發,他們手腳也太快了吧?基本上是一穿越已完全適應,直跑報館下廣告?」

話有道理。報紙廣告排版有序,除非那人付昂貴價錢,不然翌日立即見報是非常困難的。然而這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任何一個308號航班的乘客,也不可能有1984年的香港貨幣,遑論他對這年代報紙的認識……

怎麼回事?

我再三翻閱那份《華僑日報》,靈光忽地一閃:「爸,你們除了有今天上午的日報,還有這幾天的報紙嗎?」

爸眨一下眼:「我是這個家裏唯一會買報的人,都是《華僑日報》和晚報,幹嘛?」我暗喜,心裏感激爸的用功(即使在三十年後,他也是我們家裏唯一的報紙供應商)。「爸,這星期的每一份報紙,請都拿出來。」

雖不明白,爸還是照做了。五分鐘後,房間裏已疊滿這一星期的報紙。我先打開昨天的份,翻至廣告欄。「如果我猜測沒錯……」我的食指在家電收賣和修理水龍頭等分類廣告上滑過,尋找我的目標,一個長方形啟示陡然進入眼簾:「找到了!」

「我這邊也找到了!前天的!」爸說,接着又多翻幾前天的幾份。

我們將報紙湊一起,無論是今天、昨天、還是這個禮拜的任何一天,都同樣刊着:「308號航班。同機落難者,龍城道108號8樓,不見不散。」的啟示。

「為什麼會這樣?」爸傻眼:「你是昨天才到啊?為何這篇啟示比你更早出現?未卜先知?」

我揉揉雙眼:「我想不是。爸,你有更早之前的報紙嗎?」

爸搖頭:「我被罵佔地太多,都是每個禮拜清理的。」

我問:「那,爸,你有可能打到《華僑日報》,問一下這份啟示到底刊了多久嗎?」

爸點頭:「當然可能,只是打個電話,那會不可能?」說罷向廚房邊的輪盤電話摸去。我苦笑,大概我還是以為自己在2015年,直覺跟1984年的人通電話是不可能的事。

兩分鐘後,爸回到房間,臉上鐵青:「我問了他們一個編輯。他們說,這篇尋人廣告大概從三年前開始刊,每天的日報和晚報都會登,啟示裏約定的時間是每天更換,可都是刊登日的隔天。」

我即問:「三年前?那刊登的費用呢?」

「我也有問,他們說,三年多前就有人一炮給了兩萬塊錢,說要長包這位置。」爸吞口水,又道:「聽說除了《華僑日報》,其他報紙也有。他們也說不明所以。」

我愣住了,沒想過真相如此驚人:「所以說,很有可能,那晚從飛機穿越回來80年代的乘客,並不都來到1984。有其他人在更早之前就來了,一直等着我。龍城道108號……」

我問:「爸,龍城道,那是什麼地方?」

「龍城道,九龍城寨啊。」爸答。

原來如此。我說:「看來,我們是要跑九龍城寨一趟了。」

第十節 魔多

前年大學畢業旅行,我第一遍到歐洲,第一遍到倫敦。我還記得,當我從西敏寺地鐵站走上來,看見巍峨的大笨鐘時,那感覺就像一些自少在電視、電影、或是英國牌餅乾鐵罐上見到,遙遠而神聖的東西,突然出現在眼前。你會分不清,究竟是大笨鐘從餅乾罐裏跑了出來?還是自己跑進了餅乾罐去?

放在城寨上,這感覺更甚,因為我到底是跑到了1984。

約定日子的下午三點半,當我和老爸乘坐巴士到達黃大仙東頭村,沿着馬路往西走,轉過幾株還沒有開花的鳳凰木,我看見了。九龍城寨。

它比我想像小,建築密度卻要比我想像的高。一個圍村規格供地,上面卻擠滿了樓,老舊薰黑的多層水泥房,完全不按安全規劃,怪獸般傾聚一起,稍一刮風就會全然倒塌。我感覺自己有點像電影《魔戒》裏從山谷窺探鬼域魔多的哈比人,皮膚外的空氣驟降幾度,遠方一記閃雷。

「喂。」老爸在旁叫喚,我回過神來。他說:「這邊。」

老爸帶我從兩棟樓之間,幾家牙醫診所旁的一條窄巷摸了進去。我想起來了,小學常識科讀過,九龍城寨裏除了妓館、賭檔、鴉片煙館、食物加工場、狗肉食堂,最多就是無牌牙醫診所。這是因為當時的香港政府不承認一批從大陸來港的牙醫資格,以至他們要聚集於此。

我問:「爸,你來過這嗎?」

爸答:「當然。小時候來這接活。」他提起雙手比劃,臉額都是汗珠:「拿一小袋鎖匙扣回去加工啊,把中間那條鐵絲穿上去,套死,鎖緊,幾塊錢一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想大概是「穿膠花」的類近。

他又說:「可我每次只會到那個分貨人那邊,來來去去也只會走一條路。畢竟這裏是個迷宮。」爸說得對,這裏的確像一個灰綠色的迷宮。鼻子嗅到是某種酸澀的腐爛味(爸說是生豬肉加工的油煙味),仰頭看,小巷佈滿電線、曬衫竹、污水管(當然是漏水如瀑布)。建築與建築之間,狹窄得一伸手就能觸碰對家的窗框,遑論看到藍天。我忽然覺得這裏有點像廣州上下九路的那些後巷。

我們在小路上走着,有時候,建築物之間會蓋着雨篷,暗得就像進入了隧道。當遇着岔路,總會看到幾個坐在樓梯上的老人家給問路。走了不久,我發現後方跟着一個瘦削見骨的男子,我又想起《魔戒》裏面跟着哈比人的咕嚕。我跟老爸眼色示意。

「老童。(按:吸毒者)」他淡言說:「這裏很多。要錢,別理就成。」又拐過兩個街口,那位老童先生果真踏足他的禁忌範圍似的,自動消聲匿跡。這時候我們已經到達城寨中心地,不知怎的,街上閒坐的公公婆婆都不見了,巷裏只剩我、爸,以及穿溜而過的一陣陰風,有點暴風雨前夕的濃重。我心跳加速,緊張起來。

「是這裏了。」一座舊房子的入口前,爸指着生锈鐵牌:「龍城道108號」。阿拉伯數字的「8」,中間還給刪了一條線,就像兩個分開了的圓圈。

我看着老爸,心裏問到底要怎麼辦。他看着我,會意答:「我問你,你又問我?上去啊,難道要回家嘛?」

也對。我吸一口氣,踏上殘舊樓梯,發出「嘰」一聲。

樓梯又窄又陡,比我所知道深水埗那些樓梯還窄,彷彿稍一不慎就會往後掉下去。途經不少單位門打開了,我八卦探頭看,發現都是尋常民居,一家大小聚在一起吃飯。出奇是,單位間隔比我想像的要大,大概500來呎。至少要比2015年,我有一些朋友花了父母幾百萬的錢,買了一個200呎不夠,難以轉身上廁所的新樓盤已經大得多了。

我們一直走上啟示所寫的8樓,一頁鐵門出現在樓梯末端。原來是大廈天台,天台外的陽光自門縫下滲出。

我氣來氣喘看了爸一眼:「什麼時間了?」

他看錶:「四點。」

我點頭,門上輕推。我懷疑門會鎖着,卻沒有。門無聲滑開了⋯⋯

陽光透進,有點刺眼。

我又懷疑門外會是正常的一個大廈天台,空空如也,報紙上的啟示只是一個昂貴的玩笑。然而,我的猜測再次落空了。沒錯,門外只是一個大廈天台,卻不是空無一物。

天台上,我看見一間又一間的僭建鐵皮屋,規模很龐大,某些地方甚至往上另建一層。

我從踏進城寨範圍以來首次見到陽光,瞳孔還在適應。漸漸,我看見了人,正確講是一群人影,在鐵皮屋前擾攘。

我定睛一看,發現是十來個穿著整齊綠色連身工人服的男女,有幼有少,都在天台上聊着天、或躺臥曬着日光、或各自搬弄着一些木箱。我愕然看着他們,他們聽見鐵門打開的聲音,也停下各自動作,轉身看着我和爸。

我愣住了,因為我認得這群人,我跟他們見過面。

就在308航班上。

「啊,是新同伴。」

一把響亮女聲說話。我循聲音看去,見到一個身材短小,大概50來歲的捲髮婦人,同樣穿着綠色工人服,眼上頂着一副蒼蠅墨鏡。她單手脫下墨鏡,妖嬈盯着我。我暗喘不過氣來,怎麼回事,這婦人恰似看穿了我。

「別怕,歡迎你們,請過來吧,我們都等着你呢。」婦人莞爾一笑:「我們有好多事情要告訴你。」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如果自己真是《魔戒》裏的哈比人,那眼前朝着的,正是鬼域魔多裏的妖帝索倫。

第十一節 時間旅行的意義

那捲髮婦人姓沈,自稱沈女士。其中一個穿綠色工作服的胖子,不知從哪裏拿來兩張摺椅,讓我和老爸跟這位沈女士對座,中間還放着一個小茶几,沈女士就在豔陽下沏了一壺功夫茶。

「你們相信宿命嗎?」這是她的開場白,沒想到會如此玄。

我跟爸對望,遲疑該怎樣答,沈女士徑自說下去:「我相信世間萬物都有其存在目的。我們都是308航班的乘客,我們都從台北回香港的途中遇着亂流,鑽來鑽去就鑽到來30年前了。你看,這就是宿命。」

說罷,她舉起茶杯示意:「兩位請。」

「謝謝。」我和爸也恭敬舉杯,一飲而盡,口腔充滿了苦澀。

我放下茶杯,忍不住問:「請問,你可知道飛機到底──」

「飛機啊。」沈女士搶着說:「如果你想從我這邊找到飛機穿越背後的解釋,找到這一切發生的原委,很抱歉,我沒有答案。畢竟就像那篇報紙啟示所說,我們都是同機落難者啊。」

我稍微有點失望。然而事實放在眼前,他們這群穿綠色工作服的奇怪人盤踞在九龍城寨,也就是說,他們根本沒有找到返回2015年的方法。如果是這樣,他們到底在幹嘛?

話說回來,綠色工作服到底是什麼回事?搞搬運嗎?

沈女士又說:「我跟你的唯一分別是我比你早到。我出現在彌敦道是4年前,1980年。」

我恍然大悟。

沈女士再次看穿我:「是的,你想得沒錯。每一次出現都是在彌敦道和海防道中間的十字路口。出現的時間並不相同,比如說我,我是這裏最早出現的人,其餘同伴都是陸續到來,有些相距一兩個星期、一兩天、一兩個小時、甚至是一兩分鐘。可有時候,又會長達半年時間沒有新夥伴到來。箇中根本沒規律。天曉得是否會有一些乘客,恰巧就是穿越回2015年呢。對他們來說,感覺大概就是純粹的瞬間轉移了吧。反正現在1984年,我們這裏現在有38個伙伴,再加你兩位,就是40了。」

我焦急再打斷:「抱歉,那個,請問在你接收的人當中,有沒有一個叫蘇菲的女生?」那是我女友名字。「來的時候該是頭髮長長,年紀跟我差不多,20幾歲。」

沈女士只看著我的雙眼,木無表情地搖頭。

「那是你的女朋友嗎?」沈女士說:「很抱歉,我們的夥伴中沒有這個人。她似乎還沒到呢。」

我失望,又鬆了口氣。

這省卻了女友在5年前到達,眼白白看着她突然老了4歲的問題。然而,更大一個隱憂是,誰知道當蘇菲出現的時候,我會不會已經老了50歲呢?「到時候,那也會是個難題哦。」我感嘆。

「言歸正傳,我說的是,世間萬物都依從宿命,也有其存在目的。如果你信有主宰的話,衪讓你經歷某個遭遇,是想告訴你一個信息。」沈女士笑容有點僵硬:「明白了這點,你就會疑問──上天讓我們遭遇這事情,到底為甚麼?何解煞有介事,制造時空漩渦,要我們這群原來不屬於這個年代的人,從2015回到80年代呢?我們經歷這些到底有甚麼目的?我們來到80年代,是否有一個甚麼使命,要達成甚麼任務?」

她一頓,又說:「我剛到來的時候還沒有找到目的,整個人很恐懼、頹廢、自暴自棄、甚至懷疑自己是精神分裂,幻想自己到了80年代,實際還在2015年的精神病院。」

我點頭,明白她意思,出現當天,我在九龍公園裏就是這種狀態。

沈女士雙眼瞪大:「這種自我懷疑纏繞了好長時間,那段日子我活得很苦,在1980年的香港,我沒有找到其他同伴,孤獨一人的跟命運搏鬥。直至一年多以後,1982年9月24日,我永遠都會記得那天下午,我在寶靈街一家電器店門外,看到店裏幾部電視機,全都播着同一段新聞。我看着那新聞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這一切,我明白上天要我們來這裏的目的。我知道我們在80年代香港,我們該要做的事情。打從那天起,我就在報紙上刊啟示,尋找其他同伴進隊。」

進隊?她用的這個詞讓我在意,說得像在策劃什麼驚天大陰謀似的。

事後證明,我的直覺是對的。

然而,當時我,一點都不熟悉香港近代史,猜不透,沈女士所說,她在82年9月看到的那段新聞會是什麼。直至身旁老爸叫一聲,搔着頭說:「我記起了,82年9月24日!」

我看着老爸,他不好意思問:「北京,對嘛?」

沈女士點頭,意味深長一笑:「難得啊。你是我們夥伴裏,第一個想起那天發生了什麼事的人……」我沒暇解釋爸不是308航班的,僅焦急追問:「9月24日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

爸說:「我就是專門記着這種無聊事,也許因為,當年我看電視時笑得很大聲吧──1982年9月24日,鄧小平在北京接見了戴卓爾夫人,討論香港的回歸問題。離開時,戴卓爾在人民大會堂外摔了一跤。」爸仰頭,看着沈女士:「告訴我,你所謂的目的,不會是這個有關吧?」

第十二節 命運的摔倒

這果然跟北京有關。沈女士那深長笑容,我一看就知道。

「切實說,跟香港有關。」

沈女士再沏茶,逐一倒進小杯:「1982年9月24日,我在寶靈街一家電器鋪的玻璃櫥窗外看到戴卓爾夫人訪京的新聞報導。戴卓爾夫人跟鄧小平討論香港前途問題後,居然在人民大會堂外摔倒了,箇中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那是因為『鐵娘子』輕敵,沒料到鄧小平態度如此強硬,離開時一直思考下一步對策才踏空。又有野史說,那是因為中英雙方開會期間,鄧小平忽然『骨吐』一聲往痰盂啐了口濃痰,這種文化巨差嚇得連見慣風浪的『鐵娘子』腳軟,離開時回光反照──然而,我知道,這兩個都不是真正原因。」

沈女士舉杯:「真正原因,是我們。」一飲而盡。

「戴卓爾摔倒是一種啟示,就像扭開煤氣爐般,某個事件因此而燃着了。命運要戴卓爾摔倒,要我回到1982年,再次親眼目睹戴卓爾摔倒,就是要提醒我香港即將面對的命運,以及我們該要做的事。」

1982至84年,中英雙方都就香港的前途問題進行多方談判,從開始的秘密磋商階段,到後來英國派使來華,雙方從互不咬弦到漸漸達成讓步協議,終在1984年9月26日,雙方在人民大會堂簽下了《中英聯合聲明》。按聲明,中國政府將會在1997年7月1號正式接管香港。

「之後的事,我想也不用再說了……」

之後的事我當然知道。

《中英聯知聲明》後五年,我出生了。我還記得當我還唸幼稚園的時候,某天下課回來看到新聞上直播着某個選舉,一個叫做董建華的人,與另外兩名陪跑的候選人,在電視螢光幕上畫着「正」字。我還記得,我是因為董建華才學會如何寫「正」字的,莫論這是否一件「正『字』不正確」的事情。

時空一轉,我記得我升讀小學,當時的同學昨天跟你玩得熟絡,明天就會消失不見。我當時還以為這些同學都換班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移民。

時空再轉,1997年7月1號,我記得當輔警的一個姨丈,還笑說他要如何在在零時零分更換徽章。我記得那天狂風暴雨,爸媽和我很早就回家看電視了。

我記得電視上的彭定康被淋得渾身濕透。我記得彭定康很喜歡吃蛋撻,還有兩隻狗,一隻叫「威士忌」,一隻叫「蘇打」。我記得那個晚上廣場上吹奏的曲子,是我在小學畢業典禮時唱的《驪歌》。我記得彭定康的女兒上船前哭了。

我記得取而代之是一群穿西裝的中國人。我記得紅色的五星旗升起。然後學校裏的音樂會教會了我們唱國歌。我記得我開始長大,我對身邊發生的事情有更清楚的記憶。我記得「香港好,國家好。國家好,香港更好。」我記得新建的會展好像一隻飛曱甴。我記得八萬五、亞洲金融風暴、負資產。我記得我在初中的經公課裏學會了金融風暴的英語。Economic turmoil。

接着的記憶愈來愈清晰。我記得數碼港。23條。沙士。1:99。掃把頭。腳痛。曾蔭權。買車。《無間道》。西九。連任。紅酒。郵輪。區議會選舉。特首選舉。狼。豬。水底酒庫。吊腎車。反國教。雨傘革命……

沈女士說下去:「我記得我老公是在1998年8月2日,從我們新買的房子跳了下去,頭部撞撃平台花槽而死,沒留下遺書,留下了我。」

她非常冷靜,像在說與自己沒關的事情。

「而我們回到這裏,現在,我們都有機會再選一遍。這就是我們來這的目的。這是時間旅行的意義。如果我們今天是穿越回到二次世界大戰的歐洲,我們的歷史任務就是刺殺希特拉和東條英機。如果我回到了1963年的美國德州,我們的歷史任務就是阻止甘迺迪總統被刺殺。那麼,如果我們回到了1980年代的香港,我們唯一能夠做的事情,你知道會是什麼吧──阻止這一切。阻止『中英聯合聲明』的簽署。阻止香港回歸。」

我說不出聲,只感到陽光昏眩。

我萬沒料到,故事劇情居然會如此一扭。我居然糊里糊塗走進了某個時空轉移本土派的陣營基地裏。看着沈女士,我想起香港一位陳姓教授。

我的腦袋還沒想到任何片語,身邊老爸已發聲。

「抱歉。」

他表情尷尬:「我聽不太懂,請問什麼是《中英聯合聲明》啊?」

沈女士皺眉,銳利瞪着老爸。

「啊,不好意思。」我搔搔頭:「我忘記說,他是我爸爸,不來自2015。他就是活在這個年代的人。」接着,沈女士的臉瞬間變了。她從疑惑轉到驚訝,再轉到憤怒。她霍地站起,功夫茶灑落滿地。

她指着老爸大叫:「快!抓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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