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樓終結前 定格男人浪漫

「訪問當日,我們三人還不知道,這間由父子搭檔的照相館已走到盡頭,一語竟成讖。」
家庭照相館 風物

這不是廣告贊助的訪問。

反正就算大肆宣傳,已經式微的東西,終究還是會失去。

錄音帶如是,錄影帶如是。老闆林國盛似笑非笑:「有時我覺得,每一個相框,都是菲林相機的墳墓。」

這下我才留意到,照相館裏面,整塊牆壁都掛滿了相框;而那些一小時數碼沖印店,牆身明明都是簡潔亮白光脫脫的。

我聽着覺得裏面有哲學,問林國盛的兒子林紹淙,他老爸是否常出智慧之言,阿淙說:「你多聽幾遍,就會覺得重複。」阿淙笑,老爸也笑。

笑容背後,原來業主已準備好律師信,要收回影樓的租約,大限為明年2月7日;但訪問當日,我們三人還不知道,照相館真的已走到盡頭,一語竟成讖。

從60年前一張學生照開始

這裏是善美影室,但人客只記得她以前的名字「尖尖照相」──一家早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即二次大戰前便開業的照相館,原址在彌敦道369號。60年前,林國盛六歲的時候,他拖着爸爸的手一同上「尖尖」,給老闆拍了人生第一張學生相。那是老天在他生命裏埋下的第一個點,他當時渾然不覺。

林國盛六歲時,他爸爸帶他到「尖尖」拍生平第一張學生照。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林國盛六歲時,他爸爸帶他到「尖尖」拍生平第一張學生照。
家裏每添一個新成員,林國盛的爸爸就會帶全家人上「尖尖」拍照留念。這一年,他的妹妹出生。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家裏每添一個新成員,林國盛的爸爸就會帶全家人上「尖尖」拍照留念。這一年,他的妹妹出生。

「尖尖是名店,去影相,老闆會多送你一張印上尖尖字樣的相片。現在還有客人拿那張水印相上來,問我們可否複製。尖尖老闆,很懂得宣傳。」

人生可能是一場尋寶遊戲,光陰就是地圖,路線慢慢才會浮現。

中學畢業,人浮於事。林國盛母親,叫兒子去學一門手藝。他搜索枯腸,想起讀書時學過曬相,記得待在黑房裏,看着相紙上影像漸次清晰的神秘感,便走到「尖尖」毛遂自薦。那是1971年,喬布斯仍在唸中學,智能電話連影都沒有、傻瓜相機還未面世;那是全盛時期的「尖尖」,鋪頭已搬到現址的佐敦北海街,員工有十人,負責沖菲林的、曬相的、執相底的,每個工序都由專家坐鎮。

「我喜歡待在黑房曬相,一邊聽着香港電台講武俠小說,一邊在一盆盆藥水裏把人像沖出來。不用接觸人,有自己的天地。」

有時候他要出勤,拍婚宴擺酒、拍鐘錶鋪開幕,噩夢是閃燈和快門沒有同步,整捲菲林拍了空像。「我試過一次,一筒36張菲林沒回捲。每次拍照回來都好驚,不管有多晚,我都要先沖菲林,親眼看見有影像,才能安樂就寢。」

他試過為了「前途」,應聘巴士站站長,在大公司上班,整天坐在站長室按鐘協調巴士出車。但那半年裏沒有一天,他不是把站長室想像成黑房,才能熬過漫長時光。「不行,做了半年返轉頭。做沒有興趣的事,時間太難過。」

第一代「機佬」爸爸

老爸懂攝影,屬第一代「機佬」,因此林紹淙的童年信物,是一捲捲VHS制式的錄影帶。

「機佬」總能從行家處,借來最新的玩意,還嫌硬照不夠立體,要幫孩子拍錄像。那是80年代中,連家用錄影機都未普及,林氏一家已經擁有自己當主角的錄影帶。

其中一段最具電影感的回憶,是一家大小到梅窩租住度假屋,爸爸揹着一大座直立式VHS攝錄機、一支大燈、一部卡式錄音機,指揮兩兄弟來回跑,阿淙說:「老竇想拍我們玩耍的片段,叫我們朝着鏡頭跑。」

做戲做全套,老爸一邊拍錄像,還一邊放英語民謠,為畫面即場配樂,他想拍的原來是音樂特輯。晃眼30年,錄影帶如今可好?老爸說:「還在家中的櫃裏。」兒子說:「要找個時間把錄影帶製成光碟才行。」

兒子:「我們小時候照片特別多,老竇還喜歡替我們拍片。」

老爸:「想拍你們的成長嘛。」

兒子:「我由小到大學畫畫,考上體藝中學,畫人像、素描、水彩畫,滿有興趣,不知道是否跟遺傳有關。」

老爸:「我不覺得是我影響你,都是你自己努力學好的。」

兒子:「會考修美術科,要用黑房曬相。同學都要租學校的黑房,但我隨時可以上尖尖,整天纏着老竇問他如何玩偏色效果。沒有他,我交不到功課。」

老爸專心在聽,問他也不答話,生怕打斷兒子的回憶。

兒子:「有次交功課,老師驚歎,問我如此特別的效果是怎樣做出來。又問我尖尖可否借出黑房,讓同學都試用那部沖曬機,還提出日後付錢請尖尖幫同學曬相。那時我覺得老竇很棒,懂得所有黑房技術,很佩服他。」

老爸:「現在他比我棒得多。」

我問林國盛,是否知道兒子如此敬重他?他搖搖頭:「不知道,我從來沒聽過他這樣說啊!」始終難掩笑容。

會考放榜,林紹淙美術科拿了A,升上理工大學讀設計系高級文憑。

從「尖尖」到「善美」 見證菲林興衰

「尖尖」見證了菲林相機的興衰起落,先是老闆劉慶鏞戰前在彌敦道開業,之後他買下北海街現址的單位,由兒子劉唯康接手經營。80年代,輪候影相的人龍,往往由二樓排隊到地下,學生相、證件相、畢業相,全家福,影樓天天車水馬龍。

「我們每日要做200張底片,執相師傅的眼鏡,名副其實厚過一寸,做到40歲已患了白內障。」

「尖尖」承載了無數人的流金歲月,慢工做出細貨,每個環節都花去很多人的青春年華。老闆兩夫婦最後狠心結束,是因為九七問題,也因為數碼化世界令他失去信心,寧願急流勇退。幾個老夥計不捨,轉手經營,老闆唯一開出的條件,是不許用回「尖尖」舊名。「尖尖」寓意生意由小做到大,是「尖」字的象形解讀,口號是「極峰優美,絕頂廉宜」,林國盛笑:「又要平又要靚。」

1996年1月1日,林國盛跟兩個老同事,一共夾了20萬向老闆買下「尖尖」的器材和裝修,改名「善美影室」。

至於緣何取名「善美」,也有一段故事。林國盛的太太名字中有「美」字,他一直羨慕「尖尖」老闆和老闆娘,互相補位,把照相館打理得出色,於是把店鋪改名「尖美」,他是尖,太太是美,只望博君一粲,讓太太跟他一起打天下。「但太太嫌辛苦,不肯來,繼續在診所打工。尖沒了美,名字只用了幾個月,拍檔提議用善字代替。」

1996年「尖尖」老闆移民。林國盛太太說,要趕在這之前,請老闆操刀替他們拍一張全家福。相片由受訪者提供
1996年「尖尖」老闆移民。林國盛太太說,要趕在這之前,請老闆操刀替他們拍一張全家福。

拿起素描筆執相的兒子

這一夜,竟由我這個外行操刀,替他倆拍照。我慣性的招呼林國盛一聲「老闆」,他也慣性回應:「這裏只有老餅喎!」這就是兒子阿淙,取笑老爸不斷重複的笑位之一。我站在他平時的位置,學他講一些爛笑話,再按下快門:咔擦。咔擦了12聲之後,一刻的定格不能即時在電腦屏幕呈現,「我明日會沖菲林。」老爸說罷,向兒子打個眼色,阿淙遂點點頭說:「我會執相。」

「尖美」夫妻檔做不成,父子檔更加難能可貴。

執相是幾乎失傳了的技術,師傅在沖曬好的底片上,用素描筆執淡臉上的暗瘡呀、眼袋呀、皺紋等等。從前那位13歲入行在舊「尖尖」學執相,一直做到70幾歲的老師傅,八年前要退休。於是照相館的危機出現了。

兒子:「師傅未退休時,老竇已試過把底片拿回家,我倆一起試一起學,究竟是如何執相的?但做不到,失敗了。」

老爸:「我們想執臉頰那條路軌笑紋,卻執多了,出來變成一大條白色路軌。
哈哈。」

兒子:「我倆當時說,放棄啦,做不來。」

不過待老師傅真正要退下來時,這個80後阿淙的小宇宙,爆發了。阿媽曾經向兒子暗示:「你怎樣啊,能不能幫上忙?」反而是老爸不好意思,只重複一個他經常講的爛笑話:「不做鋪頭我還可以去執垃圾。」

兒子:「執相變成一個父子問題!我當時想,一定要做到,不可以說做不來。連我也不幫老竇,還有誰會幫?如果只是打份工,做不到,當然就找另一份算啦。」

老爸:「我怕拖累他啊,浪費他很多青春和時間。」

做產品設計的兒子,下班回家就埋頭執執執,他檢視大量老師傅執過的底片,從中悟出端倪,「執相的問題是,別人教不來的。」這大概似一種藝術,透過領悟和練習來推進。

我忍不住問:「美圖秀秀能否取代?」心底渴望他答不。但阿淙說:「執相可以想像成化淡妝的效果,Photoshop和美圖秀秀都做到,因為這些程式本來就是按執相的概念來寫的啊。不過在我看來,效果仍有差距,雖然一般人應該看不出來吧。」

1996年的這一天,林國盛晉身老闆行列。
1996年的這一天,林國盛晉身老闆行列。

人間定格:父子間的浪漫

這對父子,本來都是不愛說話的人,換一個說法,就是「很悶的男人」。

老爸:「我很內向的,所以才喜歡呆在黑房裏曬相,不用跟別人說話。」

兒子:「但他開始替人拍照後,人有點改變,要逗人笑,就要講說話。即使他的笑話,不斷重複。至於畫畫,也會令人靜下來,只有自己在畫,不想別人打擾。」

不過,有一種浪漫,大概就是父子的浪漫。我們三個人在照相館樓下的咖啡室聊,出現了那麼的20分鐘,我覺得自己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也不獲邀請加入。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輕聲的問,慢慢的答,旁若無人。

兒子:「讀理工時,我常常上去尖尖找老竇,買東西給他吃,玩下相機,那裏變成我的蒲點。」

老爸:「阿淙還問我,老竇這塊豬扒哪裏來?」

兒子:「你真是很噁心,常做這些事情,阿媽都抱怨。」

老爸:「人家燒烤吃剩,很浪費嘛。」

兒子:「那時家中雪櫃也有一袋這樣的冰豬扒,我丟進垃圾桶。」

老爸:「那是士多老闆叫我拿走的,我不想浪費嘛。」

兒子:「你便是執垃圾囉。」

老爸:「不做影相就要執垃圾嘛。」

兒子:「那次我覺得塊豬扒又幾好吃。」

老爸:「我醃了呀,下了調味粉去煎。不是啦,不是拾回來的,講笑。」

兒子:「你就是這鋪癮囉。(你就是有這癮頭)」

那是十幾年前,兩人在照相館共度下午時,關於一塊豬扒的共同回憶。如果當時我手上有一部菲林相機,我想,這才是一刻人間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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