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60人車隊,由中國邊境跋涉24小時,駛進緬甸北部克欽邦首府密支那。11月4日,這些來自深圳龍越基金會成員,預備在密支那將遠征軍遺骨移回中國安葬,遭到本地華人拒絕。密支那雲南同鄉會隨後發出聲明,措辭充滿怒意:
「此次大批遺骸歸葬之事敏感又複雜…無視於政處於緬甸大選的敏感時刻,組織龐大車隊,浩浩蕩蕩開赴密支那迎接遺骸。汝輩可知緬甸亦為主權國家?可知緬甸政局複雜?數十年緬甸華人處境艱辛….」聲明指責此舉:「全然不顧華人華僑處境與感受。」
這份聲明宛若撕開冰山一角,突顯緬甸華人對於「華人身分」的敏感,也顯示他們對於舉國選舉期間,族群話題可能被炒作的不安。
遠征軍,或國共內戰的國民黨孤軍,在國共兩黨的歷史敘事中是英靈,但是對緬甸人來說,卻是戰亂的肇始者,所以緬甸華人都會特別低調。
33歲,現於仰光工作,出身於密支那的緬甸華人楊文傑解釋,「特別現在是大選時機。」
在二戰歷史的宏大敘事中,遠征軍是中國抗日史上最值得紀念的英烈之一。但是在果敢的地方誌上,對於遠征軍的描述卻極為複雜。遠征軍曾和果敢人一同抗日,但也曾兵戎相見。黃埔軍校和大理軍校培養了果敢人的軍事精英,但果敢人的頭領也曾被詐誘奪權。作戰時,雙方出發點不同,配合也有不默契的時候。在果敢人看來,日本人打過來,國民黨的同盟卻撤離了,把自己拋在果敢,滋味不好受。此外,潰軍禍亂邊區,將領敲竹槓的歷史也曾存在。
緬甸華人,對待今日中國大陸的心情,也是複雜矛盾。
中國和過去緬甸軍政府過往從密,中資企業在緬甸的諸多爭議(位於密支那以北的密松水壩發電項目於2011年因當地人抗爭暫停),使得緬甸人普遍對中國觀感不佳,緬甸華人一向低調處理與中國的關係。弱化華人身分是不少在緬華人的生存哲學。
緬甸華人認同,中國的強大幫助華人地位提升,使得緬政府比較願意保護華人。但另一方面,許多緬甸華人也認定,如果緬甸再一次發生排華,中國政府也不會保護他們。「民盟是美國派,美國會反華,他們都要和中國作對。」唐人街一名印刷廠老闆這樣猜度,一旦反對派贏得2015年大選的後果。1967年排華事件,是許多緬甸華人共有的恐懼。
華人並非鐵板一塊
不管誰上台我們都會拍拍手,就像看戲一樣。
曼德勒出身,而後到雲南瑞麗發展、娶妻,現在在泰緬邊境做事的小金說,「反正老緬(緬甸華人對緬人的說法)都不可信。」這是曼德勒華人的普遍心態,這裏的華人多因經商致富,從事貿易、玉石交易、或經營礦業,和中國大陸生意往來多,他們的社群感強烈,特別保護「華人價值」。
華人落腳在緬甸不同地域,對「華人身分」、緬甸國家認同有明顯差異。
仰光華人更加融入緬甸社會。除了仰光是緬甸文化中心,多元文化自然匯聚,一般認為和1967年仰光發生的排華事件有關。排華之後華人不敢說華語、用華人名字,甚至穿唐裝。華文教育中斷,導致現在年輕一代的仰光華人,多半已經不諳華語。曼德勒有很多孔子學校,但仰光唐人街只有一個。
邊境城市又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情形。他們的認同更加模糊、多元。端傳媒記者在泰緬寮的金三角邊境城市大其利,以及泰緬邊境妙瓦底發現,邊境生活的高度不安全感,讓許多緬甸華人多半同時具備緬甸、泰國、中國大陸,甚至是台灣的身分。這種身分流動的狀態,更讓他們更感到與所在地主流政治疏離。
華人從來不喜歡參與緬甸政治,我們會從背後施加影響。
仰光華人領袖趙某坐在仰光唐人街的廣東觀音廟,泡著一壺鐵觀音,一邊笑著跟端傳媒記者解釋,一邊在桌子底下做出一個伸手給錢的動作。
趙表示,現在緬甸政府裏沒有華人勢力,很多華人甚至不敢承認自己的血統。上世紀五十年代時,一些人仍會在身分證上寫上「漢族」,但隨後很多華人放棄了這一做法。「如果某一個候選人與華人有經濟利益,會在背後支持。緬甸也不喜歡華人參與政治,緬甸不能像馬來西亞那樣,直接用中文名參選。」
緬甸最大反對黨民盟(NLD)發言人年溫,在訪華時曾向中方介紹自己的母親是中國人,卻從來沒有在緬甸公開自己華人血統。由於緬甸憲法禁止直系親屬為外國籍貫者當選緬甸總統,年溫也因此無法替代昂山素姬作為民盟代表競選總統。
而鞏發黨內,登盛政府的一名閣員是華人也是秘而不宣。「說了名字可能會令他丟官。」一名緬甸華人向端傳媒記者提起此事,神色緊張。
但這種禁忌逐漸在年輕的華人心中鬆綁。35歲的Aung Thu Hein是極少數願意、也具身份資格投入政治的華人候選人。
他在仰光唐人街Latha區代表全國民主力量黨(NDF)參選國會議員。他同意在緬甸參政有天花板限制,華人頂多能做到國會議長,不能做總統和副總統,「不過我也沒有這個野心,」Aung Thu Hein笑笑說,「我投入政治是為了讓國家更好,而不是權力。」
Aung Thu Hein是在唐人街生活25年的第三代華人,聽得懂但已經不大說華語的他,勉力寫下中文名字「林唐全」。他是典型的仰光年輕華人,對他而言華人身分只是具有血緣的意涵,他已完全融入緬甸社會,追求的是更好的國家,「我同意族群問題在緬甸很重要,我也掙扎過,但我們國家的問題太多,還是要優先解決貧窮問題。」
Aung Thu Hein觀察到,在自己選區裏90%的華人及10%的緬人居民中,願意和他討論政治與政策的,還是緬甸人,「華人一般更在意生意,不關心政治。」但他發現,華人多勤奮工作,會較欣賞努力及教育程度高的候選人,也會特別在意他的在地性。
「他們會問我是不是住在這裏,能不能實際了解、解決他們的問題。」Aung Thu Hein說,華人選民未必會僅僅因為某人的華人身分而選擇他。
在仰光缅甸媒体工作的當地華人吳覺明自我剖析,過去對緬甸國家認同不強烈,但來到仰光,在媒體工作的短短一兩年,他的身分認同起了變化。
透過對中緬議題的報導,他更清楚自己是誰,「譬如伐木工人事件,我會採取緬甸的立場,」和端傳媒記者採訪的一些華人看法類似,吳覺明認為中國工人在緬甸境內違法伐木,緬甸政府卻無罪釋放,對緬甸人來說是不公平的,顯出緬甸政府對中國太過軟弱。
而更重要的,還是民主化帶來的參與感。
「我現在覺得自己就是緬甸人,這種身分認同和能夠投票的參與感有關,我未來搞不好也有興趣從政。」他笑說,不過隨即又急忙補上一句,「但緬甸要到這一天,應該還要五十年左右吧。」
緬甸華人面目複雜
一般而言,華人指從中國本土遷移海外,以漢文化為傳統的中國人及其後裔。在緬甸,因為歷史和現實的原因,並沒有單一的華人群體。比如,夾在中緬邊界這幾年戰亂不斷,至今還在軍管的果敢地區漢人,既屬於緬政府單獨列於少數民族果敢族。端傳媒在仰光、緬北接觸的果敢漢人也認同這一民族身份。在果敢族文化精英記錄的果敢志和緬甸官方認定的果敢歷史中,果敢族的祖先追溯到南明王朝最後一支餘脈。果敢族人、《薩爾溫江上游的果敢民族》作者通乃(漢名楊建德)表示,他們的祖先大多是守護南明皇帝的錦衣衛,逃到果敢安居落戶,口音中還保留有明末南京話的痕跡。
果敢族人告訴記者,果敢族有一些本土化的詞語、特殊的口音、服裝與華人也有不同。而華人則告訴記者,果敢族人除了口音不同,而且還「懂三國」,有手段。這些區分在大陸顯然不構成民族差異,但是記者的採訪明顯感覺到果敢族與華人之間有區分自身的意識。果敢族人甚至有向記者強調極其微小和模糊的差別,比如華人喜歡把鑰匙掛在腰上,而果敢人不會。
上個世紀90年代,緬北地區另一支華人族群被緬甸政府確認為「孟穩族」。此外,記者也聽到在緬甸佤族中也有部分是漢人後裔。
在緬甸,官方認定的合法民族有135個之多。果敢族、孟穩族都在其中。此次大選,果敢族還有兩個代表其民族的政黨參選。但是華人並不在其中。官方統計佔緬甸六千萬人口中3%,總數180萬的華人(但一般估算華人應有600萬,10%)。
大體上,緬甸華人主要集中居住在第一大城仰光和第二大城曼德勒,大多是60、70年前從中國移民而來。仰光華人多來自福建和廣東,位於曼德勒和緬北邊境城市則多是雲南移民。
這些華人一般分為閩南人、潮汕人、廣府人、客家人和雲南人。一種是1947年緬甸獨立前便移民過來,這種移民有公民身分,以廣東、福建沿海居多。1949年前後因國共內戰也有大量雲南華人避難到緬北,多半只能永久居留。閩粵兩省佔緬甸華人總數的45%, 這類華人移民時間較早,多半三代以上,在地化較深,以說閩南方言為主;另一種是雲南移民,至少可以追溯到清代,近代以來的移民許多是國共內戰逃到中緬邊境的平民或國民黨後裔。
「少數民族歷史上本來就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也建立過自己的文明,有強烈的身分認同,所以有正當性和緬政府談聯邦,擁有政黨和武裝部隊,」34歲,目前在華文媒體工作的Aung Lin點出華人與少數民族在心態上最大的差異,「但華人是移民,永遠的外來者,我們很認份。」他來自撣邦的臘戍,是緬甸華人主要居住的城市之一。
華人群體的複雜,導致緬甸政府對華人群體的身份做了差別認定。按照緬甸的法律,18歲成年國民擁有粉紅色卡片——國民證。擁有者可以在國內旅行、開辦私人企業等等。果敢族人告訴記者,過去相當一批果敢族因為身份認定問題,擁有的是三折的身份證。獲得這一身份證需要追溯父母雙方三代,才可獲取,三折身份證同樣擁有投票權。
而三折身份證在開辦企業時會顯得低人一等,常遇到麻煩。而果敢人若要將三折身份證換成粉紅色的國民證,在某些地區會遇到公務員刁難。有時候需要行賄上千塊人民幣,差不多是一個多月收入的的才得以更換。
因為歷史和現實的原因,還有一些華人沒有辦理國民證,只是有藍色或白色等其他顏色的居留卡。
身份證的問題部分原因與邊境人口管制的複雜相關。往來中緬邊境對邊民來說原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儘管果敢老街地區處在軍管之中,但記者獲悉邊民依然有辦法偷渡往來。根據果敢地方誌羅列也可以看出,兩地流竄作案的事件時有發生。在果敢,一個人是當地人還是中國過來的過客,對於管理機關來說,很難識別。
(根據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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