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譯和趙濤互相稱對方為老師,玩笑似地,稍加修整之後就坐了下來。他們像是兩部安靜的引擎,一直在運轉,又沒什麼動靜。
賈樟柯新電影《山河故人》由一段三角戀愛開始講幾十年來幾個山西人的遭遇,配樂從 Pet Shop Boys 代表作《Go West》,到葉蒨文金曲《珍重》,引起許多話題,倒顯得兩位戲份最多的主角更加安靜了。這部電影呈現了許多動靜交織,城市改變,人也改變,兩相並行,都說不出話來。
兩位演員亦動亦靜地出演了濤兒和晉生,站在戲中矛盾衝突的風口浪尖,也成為電影的看點之一。年輕的三角戀愛,到體驗花甲人生,趙濤和張譯的山河之旅有不少未知數。
賈樟柯的劇本匯集了不少切片:1999年,2014年和2025年。他沒有用連續的故事貫穿整個電影,而是把這些截面收集起來,匯成人情冷暖。
趙濤:「濤一開始是紙上的一個字,我要讓她可以流動血液 」
在截面與截面之間,很多故事只有留白,賈樟柯什麼也不講。「在這樣的敘事裏面,導演可以留白,可以不去講述,但演員必須要自己去想像,把空白填進去。」
趙濤想像的基礎是劇本,她一遍又一遍閱讀劇本。每讀一遍,就做記號,寫下自己的感受。一遍一遍地推翻,一遍一遍地肯定。五遍之後,她已經對濤兒這個人物有了相當了解。在趙濤口中,劇本給了她準確的信息,因此無須多餘的溝通。她理解濤兒情感的變化,認可角色在不同變故裏的行動。
她做菜的戲份裏那些動作,用手擦擦眼角,似乎把菜的辛香味道從銀幕上傳遞了出來。
濤兒是成長在山西汾陽的青年,待人真誠,猶疑在好友梁子和晉生的感情之間。滿滿情義,最終仍然難逃遺憾。趙濤和賈樟柯都是山西人,那時那地之中的情愫皆可在二人的大部分合作中尋得。之外,趙濤在這部戲還要處理角色和父親,和小孩之間的情感。這些細膩的刻畫,經由趙濤層次豐富的表演,予人深刻印象。
賈樟柯誇獎她的表演,說她做菜的戲份裏那些動作,用手擦擦眼角,似乎把菜的辛香味道從銀幕上傳遞了出來。張譯誇獎她的表演,對她在電影最後結尾的舞蹈讚賞有加:「如果路演有時間,我去戲院就要看最後那場戲,就為了過那一口子癮。」
濤兒在三角戀之中做出選擇,就可能要放棄一段友情,在孩子的撫養權上讓步,就等於縱容關係的疏離。趙濤理解角色的選擇,可是並不認同。她說做了怎樣的選擇就要接受怎樣的後果,一路從教師到專職演員,她對學生,對朋友,甚至對自己的妹妹也如是說。無論是選丈夫,還是處理撫養權,濤兒的做法在趙濤看來都選錯了:
「她認為錢可以解決一切,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兒子在20歲的時候,缺的是愛。」
張譯:「看了成片之後,我才開始總結這個人的孤獨」
張譯的角色留白更多。賈樟柯沒有把完整的劇本給他。電影中2014年的片段他沒有戲份,就沒有收到那一節的內容。在看到最後的成片之前,他不知道那一段發生了什麼事。
有一天,賈樟柯發送了幾句話給他,讓他配一則畫外音。這一則錄音後來放進了電影裏,用在濤兒和晉生 iPad 對話的場景中。張譯聽賈樟柯說:本來生活就是未知,誰知道明天發生什麼,誰知道明年發生什麼。
當2025年的劇本放在張譯手上時,他也訝異,過去這麼多年,晉生變成了這樣。其間所省略的磨難和遭遇,讓身在其中的張譯受到震撼。「我非常喜歡這一段晉生的戲份,極其熱愛,這讓我心潮澎湃。」這種震撼讓張譯讚揚賈樟柯的想像力,他把導演比作印象派畫家,只用幾筆,就把角色幾十年的人生濃縮在其中。
在表演時,他沒有看到張晉生這個角色的全貌。完整看過電影之後,他才明白自己飾演的晉生是一個怎樣的人,才讀出這一個人背後的孤獨。在不遠的未來,張譯想像着牢籠中的困獸,失去自由,無法回到自己的山河。賈樟柯讓晉生迷戀上槍械卻無處可用,也讓他和兒子之間的交流困難重重。
本來生活就是未知,誰知道明天發生什麼,誰知道明年發生什麼。
如何與戲中的下一代對戲,也是演員想像的重要部分。晉生父子有雙重隔閡,兩個人在語言上無法交流,只能通過 Google 翻譯對話。除此之外,兩個人固執己見,互不相讓,每每對話都不歡而散。兩個人的屏障隔斷了晉生懷念濤兒的萬水千山,加重了晉生的孤獨。這與濤兒和兒子相隔兩地,不得相見的孤獨倆倆相映,傷感不已。
戲中的故事是虛構的,但卻附着了戲外的真實力量。趙濤借穿老年人的衣服,去體會一個人老去的心境。張譯借用自己的青春期體驗,去演繹戲中父子間不依不饒的矛盾。
這些想像,讓賈樟柯鏡中的世故愈發認真。劇情發展,角色們面對一個又一個問題作出選擇,一旦決定,就無法再回到過去。
「故人故土,人是奇妙的感情動物」
賈樟柯有意無意地將山西汾陽的街景和外景拍出了成長弧線。冬天的冰河,郊外的孤塔,冷清的小站,沿街的街燈,也在戲內同樣跟着角色一起跨越了幾十年的時間。角色和景色間的不同組合,儘管鏡頭處理得平淡,卻散發出強烈的戲劇效果。大約也因着華人對地域和鄉土總是容易產生牽引。
當濤兒默默走出家門,在白雪裏背對着面色不變的舊塔跳舞,賈樟柯與他信任的演員們一起帶出了五味雜陳。
趙濤和張譯同樣離開家鄉多年,幾乎把北京當做第二個家。不同的記憶和牽絆,在《山河故人》電影之外,還有山河故人。
趙濤從家鄉山西太原考到北京舞蹈學院,已經在京十幾二十年。她說每次汽車進入到太原,自己仍然難掩興奮,仍然想吃媽媽做的飯。張譯祖籍山東,哈爾濱成長。他的祖父和外祖父十幾歲走出山東,闖關東去東北。他和山東的關係看似淡薄,但當他尋根回到自己的祖屋,面對荒草叢生,也感動得跪地流淚。
這種人與故地的牽引,似乎也可以補入到《山河故人》的隱藏情節。或許賈樟柯不必強調,在這部愛恨離合的電影裏,小城的變化,也與角色的心境不斷相交。看似無關的平行線,也在人景合一之中,透露了一些莫可名狀的情緒。
當晉生遠赴異國,腳着布鞋,手持摺扇,背對中式字畫,當濤兒默默走出家門,在白雪裏背對着面色不變的舊塔跳舞,賈樟柯與他信任的演員們一起帶出了五味雜陳。趙濤和張譯用「表演」這種技術性的想像,又免不了乘着各自生活的積累,掠過不動山河,讓這個故事越來越近,觸手可及。
鳴謝訪問場地:尖沙嘴隆堡麗景酒店AVA Restaurant Slash B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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