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十七歲

一個人也能發明自己的宗教。
風物

[天光前告白]生命中那些不可捉摸、不停變幻的形而上或下的情感與性感。

圖:Wilson Tsang / 端傳媒

寂寞的十七歲,是在電影院看解禁的《霸王別姬》時正式結束的。

歷盡紅塵萬丈深淵,張國榮演的程蝶衣,被紅衛兵反扣起胳膊,對着熊熊烈火,撕心裂肺地大喊:「我要舉報!我要舉報!段小樓,他, 他,他⋯⋯」

沒敢叫 H 一起去。買了票,在晚自習時裝病請假,一個人偷跑出去看。

彷彿看見了自己和 H 的命運。我悄悄收起了眼淚,心底山谷裏纏繞多年的蛹的墳墓,轟的一聲裂開了。喜歡同類同性的這具身體,像是受到了某種詛咒,才這般艱難。

在這所庭園式高中的池塘一隅,有一座飛簷黑瓦的中式建築,整年緊閉,是神秘的校史館。似乎永遠都不會開啟的精雕木門裏,像是有老靈魂在飄蕩,隱藏了許多秘密。位於兩幢教學樓之間,一片銀杏樹林的旁邊。夏天的荷花開滿了池塘,蟬鳴陣陣。細細的風吹過,長長的時間流逝,靜謐的水光,閃爍的葉影,這鬼魅一般的存在,嗚咽難鳴。

只有一次機會,大門開啟。那是創校115週年的時候,學生被老師帶領着,分批參觀。我們進去,才發現,從晚清開始,這裏就是有名的書院,不少民國要人、文人在這裏讀過書。

之前沒有人可以證實的傳說,在白紙黑字上見到了,還有黑白的老舊的照片,懷疑,接着恍惚。他們的名字,赫然寫在歷史教科書上,分明是叛徒、敵人和反動分子。他們其實離得這麼近。老師生怕有人提問,隻字不提,草草看完了事。

常看到老校長在銀杏樹林和荷花池的周圍散步,一圈又一圈,卡其布中山裝,筆挺的走着。遇到學生,他樂意停下來,笑呵呵地聊幾句,然後繼續走。他的思緒,跟在金光澡堂泡了一個下午的三個少年腦袋裏的煙霧,相隔了一百年的時光。

很快,Z 住到了校外,只留一些衣服、行李在我們宿舍的空床上。他被逐出了月光之城。我不明白,Z為何還要留一些自己的東西在宿舍。也許,他是臥薪嘗膽,留個念想,等找出告密者的那一天。

風波止息,那裏好像被鎮壓了一樣,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不過自此,大清早晨跑時,空氣和灰塵吸進鼻孔,在嘴裏嚼着嚼着,就有了一絲苦苦的血腥味。

在喘不過氣的空氣裏,尋找讓身體和大腦放鬆的一切機會,克服外在環境的恐懼,於是人類發明了宗教。

可怕的最後一年,終於來了。

教育,既然是蒙蔽,就要有一個金光閃閃的皇冠,含金量要特別高,哄騙着、威脅着年輕的身體交出青春的美,自相殘殺。少年無處可逃。

在溺水一般的測評、考試和排名中,自救的唯一的希望是自己。在喘不過氣的空氣裏,尋找讓身體和大腦放鬆的一切機會,克服外在環境的恐懼,於是人類發明了宗教。

原來,一個人也能發明一個自己的宗教。只要一兩個讓自己舒服的詞語,一個玄秘的符號,路就可以往前走,日子就可以一個一個捱過去。一個堅硬的殼,日積月累的包裹起來。

好在,我有 H,這混世裏輕飄飄的存在。只有他,把一切不放在心上,全都對我說出來。坐在斜對面,好像永遠都在身旁,不近也不遠,他輕盈的背,還有回過頭時淺淺微笑的大眼睛,實在太美了。終於,我沒有走火入魔。那個硬殼,始終差一點點,就是沒辦法封頂完工。

其實,排座位,是班主任最重要的戰略。考入名牌大學的學生人數,是決定他升遷與否的戰果。這是一場戰爭,班主任就是出征的將軍。為了鬆綁壓力,座位每週都要位移一次,猶如前進的兵馬俑,一整排的大挪移,戰鬥的姿勢、敵人的位置即刻變化。戰時心理的苦悶,似乎多了新的一點出口。除此以外,誰坐在誰的旁邊,誰坐在誰的前面,都要根據每個學生在某個時期的成績,不斷做出微調。

在排列布陣時,隔開上(成績好的學生)和下(成績差的學生),把上和中(成績一般的學生),下和下放在一起,從而形成「鐵三角」,保護核心戰隊,也能保持整體士氣。班裏最有可能考入名牌大學的那幾個學生,就是核心戰隊的獨門武器。這是班主任秘而不宣的戰術大計。

而 H 是作為我的「密友」,被安排在我的附近。我和他,是上和中的關係。那個時候,這是人人皆知、心照不宣的秘密。

於是,和 H 去金光澡堂,天經地義,沒有任何人有權說三道四。

即使在最後一年最緊張的日子,去泡澡堂子,依然是我和 H 的例行娛樂。奇怪的是,欲望的流動,似乎停止了喘息,滯留在空白的蒸氣裏的,是死亡的青春的軀殼。我們只懷抱着各自的寂寞,珍惜着彼此的赤裸的曲線,對望,對望,相視一笑。織造毫無性慾的愛意,也蛻變成自救本能的一部分。

高考結束那一天,被不知名的海嘯吞噬過後,一具具身體攤死在海灘上。所有教科書和試卷被撕爛,丟進半空中,喝酒狂歡,不知去路的迷茫緊接而來。

最後一晚,Z 和我和 H 喝得爛醉,攔着我們的腰,像愛人一樣溫柔。

他突然哭了起來,低低的說:「我永遠也找不到了那個人了!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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