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聽到李傑會參與做一個非牟利藝術空間,我們的反應和與他合作的第一個藝術家卓思穎一樣,都是吃驚,因這個代表香港參加過威尼斯雙年展的藝術家,其作品個人性及詩意十足,不似要搞社會實踐的模樣。和李傑聊起來,他也說,要單靠自己肯定就做不成,還多虧十幾年的友人黃子欣一起出力,再加上種種因緣際會,才終於成事。李傑說他做這件事,是眼見「香港一天天差下去」,但又不想僅僅靠罵,雖然我們說起現況來,他還是氣得不行,「但罵完,還是要做事,不然完全沒有用」。「咩事藝術空間」的成立,就是這種想法下的實驗之一。
一個圓的切線只在一點上同圓輕輕接觸,由此便按照其既定方向向前無限延伸。──本傑明
今年四月,接到李傑和黃子欣的展覽邀請時,卓思穎很是吃驚。
按照藝術圈一般的規則,畫畫的李傑,與主要做影像的卓思穎,已經不算同一範疇;而且,李傑和黃子欣,一個是代表香港參加過威尼斯雙年展的藝術家、一個是活躍的本地策展人(或按照她自己的說法:「藝術經理人」),但卓思穎是畢業三年、才剛剛冒起的藝術家。更重要的是,他們完全不認識,而這圈子裏,和熟人打交道,才是習慣。
這種種的一反常態,卓思穎得出的結論是:「我想他們是認真想做點什麼。」
李傑和黃子欣要做的是一個為期兩年的非牟利藝術空間,它有一個本土到有點「串」的名字:「咩事」藝術空間;又有個輕快、有朝氣的洋名:“Things that can happen ”。某種程度上,這名字正反映了兩位創辦人各自的特質:李傑是九龍長大、土生土長的香港人;黃子欣是在加拿大讀書生活、英文比中文好太多的華裔女生。
道地的廣東話名字與英文名,缺一不可,要互相指涉,才能拼湊出「咩事」的精神氣質。黃子欣就為我提供過一種閱讀方式:「Things 是『事』的意思,翻譯成廣東話就是『嘢』(東西),同音『yeah』,在廣東話裏指的是『很拉風、很狂野』,所以 Things 一個字已經含有『wild(嘢,yeah) objects(東西)』的意思。『狂野的東西會發生』,這就是這個空間的實驗性。」
認識深水埗一間屋
「咩事」請卓思穎來做的實驗,就是給她一把鑰匙,她可以隨時上去,然後在裏面「隨便做點什麼,或者什麼也不做」,而這件事的結果,「可以是一個展覽,或者什麼也不是」。
我們資源有限,沒有條件去做大事。不過正因為這樣,你可以踏實一點,不會幻想被很多觀眾看到、可以賣作品。你就在「咩事」很專心的,為一個你很關心的東西,去研究。
「藝術家通常被認為有責任去填滿一個空間,讓它變得有意義,」黃子欣說,「這種責任常常也是一種壓力。在我們這裏,更希望能讓一些好奇心生長、看看什麼樣的可能性能演化出來。」
這種「完全沒壓力」的狀態,讓卓思穎回到「一種純創作」的狀態:她不用為了履行與商業畫廊的合同,在創作時要考慮到安裝、運輸等操作性層面的可行性,以及潛在買家的喜好;也不必為了完成受政府資助的計劃,一年後還要如「做功課」般,去依照申請計劃書,一板一眼地完成一年前的想法──「人是會變的。我可能早已對那點子不感興趣,而在變化裏創作應是最好的。」
與「咩事」的相處,是更有機,更自然的。卓思穎在深水埗一幢翻新唐樓裏,按照中產階級趣味裝修、面積在500呎左右的住宅中──「咩事」的肉身,泡了一個多月後,給它增添了一閃一滅的假水晶吊燈、自顧自兀兀吹着的立式風扇、散落一地的紅豆、開了一半的門,狹窄走廊上的投影,不時傳出風把窗戶關上的聲音,重複又重複,原地打轉的刷牙杯……這些日常物營造的私人感,帶着卓思穎剛從蘇黎世做駐場藝術回來的及時性:在瑞士,她誰也不認識,也不被誰認識,花許多時間,一個人呆在只有自己的屋子裏,漸漸留意到空間裏各種各樣的聲音,「像在與我傾談」。
同時,卓思穎希望利用這些物件,帶觀者去「真正地看眼前的空間」:「『咩事』不同一般展覽空間,白花花,四面牆,專為作品而存在。它是一間屋,有陽台、廚房、洗手間,有假天花、假水晶燈,自己的性格。我的作品是一個嚮導,帶大家去認識它,同時也想讓大家試着探索,這屋裏,究竟什麼是藝術品,什麼不是。」
與這空間一同探索、以至演化的,還有卓思穎自己。因為沒有外在壓力,那麼「全部的要求就是自己給自己的」。不知怎麼的,在同李傑及黃子欣談論自己的創作時,三人都默契地有共識,在未來兩年內,卓思穎將一再地重返這個空間,在裏面做點什麼。「事情不知怎麼就自然地定下了,」卓思穎說,「我很快就要離開香港去加拿大念雕塑,想到深水埗有間屋在等着我,是件幸福的事。」
小空間的可能性
如果把視線從「咩事」所在的深水埗鴨寮街拉遠點,放到整個香港,就看出至少在10年前,還在全球當代藝術地圖上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香港,正經歷着某種藝術的勃興:從2000年初,開始萌芽的西九文化區,到一再拖延、預計2019年開館的M+博物館,以及白立方、高古軒、巴塞爾藝術展這類世界頂級的大畫廊、博覽會的進駐,再加上其國際化環境、健全的法律和金融制度等,香港正被越來越多人視為極有潛力發展成「亞洲藝術(市場)之都」。
在這一浪潮中,李傑成為最被熟知的香港當代藝術家之一。他並「不反對博覽會或者畫廊,畢竟它們是正常的藝術生態的一部分」,但僅有這些是不夠的:「藝術圈是一個金字塔形狀,最上層是博物館,然後是大畫廊、博覽會、藝術機構,下層需要各種各樣,多元的藝術空間。」
李傑對「下層」的理解是「靈活」:「大的機構,需要考慮資源、資金、成本等各種問題,做事難免就有限制。而小的東西就靈活一點,多些空間去試、去游走,實驗性會更強。」
他又輕微地自嘲,「你也可以說,我們資源有限,沒有條件去做大事。不過正因為這樣,你可以踏實一點,不會幻想被很多觀眾看到、可以賣作品。你就在『咩事』很專心的,為一個你很關心的東西,去研究。」
那幾年火炭的時光,到現在都為我們積蓄着創作的能量。
李傑和他一幫朋友,也曾有過在小空間裏做事的狀態。從2000年開始,一批中大藝術系畢業的學生開始在廉價的火炭工業區合租工作室,李傑也是其中一員。那時連中國當代藝術還未被世界關注,遑論香港藝術。火炭的年輕人們住在一起,各自做着各自的事,聊天、喝酒,說不出特別明確的未來,就在2006年的夏天,李傑還把畫室裏的抹布做成一顆球體,來「發洩過剩的脾氣」。
隨着藝術市場的升溫,香港藝術家也逐漸受到國際注目,比如和李傑合租工作室的白雙全2009年代表香港參加威尼斯雙年展,而關尚智在2013年獲得首屆「HUGO BOSS亞洲藝術大獎」。李傑至今都認為:「那幾年火炭的時光,到現在都為我們積蓄着創作的能量。」
認真地做些隨意事
從藝術家轉換角色,來做一個空間的主持者,李傑的出發點之一,是考慮到現在香港藝術圈太過極端:一邊是大博物館、大畫廊,另一邊是非常政治性的空間,兩邊「完全說不到一塊,那中間在哪裏呢?」他對「咩事」的想像是「灰色」的:「灰色地帶,沒有太明確的方向,但能帶出有延續的討論,引發人思考,這就是實驗性、可能性。」
這點從「咩事」身處的深水埗就可看出一些端倪。香港藝術空間目前多分佈在中環、上環、柴灣及黃竹坑等,而在最初想像選址地點時,李傑和黃子欣就決定「這些地方統統不去」:「不想和藝術群落在一起,因為感覺很悶;也不想去工廠大廈,因為空間大,多了好多製作、維護的工作要做,而我們希望藝術家能專注發展自己的點子。」
這時正好有藏家知道他們想做一個空間,就問是否要用他在深水埗的物業,租期兩年。李傑和黃子欣一看就覺得很適合:「深水埗是個很特別的區域,既十分香港,又充滿印巴人等很多移民,地理位置又在香港的中心,買製作材料也十分方便。」
尊重本土藝術家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當成藝術家,而不僅僅是香港藝術家來對待。
身處深水埗、又做小空間,這不太主流的姿態很容易被人貼上「關懷本土」、「社區藝術」等現今看來十分值得稱頌的標籤,但李傑和黃子欣一概敬謝不敏:「我們不希望被標籤,因為一被標籤,整件事就變得不十分有趣。」
因此「咩事」也不會專做本土藝術家,因為「尊重本土藝術家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他當成藝術家,而不僅僅是香港藝術家來對待。」至於「社區藝術」,李傑和黃子欣覺得,「不是我們的興趣,也不太相信,而且已經有機構在做,也不需要再做。」
那「咩事」要做什麼呢?黃子欣說:「希望能多多和那些正成為(becoming)藝術家的人合作。」李傑說:「我們沒有大空間、大方向、大志向,只有兩年的命,我們想要playful一點,認真地做些隨意的事,並不急着做出來些什麼。」
比如做駐場藝術計劃,但並不要求一定要交功課,或做出來什麼;比如做放映,但不想很規矩,大家準時來,準時走,中途覺得不好看,又不好意思退場,就可以把放映時間從一個晚上拉長到幾個星期,放部電視,隨時來,隨時看;比如做一個圖書館,請藝術家推薦些自己喜歡、但香港不易見到的書單,「咩事」的人去買來或者複印出來,供人隨意閱讀……
那兩年之後又怎麼樣呢?「到時再說咯,」黃子欣笑著說,「說不定我們會繼續做下去,或者把能量轉到別的方向。我們是開放的,開放給那些可能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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