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滇西北癲了7天,回到昆明。只待一個晚上,吃完煙火氣飽滿的大排檔,理個髮,就開始在青旅周邊閒逛。那是2009年1月,春城很有些陰冷,和陽光供應充足的德欽、中甸、麗江真不一樣,在飛來寺附近我看到了通體透白的卡瓦格博,可陽光太足了,雪峰明明就在眼前,反而像被加了一層濾鏡。天氣好得要命,天天徒步、吃喝、曬太陽,還有聚眾吹牛,總是用「我在……的時候」的句式開頭(碰到老外則是 when I was in……),身體和大腦都乾乾暖暖,真是最好的休息。
昆明就不同了,毛毛雨落在夜路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凍住了,滑得很。披着衝鋒衣在城裏亂走,走着走着到了雲南大學,穿過去竟又是雲南師大,見「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舊址」字樣,噢,該去看看。校園不大,路燈昏暗,往裏面走了大概兩百米吧,看到路邊一塊金屬路牌:聯大路。毫無徵兆地,一下子,胸口被某種巨大的東西填滿,眼淚就不由自主流下來。
偶爾會想起這段傻乎乎乃至矯情的經歷,然後就量一下從那時到現在自己又改變了多少。幾個月前在手機記事本上划拉:發現自己越來越有了一種「職業」的態度,take it and face it,問題──解決──問題──解決,模式發展到極致就是變廢為寶──2013年,萬聖節之前大約一周吧,我和幾個同學去波士頓附近的女巫城 Salem 玩,那是我第一次見識某些北美人民的旅遊模式,我們在 Salem 呆了一天,只做了三件事:去酒吧喝酒聊天,換個酒吧喝酒聊天,去第三個酒吧喝酒聊天吃飯。轉場喝酒時,我對着一面玻璃櫥窗拍了件 T 恤,上面畫着把掃帚,英文寫:如果老天給你一把掃帚,就用它來飛吧。多勵志的話,這不也是變廢為寶麼──但說起來,我既為自己能飛掃帚高興,但又隱隱地感到一些不安,比如,那它不還是掃帚嗎?
一塊去 Salem 的同學後來給我寫信,她要來中國採訪了,其中一個故事和聯合國新千年發展計劃有關,問我能不能推薦一個過去15年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小地方。我在朋友圈向大家提問,最多的回答是分布在各地的淘寶村,也有人提到了被洋垃圾淹沒的小鎮、被工業化吞噬的鄉野、被 CBD 了的城中村,還有人推薦麗江,我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沒錯:1996年地震,恢復重建古城,次年申遺成功,十幾年時間,麗江就成了麗江啊。
如果老天給你一把掃帚,就用它來飛吧。多勵志的話,這不也是變廢為寶麼──但說起來,我既為自己能飛掃帚高興,但又隱隱地感到一些不安,比如,那它不還是掃帚嗎?
我所供職的雜誌做過一期「打破舒適區(comfort zone)」的專題,採訪了10個人,有作家、演員、歌手、學者、編劇等等,請他們每個人都談談如何理解「舒適區」以及如何看待「要敢於走出舒適區」的說法。陳冠中先生的回答是,「商管培訓鼓勵大家挑戰自己、超越自己,走出舒適區間,但管治者又要求年輕人聽話,乖乖的受規訓。佛家的活在當下則是不強求也不能鬆懈到一片空白。最優化的狀態是既有根也有翅膀,拒絕非此即彼。」
2009年那個年輕的記者以為自有活法,卻不知道隧道正在塌方,到2015年矯情的空間已經很少了,經濟和文化上都是如此,歡迎來到真實的僵硬的嘲笑情懷的 KPI 的世界。還有人懷念南方的自由和散漫,憤怒與天真嗎?天津爆炸那晚,聽說了一位同行去世的消息,和他大概互相要過幾次電話,但只見過一面,好像是一群媒體人的 K 歌局,他後到的,特別謙和,見人就叫老師。消息傳開時正加班呢,呆呆地一直刷朋友圈,看到很多人說南方往事,呆呆地起身,想去洗把臉,一個現在的同事也在往洗手間走,我趕快往右邊一拐,進了樓梯間,合上防火門就開始哭。那個地方接近大廈頂層,大概是中央空調一直隆隆作響,總覺得有個螺旋槳在那裏,把好多東西都絞成了碎片。你知道英文裏有個詞叫 integrity,既指正直又指完整,你知道自己心底的某一塊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半個小時後,我推門出來,日光燈照着牆壁和地板雪白一片,真實的世界可真耀眼啊。我回到辦公室,繼續加班編稿子,包括那位 Salem 同學的稿子──我約她為我們去紐約做了個採訪。因為報紙的經費問題,她的中國之行現在還沒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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