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容易又O Camp(迎新營)。當年大學生被視為天子門生,今天就是玩O Camp的廢物,甚至有團體呼籲舉報O Camp淫賤game,成功舉報者可獲2000元奬金。「廢青」,真是一個形容青年的關鍵字。它已經遠遠拋離雙失青年和隱蔽青年了。什麼「廢青事務委員會」、「香港傑出廢青」、「你的廢青指數」、「廢青主義」等貌似「惡搞」實質借力打力的反擊,又是話中有話,不容少覷。
左翼、無出息、港孩
廢青一詞,據說是香港本地創作,是右派自由主義智庫組織「獅子山學會」創辦人之一李兆富於2011年大鬧當時有左翼青年爭取全民退休保障,在劍拔弩張之際,產生出來的。在〈廢青不敢面對的12件事〉(2011年11月3日,《爽報》)和〈廢青的三大特點〉(2011年11月7日,《爽報》)中,李說:廢青不廢青,不在年齡,而在心態,包括「唔長進」、「賴得就賴」、「老奉」。這些特質與其說是標籤青年,不如說是標籤左翼,以反擊他們對資本主義的異議。
房屋署於2014年年底表示會研究對擁有專上或以上學歷的公屋申請者實施扣分,消息一出,社會矛頭直指「大學生」,指其「無志氣」、「貪着數」,與其他基層家庭「爭公屋」。當時的青年事務委員會主席陳振彬更以「大學生輪公屋沒出息」;地產公司創辦人施永青亦說:「向下望會向下流」,來將「廢青」跟住屋選擇掛鈎起來。自此,廢青就成「沒出息的左翼青年」的代名詞。
令廢青進入第三波的,是寫《怪獸家長》而走紅的親子作家屈穎姸。因為她以「港孩」論「廢青」。由意識形態上 的「廢」和居住選擇上的「廢」去到生活習慣上的「廢」。在2015年7月6日的《晴報》專欄中,她以〈芭蕉熱〉為題,向「受不得熱」、「用手提電風扇消暑」青年開火。在香港,以文字混飯吃的人不是多,而是太多。「芭蕉扇」本屬屁大的事,毋須認真。不過,芭蕉扇招來的非議卻出奇的大,事關它已被看成是後雨傘運動的「藍黃對決」。原來表面上談年輕人生活習慣的「廢」,說的其實是政治上的「廢」,這無疑是維穩派對維權派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炮灰與棒子
如果經濟上的廢青,就是對「中環價值」有異議的人,那麼政治上的廢青,就是對「威權管治」有異議的人。由2013年1月16日,戴耀廷提出「佔領中環」的意念開始,到2014年12月21日雨傘運動被清場結束,國家機器一直進行統戰工作。對民主派的團體,以至主要支持者則送上「勾結外國勢力」、「非法捐獻」等指控,令這些泛民中人,失信於人,對香港社會失去影響力。而對於雨傘運動的參與者,特別是佔大多數的是年輕人,則送上「廢青」之名,什麼「廢青暴徒」、「廢青可恥」、「廢青害人不淺」兼而有之。親中報章《大公報》在2014年9月30日及10月7日的文章中,多以青年作為犧牲者的角度書寫:別以青年當炮灰、反對派用雞蛋撼高牆的政治術語煽動學生,實質是學生是被拋出去的雞蛋,筆鋒再利還算留有一手。因為它解釋年輕人被煽動的原因是遇上全球一體化,年輕人出路困難、樓價高企,令居住出現問題下被煽動。及後到10月16日《商報》的文章指出,處理青年是當前工作的重中之重,特區政府形勢險峻,青年問題是政府形勢更險峻。不難看到,廢青在政治上有幾重意思:一、他們是充滿挫折的一代,是失敗者,因為追不上社會發展,分享不了經濟發展的成果,因此藉機發難,或是反對派乘機而入,煽動上街;二、他們是反對派的前哨兵、爛頭卒,跟反對派的沆瀣一氣;三、廢青是個問題,未來的青年工作就是處理廢青的工作。
廢青是「左翼、無出息、港孩、炮灰」,都是種標籤。標籤人家,固然是現代社會的一種厲害武器,但它有個副作用,就是所有標籤都是塊照妖鏡,照出的是標籤製造者的嘴臉,以及底蘊。台灣的李敖早在1961年的「老年人和棒子」一文中,嚴厲回應「代際之爭」:「首先不必談如何使青年接上這一棒,倒要看看如何使老年人交出這一棒。站在一個青年人的立場,我所關心的是:第一,從感覺上說,老年人肯不肯交出這一棒?第二,從技巧上說,老年人會不會交出這一棒?第三,從棒本身説,老年人交出來的是一支什麼棒?我擔心的是,老年人不但不肯把棒交出來,反到可能在青年人頭上打一棒!」是接棒還是交棒,是交棒還是打棒,真是當頭棒喝!廢青的標籤,以至處理廢青的青年工作,都只不過是一支棒打年輕人的棒子。
廢的全球化
廢是個問題(problem),當然要除之而後快。可是,廢,若是一個「問題」(question),就有趣得多,可牽引出很多很多好奇心。「廢」又如何?Who is afraid of 廢?越來越多人擁抱廢,甚至以廢柴自居。台灣稱廢青為「魯蛇」,是英文loser的諧音,在三年前開始流行後,後來越來越多人自稱為魯蛇,甚至衍生出「本魯」或「本蛇」等用法。中國大陸即稱為「屌絲」。它起初被用以攻擊別人,是「高富帥」的相反詞,然而被罵的人反而拿來自嘲,甚至連作家韓寒也自稱是「純正上海農村屌絲」。而以「廢」作為活動主題的,世界各地也有不少,堪稱「廢的全球化」。在 2014年起源於日本的「廢柴機器人大戰」已於今年6月29日在香港理工大學舉行。顧名思義,這個比賽一個「以廢鬥廢」的機械人比賽。它的門檻特低。外型可笑,功能簡陋,甚至技術低能的機械人,一應俱全,正因如此,反而成了一時佳話。創辦人石川大樹認為這個比賽的意義在於,叫人「享受失敗」和「享受無法順利運作的狀況」。
還有同樣是一反常態的鬥呆比賽。南韓首爾去年舉辦了「第一屆發呆大賽」,共170人參加。比賽當中,參加者什麼都不能做,不能睡着、不能動、不能笑,只能發呆,而途中還會有人不斷騷擾。別以為比賽兒戲,比賽設有心跳探測儀器,就連心跳加快,都會被淘汰。主辦單位表示,現代人太少時間休息,才會舉辦這場發呆大會,暫時讓大腦喘口氣。還嫌不夠?丹麥色情網站舉行「陰莖鬥短」比賽,歡迎男網民上傳自己的陰莖照片,最短小精悍的一位,可以贏得iPhone5一部。SingleSex.dk網 站主持人Morten Fabricius表示,媒體經常熱捧「巨大陰莖」形象,讓不少男性感到自卑,因此舉行這項比賽,讓眾多「那話兒」短小的男士重拾快樂。
在「科技主義」面前講廢柴機械人,在「效益主義」面前講發呆大賽,在「陽具中心主義」面前講「短小那話兒」,在噱頭之外,大抵這都是關於對「成功」的反思以及對「失敗」的再議。對於成功,我們當然嚮往。這個世界是成功者造成的。但畢竟不是很多人可以站在巨人的肩頭上造就自己的成功。相反一將功成萬骨枯!許多成功是以別人的鮮血、屈辱成全。人們嚮往成功,也批判成功。只有對失敗,才會有着一種曖昧的情愫——雖然一方面不希望自己成為失敗的人員;但另一方面,對古往今來的失敗者也滿有同情,特別是對逆流而上,千山獨行的,就算失敗,也賺人一掬同情之淚。
彳亍而行的廢青文化實踐
在香港,廢青竟變成了一門身份政治學(identity politics)。年輕人不獨不排斥廢青標籤,還來了「我是廢青」、「有種精英叫廢青」、「廢青主義」、「廢青事務委員會」等的身份認同,這不是投降主義,而是一種「敢教日月換新天」的氣魄,因為他們在重寫廢青的意義。
面對狹隘、主流的廢青論述,「廢事理你」是一種回應策略,而重構意義則是另一種進路。在香港,廢青竟變成了一門身份政治學(identity politics)。年輕人不獨不排斥廢青標籤,還來了「我是廢青」、「有種精英叫廢青」、「廢青主義」、「廢青事務委員會」等的身份認同,這不是投降主義,而是一種「敢教日月換新天」的氣魄,因為他們在重寫廢青的意義。網絡文章《我是廢青》和網絡歌曲《香港傑出廢青》,一樣擲地有聲,一士諤諤。他們都是cultural experts,將廢就廢,以廢養廢,說廢不廢,正如作詞人林日㬢說:「你要這樣標籤我,不如我自己標籖自己,自嘲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器之一。」
廢青,開啟了本土的一個符號戰場。John Fiske在其Reading the Popular(1989)中,用上最大的樂觀和正向力量,指出普及文化其實是最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借力打力」反抗策略,既可以轉化思維,創新實踐,鬆動傳統,達到社會改革的目標。雖然在它裏頭,有強大的宰制力量,同時亦有不少閃躲和抗拒的空間,只要好好發掘其活力和創造力,不難成為一種反抗或解放的文化資源。我們當然可以思考親中媒體,以至主流媒體文本之中建構出來的廢青形象,包括「廢青作為左翼、沒出息的人、港孩丶炮灰」是如何模樣?年輕人作為閱聽人(audience)如何詮釋這些相關表述 ?如何臣服於(subject to)主流論述所建構的主體位置之中?自我概念(self-identity)如何受這些論述影響?不過,別忘探究年輕人如何主動地和有意識地從普及文化中找到樂趣,例如,「廢的全球化」。他們如何詮釋解讀而非照單全收,如何將論述轉化成個人的主體實踐,例如,「廢青作為武器」。如此這般的探究已經不只是理論學理的層面,而是他們念茲在茲、有血有肉、彳亍而行的廢青文化實踐。
(邵家臻,香港浸會大學社工系講師、青年研究實踐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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