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邵家臻:“废青”作为武器

面对狭隘、主流的废青论述,“废事理你”是一种回应策略,而重构意义则是另一种进路。
邵家臻:如果经济上的废青,就是对“中环价值”有异议的人,那么政治上的废青,就是对“威权管治”有异议的人。图为2014年9月学生参与罢课行动。

一年容易又O Camp(迎新营)。当年大学生被视为天子门生,今天就是玩O Camp的废物,甚至有团体呼吁举报O Camp淫贱game,成功举报者可获2000元奖金。“废青”,真是一个形容青年的关键字。它已经远远抛离双失青年和隐蔽青年了。什么“废青事务委员会”、“香港杰出废青”、“你的废青指数”、“废青主义”等貌似“恶搞”实质借力打力的反击,又是话中有话,不容少觑。

左翼、无出息、港孩

废青一词,据说是香港本地创作,是右派自由主义智库组织“狮子山学会”创办人之一李兆富于2011年大闹当时有左翼青年争取全民退休保障,在剑拔弩张之际,产生出来的。在〈废青不敢面对的12件事〉(2011年11月3日,《爽报》)和〈废青的三大特点〉(2011年11月7日,《爽报》)中,李说:废青不废青,不在年龄,而在心态,包括“唔长进”、“赖得就赖”、“老奉”。这些特质与其说是标签青年,不如说是标签左翼,以反击他们对资本主义的异议。

房屋署于2014年年底表示会研究对拥有专上或以上学历的公屋申请者实施扣分,消息一出,社会矛头直指“大学生”,指其“无志气”、“贪着数”,与其他基层家庭“争公屋”。当时的青年事务委员会主席陈振彬更以“大学生轮公屋没出息”;地产公司创办人施永青亦说:“向下望会向下流”,来将“废青”跟住屋选择挂钩起来。自此,废青就成“没出息的左翼青年”的代名词。

令废青进入第三波的,是写《怪兽家长》而走红的亲子作家屈颖姸。因为她以“港孩”论“废青”。由意识形态上 的“废”和居住选择上的“废”去到生活习惯上的“废”。在2015年7月6日的《晴报》专栏中,她以〈芭蕉热〉为题,向“受不得热”、“用手提电风扇消暑”青年开火。在香港,以文字混饭吃的人不是多,而是太多。“芭蕉扇”本属屁大的事,毋须认真。不过,芭蕉扇招来的非议却出奇的大,事关它已被看成是后雨伞运动的“蓝黄对决”。原来表面上谈年轻人生活习惯的“废”,说的其实是政治上的“废”,这无疑是维稳派对维权派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炮灰与棒子

如果经济上的废青,就是对“中环价值”有异议的人,那么政治上的废青,就是对“威权管治”有异议的人。由2013年1月16日,戴耀廷提出“占领中环”的意念开始,到2014年12月21日雨伞运动被清场结束,国家机器一直进行统战工作。对民主派的团体,以至主要支持者则送上“勾结外国势力”、“非法捐献”等指控,令这些泛民中人,失信于人,对香港社会失去影响力。而对于雨伞运动的参与者,特别是占大多数的是年轻人,则送上“废青”之名,什么“废青暴徒”、“废青可耻”、“废青害人不浅”兼而有之。亲中报章《大公报》在2014年9月30日及10月7日的文章中,多以青年作为牺牲者的角度书写:别以青年当炮灰、反对派用鸡蛋撼高墙的政治术语煽动学生,实质是学生是被抛出去的鸡蛋,笔锋再利还算留有一手。因为它解释年轻人被煽动的原因是遇上全球一体化,年轻人出路困难、楼价高企,令居住出现问题下被煽动。及后到10月16日《商报》的文章指出,处理青年是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特区政府形势险峻,青年问题是政府形势更险峻。不难看到,废青在政治上有几重意思:一、他们是充满挫折的一代,是失败者,因为追不上社会发展,分享不了经济发展的成果,因此借机发难,或是反对派乘机而入,煽动上街;二、他们是反对派的前哨兵、烂头卒,跟反对派的沆瀣一气;三、废青是个问题,未来的青年工作就是处理废青的工作。

废青是“左翼、无出息、港孩、炮灰”,都是种标签。标签人家,固然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厉害武器,但它有个副作用,就是所有标签都是块照妖镜,照出的是标签制造者的嘴脸,以及底蕴。台湾的李敖早在1961年的“老年人和棒子”一文中,严厉回应“代际之争”:“首先不必谈如何使青年接上这一棒,倒要看看如何使老年人交出这一棒。站在一个青年人的立场,我所关心的是:第一,从感觉上说,老年人肯不肯交出这一棒?第二,从技巧上说,老年人会不会交出这一棒?第三,从棒本身说,老年人交出来的是一支什么棒?我担心的是,老年人不但不肯把棒交出来,反到可能在青年人头上打一棒!”是接棒还是交棒,是交棒还是打棒,真是当头棒喝!废青的标签,以至处理废青的青年工作,都只不过是一支棒打年轻人的棒子。

废的全球化

废是个问题(problem),当然要除之而后快。可是,废,若是一个“问题”(question),就有趣得多,可牵引出很多很多好奇心。“废”又如何?Who is afraid of 废?越来越多人拥抱废,甚至以废柴自居。台湾称废青为“鲁蛇”,是英文loser的谐音,在三年前开始流行后,后来越来越多人自称为鲁蛇,甚至衍生出“本鲁”或“本蛇”等用法。中国大陆即称为“屌丝”。它起初被用以攻击别人,是“高富帅”的相反词,然而被骂的人反而拿来自嘲,甚至连作家韩寒也自称是“纯正上海农村屌丝”。而以“废”作为活动主题的,世界各地也有不少,堪称“废的全球化”。在 2014年起源于日本的“废柴机器人大战”已于今年6月29日在香港理工大学举行。顾名思义,这个比赛一个“以废斗废”的机械人比赛。它的门槛特低。外型可笑,功能简陋,甚至技术低能的机械人,一应具全,正因如此,反而成了一时佳话。创办人石川大树认为这个比赛的意义在于,叫人“享受失败”和“享受无法顺利运作的状况”。

还有同样是一反常态的斗呆比赛。南韩首尔去年举办了“第一届发呆大赛”,共170人参加。比赛当中,参加者什么都不能做,不能睡着、不能动、不能笑,只能发呆,而途中还会有人不断骚扰。别以为比赛儿戏,比赛设有心跳探测仪器,就连心跳加快,都会被淘汰。主办单位表示,现代人太少时间休息,才会举办这场发呆大会,暂时让大脑喘口气。还嫌不够?丹麦色情网站举行“阴茎斗短”比赛,欢迎男网民上传自己的阴茎照片,最短小精悍的一位,可以赢得iPhone5一部。SingleSex.dk网 站主持人Morten Fabricius表示,媒体经常热捧“巨大阴茎”形象,让不少男性感到自卑,因此举行这项比赛,让众多“那话儿”短小的男士重拾快乐。

在“科技主义”面前讲废柴机械人,在“效益主义”面前讲发呆大赛,在“阳具中心主义”面前讲“短小那话儿”,在噱头之外,大抵这都是关于对“成功”的反思以及对“失败”的再议。对于成功,我们当然向往。这个世界是成功者造成的。但毕竟不是很多人可以站在巨人的肩头上造就自己的成功。相反一将功成万骨枯!许多成功是以别人的鲜血、屈辱成全。人们向往成功,也批判成功。只有对失败,才会有着一种暧昧的情愫——虽然一方面不希望自己成为失败的人员;但另一方面,对古往今来的失败者也满有同情,特别是对逆流而上,千山独行的,就算失败,也赚人一掬同情之泪。

彳亍而行的废青文化实践

在香港,废青竟变成了一门身份政治学(identity politics)。年轻人不独不排斥废青标签,还来了“我是废青”、“有种精英叫废青”、“废青主义”、“废青事务委员会”等的身份认同,这不是投降主义,而是一种“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气魄,因为他们在重写废青的意义。

面对狭隘、主流的废青论述,“废事理你”是一种回应策略,而重构意义则是另一种进路。在香港,废青竟变成了一门身份政治学(identity politics)。年轻人不独不排斥废青标签,还来了“我是废青”、“有种精英叫废青”、“废青主义”、“废青事务委员会”等的身份认同,这不是投降主义,而是一种“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气魄,因为他们在重写废青的意义。网络文章《我是废青》和网络歌曲《香港杰出废青》,一样掷地有声,一士谔谔。他们都是cultural experts,将废就废,以废养废,说废不废,正如作词人林日㬢说:“你要这样标签我,不如我自己标籖自己,自嘲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之一。”

废青,开启了本土的一个符号战场。John Fiske在其Reading the Popular(1989)中,用上最大的乐观和正向力量,指出普及文化其实是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借力打力”反抗策略,既可以转化思维,创新实践,松动传统,达到社会改革的目标。虽然在它里头,有强大的宰制力量,同时亦有不少闪躲和抗拒的空间,只要好好发掘其活力和创造力,不难成为一种反抗或解放的文化资源。我们当然可以思考亲中媒体,以至主流媒体文本之中建构出来的废青形象,包括“废青作为左翼、没出息的人、港孩丶炮灰”是如何模样?年轻人作为阅听人(audience)如何诠释这些相关表述 ?如何臣服于(subject to)主流论述所建构的主体位置之中?自我概念(self-identity)如何受这些论述影响?不过,别忘探究年轻人如何主动地和有意识地从普及文化中找到乐趣,例如,“废的全球化”。他们如何诠释解读而非照单全收,如何将论述转化成个人的主体实践,例如,“废青作为武器”。如此这般的探究已经不只是理论学理的层面,而是他们念兹在兹、有血有肉、彳亍而行的废青文化实践。

(邵家臻,香港浸会大学社工系讲师、青年研究实践中心副主任)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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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斗短比赛的冠军不是真正的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