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啟程去杜拜前,許多人都說,「你不會喜歡那裏」,包括我自己。
其實我們都沒有去過杜拜。但對於總是通過某種敘述來了解以及誤解遠方的現代人來說,杜拜,僅僅是聽起來就不夠激動人心。它不是巴黎,不是倫敦,不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不是斯德哥爾摩,不是紐約,不是里斯本,不是任何一個人提起它時,語詞裏就會飛出鴿子,讓說者和聽者在一瞬間以為(誤以為)自己可以像鴿子一樣輕盈且開闊的城市。
鴿子之城,街道和高樓顫動,大人物的幽靈在街道飄蕩,與歷史相遇、甚至有可能參與歷史的悸動,持續不斷吸引年輕人前來,喘著赫赫的興奮的粗氣,把才華和生命一股腦焚燒在它魔力的鍛造爐裏。
杜拜是簇新的。雖然有記錄稱公元前3世紀這裏就有人類活動的痕跡,但它如今更為世人所知的模樣則與1971年才建國的阿聯酋更為相關。通過碎片式的新聞報導(一種魔力尚不足夠的敘述方式),遠方的人容易把這裏想像成「土豪之城」。穿白袍的男人開着豪華跑車,豢養着豹子、鷹,及四個著黑衣、只露出眼睛的妻子。寶石叮叮噹噹,一切閃爍着黃金的光澤,像出自某種品味很壞的傳說。
「如同一個在西維吉尼亞州,開着保時捷的16歲男孩,看起來愚蠢極了。」1925年出生的《紐約客》在2008年一篇文章裏這樣諷刺性地總結杜拜。
新世界正美麗
不過諷刺完全阻擋不了年輕杜拜興致勃勃的腳步。2014年11月,我來到這個從未期望過、也沒有計劃過要來的城市,見到它的市中心一邊豎立着世界上最高大樓、最大的購物商場(裏面有鯊魚、企鵝以及空客 A380模擬駕駛機)、最高音樂噴泉(能播放《茉莉花》),一邊仍在朝氣蓬勃地大興土木,愉快地同時擁抱裸露水泥鋼筋與玻璃外墻。
憑藉40多年來,尤其是2000年後的加速現代化發展,杜拜已經擁有和許多大城市不相上下(或者遠遠勝過)的交通、商場、酒店、住房等基礎條件。除了鞋裏不時出現的細沙(對杜拜沙漠出身的微妙提醒)和戶外就餐不可避免的蒼蠅(沒人搞得懂它們如何在乾淨如斯的城市生活),世界各地任何都市人都能輕易在這裏駕輕就熟,不需要特別去適應一種名為「杜拜」的生活。
杜拜乾淨、安全、包容、輕鬆、現代化十足。我從未在街上見過乞討者和賣藝人,因為據說走在街上的人,月收入至少在5000迪拉姆(約10000港幣)以上;這裏居住着超過200個國家的居民,但因為嚴苛的法律和安保措施,它可沒有其它大熔爐城市的混亂和罪惡,人們常常忘記鎖公寓門,在去酒吧時,把手機和錢包丟在座位上,起身就去跳舞。
和我住過的地方一樣,這裏沒有選舉,媒體也懂得自我審查、避免任何令權力不快的言論,但我接觸的杜拜人,大多快樂、有希望,懷有沙漠陽光一樣充裕的樂觀主義,並且熱愛政府。因為與中東其他地區(甚至世界不少地區而言)比,男孩們容易擁有工作和女孩,只要努力,就有過上體面、有序的生活的可能。
星期六的早上,我浮在無人的游泳池看碧藍的天,懷疑這是否就是某種理想生活,安逸舒適,百無聊賴,陽光把人曬得癱軟。香港的燥熱已經遠得近乎虛構,而弗朗西斯·福山在新書裏說,能提供安全、基礎設施和醫療保健的政府,就能勝出,「無論它們民主與否 」。
阿里,藍色浮動
阿里在夜色裏等我,溫和、疲憊、憔悴,眼鏡反著光,看不清臉,白色襯衣裏有頎長的身體,袖子則露出修長的手指,像是某種知識分子。
不過,阿里不是什麼知識分子,他是與我的公司有合作關係的巴基斯坦司機。我抵達阿聯酋的第一晚,他負責把我從首都阿布扎比送往杜拜的公寓。凌晨三點鐘,我們沉默駕駛了大半個小時,在駛經一個加油站時,他跟我說,對不起,我需要一杯咖啡,我太累了。
阿里小口小口地倚着車門喝咖啡,見到我買完礦泉水出來後,就趕緊開車門。我說,讓我們喝完一杯咖啡。他說,不,這樣不可以。我們上車後,他開始說話,對不起,我好累。我才知道他從前一天早上四點就開始工作,而且「這是常態」,而我所謂的知識分子情調只是某種很輕浮的自以為是。
我才知道他從前一天早上四點就開始工作,而且「這是常態」,而我所謂的知識分子情調只是某種很輕浮的自以為是。
但阿里並不真的抱怨,他一個月掙2000-3000迪拉姆,「比在家裏掙得多」。他用這實際上少的驚人的工資(這數目還不及我房租的一半),養活了一家人,還有錢寄給巴基斯坦的親戚。他雖然疲憊,但真的覺得感激。
我沒有再見過阿里。後來我遇見了另外一些月薪在2000-3000迪拉姆的人。他們和阿里一樣,疲倦但並不抱怨。有一個女人剛剛從家庭幫傭轉做的士司機,她跟我說,「我熱愛我的生活」。
再然後家附近新開一個建築工地(杜拜總是不缺少在建的工地),每到下午六點左右,總整齊地坐滿數十個收工的男人,沉默、疲憊。藍色的工衣在揚塵裏浮動。據說他們會搭集體大巴去到建於城外沙漠里的集體宿舍裏居住。我見過那種巴士,白色的、有黃色的鏽跡,車窗裝滿欄杆,據說是為了防止工人外逃。
我沒有真的鼓起勇氣去和其中一個藍衣交談過,確認那些傳說。我走過時,他們盯著我裸露的腿,這讓我不敢靠的太近。有時我為自己的同情感到可恥,因為這裏面有缺乏行動力的軟弱、以及欠缺了解的自以為是。憂鬱裹在藍色裏,我在這邊,他們在那邊,中間沒有語言。
JJ,短裙穆斯林
JJ 跟我說,她的瘋狂夢想是,在 Jumeriah 公共海灘上做愛。
JJ 是我在杜拜住了七個月的宿友,黎巴嫩出生,突尼斯長大,穆斯林女孩。第一次見面時,她說,叫我 JJ。這名字,和前幾年還算流行的一部美國犯罪片裏的女探員一模一樣,一點都不穆斯林。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意識不到 JJ 是穆斯林。JJ 不穿黑袍、不裹頭巾、不帶面紗。我們吃告別晚餐時,她穿綠色印花連衣裙,露出整個背,光潔的黝黑色。JJ 不吃豬肉,但她毫不介意我用她的煎鍋做泡菜五花肉(不過她非常不喜歡中國菜的油煙氣)。雖然我們沒有明確提過,但我們都知道我知道她喝酒,並有婚前性行為。
「戒律不是最重要的,」JJ說,「我還年輕,我想要嘗試很多很多事情。等這些結束之後,我會完全按照神期待的那樣,來生活。」
是 JJ 讓我認識到,阿拉伯世界,並不是那麼扁平同質。「沙特最要不得,」JJ 很鄙夷地說,「那裏的女人不能開車,不能投票。男人以為這樣是保護女人,但其實不是。」於極端的穆斯林,JJ 不屑一顧:「說實在,我不認為他們是穆斯林。神說過,不可殺戮。」JJ 最喜歡黎巴嫩和巴黎:「黎巴嫩最開放、最時髦,它是中東的巴黎。女孩子們都穿短裙子。」
是 JJ 讓我認識到,阿拉伯世界,並不是那麼扁平同質。
JJ 知道我沒有神,非常好奇:「那你如何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如何解釋。「在某一瞬間,你總會知道,」我試圖找到準確的措辭,「我不認為,有人能真正欺騙自己。」
JJ好像懂了一些。「只有神才可以判斷,」JJ 說,「他知道,我的心仍然純潔。」
男孩也有心事
JJ 是杜拜城裏新的那一部分,意思是說,她在沙灘上穿比基尼曬太陽,在跨國企業工作,說自己自學三年才習得的英文。所以 JJ 在杜拜住了四年,她從沒有進入過老杜拜。
去老杜拜要開車往東北方向,一路穿過最高的大樓、最大的購物商場和最大的音樂噴泉,然後再把它們遠遠甩在後邊,直到出現藍色的河水、白色的飛鳥、棕色的叫 Abra 的小木船以及黃色的露天市集。
老杜拜裏最著名的是黃金市場。我曾在去杜拜前,看過一個關於杜拜的旅遊視頻,女主持人介紹了哈利法塔(世界最高樓)、杜拜購物中心(世界最大商場)、帆船酒店(據稱是全球唯一的七星級酒店)和黃金市場。這一切,以女主持人「啊-啊-啊」的驚呼串聯起來。不過來到杜拜後,我發現就像巴黎和紐約的魔力離不開有關它們的敘述一樣,杜拜的光彩也與鏡頭密切相關。在現實中,黃金市集只是一家連着一家平淡無奇的小店鋪,而建於90年代的帆船酒店在總統套房裏,掛着拙劣的海洋裝飾畫。
老杜拜的魅力在更微妙的地方,比如香料市場上那些似有若無、難以捕捉的氣味;迷宮般的狹窄巷子里,清真寺和印度廟不過幾步之遙;印度社區裏的小咖啡館,在杜拜成為杜拜之前,就已經開門迎客;還有忙碌的魚市場裏,自顧自喝着咖啡的長鬍子老人,(在新城,我很少見到上年紀的面孔),據說他們能經驗豐富地通過舌頭判斷每條魚以何種方式被捕捉。
年輕如16歲男孩的杜拜,也有自己的心事,並不開放給只打算短暫停留的人。
這一切對我都像一個謎,只能在謎面周邊打轉,難以抓住核心。去過老城之後,我才意識到,年輕如16歲男孩的杜拜,也有自己的心事,並不開放給只打算短暫停留的人。
我有些想回去了,在某處停留下來,認識那裏每一隻鳥,讀每一塊貝殼。重重複複,度日如日。
浮光掠影七個月之後,我離開杜拜,一度我覺得也許我沒有去過這個地方。因為我沒有騎過駱駝、沒有遇見開凱迪拉克的中東男子,沒有在黃金和香檳的游泳池裏浸泡過。不過,我總記得在那七個月裏,杜拜總刮着涼爽的風,仿佛永遠是高高的初秋,懷著豐收的期望,把悲哀藏在很深很深的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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