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筆記:每一道異樣的火光都像電擊著心臟

當獨自一人戴着3M口罩走在天津港廢墟上時,當不遠處危化品倉庫還在閃着紅光時,當看到那位說「苯超標」但自己也沒戴口罩的年輕警察時,我想起了一句話:「中國人,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
2015年8月14日,天津,爆炸現場旁邊的房車殘骸。
天津爆炸 大陸 災害

「唦,唦,唦…」

我能聽到自己腳下那雙耐克跑步鞋和野草摩擦的聲音,以及包裹在口罩裏,沉重的呼吸。

這是在8月13日深夜11時許,天津濱海新區的物流港,一天前,這裏發生了危化品倉庫大爆炸,死傷慘烈。

英文媒體普遍用了 China Explosions 這個詞組來定義該事故,是的,這次爆炸引發的關注,遠遠不止一個濱海新區,或者天津市,甚至中國。
但此時此地,已死一般沉寂。

沒有了燈光和霓虹牌,分不清黝黑的建築物們,之前是哪個港口單位、哪個住宅小區。

草叢裏突然竄出了3、4條中華濱海流浪犬,衝我大叫。

大爆炸後,不知道誰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

12日當晚得知此爆炸事故,再難安睡,在網上看直播、刷微博和推特,一直到天亮。
大約睡了1個多小時,接到了編輯部的電話。

妻子幫我收拾着行裝,「你有心理準備麼?」她問。

「嗯。」我支吾了一聲。

其實哪有。

汶川、玉樹和雅安,三次地震,我都在災難發生的第一天或第二天,趕赴了現場。

真談不上早就準備好了,在大災難面前,什麼人都是被動的,記者有「使命感」,但更多的動力也只是職業身份罷了。

「注意安全」,妻子又叮囑。

「一定。」

前幾次地震採訪的次生危險主要是餘震、山洪或泥石流,這次是尚未被制服的巨量危化品。

我的小聲嘀咕的那個詞兒沒讓她聽見,

「盡量」。

圍着還在搶險的危化品堆場,已經走了快三個小時。

2015年8月14日,天津,爆炸事件期間封路的警車。攝: Billy H.C. Kwok/ 端傳媒
2015年8月14日,天津,爆炸事件期間封路的警車。

沒有突破封鎖線進入還在燃燒的堆場的非分之想,我只是想盡可能接近事發地,在警方允許或者默許的範圍之內。經驗告訴我,這裏有緩衝區,有警方睜只眼閉只眼的空間,巨型災難下,何事可為何事不可違?

在交叉路口,我兩次被設了路障的警察攔下,他們態度都很客氣,拒絕的理由也冠冕堂皇:這個區域隱患仍存,暗藏殺機。

我想對記者說,正是因為情況不明,記者才希望能實地觀察記錄,這和警方要控制現場一樣,都是職業要求。但沒說出口。不說,他們也應該知道。這次畢竟不像以往,記者沒被當成搗亂分子甚至階級敵人遣送、控制起來。

走過幾棟沒有亮光的建築,前方遠遠地忽然出現了一排消防車。

大約有6、7輛,車身上有「供水車」、「泡沫車」等字樣。

疲憊不堪的消防隊員或半臥在車廂側面的擋板上,或乾脆躺在人行道上,大多赤裸着上身。

他們是天津港務局聘用的消防隊員。

打開手機的地圖定位,發現已經到了「躍進路」,路的對面就是瑞海國際物流公司危化品的爆炸現場。

沉鬱的夜空裏,能看見對面的集裝箱堆積場,仍然籠罩在巨大的黑煙下。

遠處突然閃出一小片紅光,像是誰用鐵鉗子,攪動了奄奄一息的炭火。

2015年8月14日,天津,爆炸事件期間執勤的消防員。攝: Billy H.C. Kwok/ 端傳媒
2015年8月14日,天津,爆炸事件期間執勤的消防員。

帶班的消防隊領導發現了我,過來打招呼。他也赤裸着上身,滿臉疲憊。「他們很累,情緒也很不好,希望能理解,」領導說。

寒暄了幾句,領導說,堆場裏還不穩定,危險隨時存在,要不用車送我回市區。

端茶送客,理解。

不想驚攪他們短暫的休息,互道珍重後,開始步行離場。

黑暗中,冷不丁竄出一個人影,拍了下我的肩膀。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老家在東北,現在北京上班。他的雙肩包上繡着一塊銘牌,是五星紅旗。

他是剛到塘沽的志願者,去了港口附近的兩家醫院,發現志願者太多,根本幫不上忙,於是選擇來這裏「看看」。

「渴死了,還有水麼?」他問。

我拿出包裏的半瓶礦泉水,喝了一口,遞給了他。

後來在大路邊,發現到處散落着沒有開瓶的礦泉水,應該是白天救災單位來不及收拾的。

路邊還有隨處可見的各式被大爆炸震毀的車輛,面目猙獰。腳踏在玻璃渣子上發出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時刻,有些刺耳。

年輕人面對這反常態的街景,似乎很興奮。

爆炸區域周邊有很多碳化的木板碎片,他撿起一片,像飛盤一樣擲出,嘴裏嘟噥着東北青年常見的粗口,「XXX,太XX嚇人了!」

遠處的堆積場又閃出一道紅光,隨即黯淡下去。

「XXX!」小伙子驚呼着衝到我身邊,「你看到了麼?我X!聽新聞說還有兩個罐子沒引爆,這要再炸了都得完!你怕不怕?你怕不怕?」

我沒有心思回答他。

但哪能不怕。每一道異樣的火光都像電擊着心臟。

年輕人回到市區後,投奔一家醫院外志願者搭建的帳篷區了。

8月13日我剛到塘沽時,發現市區裏出租車比平時少了很多。 「出租基本都跑那邊(爆炸事故現場周邊)幫忙去了,」一個出租車司機白師傅告訴我。

據白師傅介紹,他們車隊自發參與了救援,「那邊有交通管制,我們這些司機商量好了,每輛車只能去幫半天忙,我上午在那邊拉人,下午就就不過去了,那邊的交通壓力也很大。」

白師傅說,在他知道的出租車司機裏,只要是傷員、家屬或者家住爆炸點附近的,不論出入他們都不收費。

「出這麼大事兒,人家要給你錢,我也不好意思收啊,不能發這國難財。」白師傅說。

離事故現場幾公里的泰達醫院外,到處都是志願者的物資發放點,礦泉水、餅乾、方便面等堆成一座座小山。

離開封鎖區後,走了近一小時,被一輛車截住了,司機姓馮,塘沽本地人,這兩天一直在當志願者,他執意要免費送我回賓館。

路過泰達醫院時,已晚上12點過,醫院外的志願者的車依舊停得密密麻麻,有些車的後備箱開着,裝滿了免費發放的礦泉水和快餐食品。

「昨天(事故當晚)夜裏其實是最需要志願者的,太多的傷員和家屬需要運送,但很多人都不知道。第二天大家都知道啦,這下不得了,想獻愛心的市民太多,但事態已經相對穩定,想做好事?排隊都不一定能夠趕上。」

在濱海新區的商業街上,不時能看到免費發放口罩的愛心人士,雖然有些是企業行為,但大多沒有附加條件,到了就領,在第三街的一個商業區的口罩發放點,每個人可以領十個,「回去可以帶給家人用。」

8月14日凌晨兩點,我和攝影師打上車,又去往港口。

出租車司機姓郝,聽說我們是去拍攝救災現場,執意不收費,作為本地人,還主動要求幫我們跟警察交涉。

在第一個路口,執行封鎖任務的警察不願放行。

「裏面情況很複雜,危化品還在燃燒,你們最好離開。」一位年輕警察說。他透露檢測顯示該區域「苯超標」。

「還有阿姨帶着孩子來看,都什麼事兒啊,還看熱鬧,我讓他們趕緊回去。」

和絕大多數執勤的民警一樣,他也沒有戴口罩。

我們轉去了另外一個檢查點,說明了來意,就是拍幾張照片就離開,我們指了指封鎖線不遠處的消防車,現役武警編制。

警察拉開了警戒線,「你們快點。」

攝影師快步衝向遠處的消防車,進入了工作狀態。

沒有打攪那些躺在路邊休息的戰士,他重點拍攝了仍在工作狀態的一輛消防車組。
這輛車的「頭兒」姓趙,入伍9年的上士,職責是司機。

趙班長讓穿着作戰服的戰友們配合拍照,還打開了車外側的應急燈。

「我們的隊長昨天進到了火場的最前線,」一位小戰士告訴我。

「能跟隊長說兩句麼?」

隊長在駕駛室裏休息,戰士請示過後告訴我,「他不想說什麼。」

一位高大英俊的消防員走過來,「抱歉,部隊有紀律。」

我希望警隊能留個電話,等這次任務完成之後再做採訪。

趙班長說,你就把電話給記者吧。

「27330119,我們總隊的電話,」這個身材像游泳運動員的小伙子說。

「您是不錯的宣傳幹事,」 我笑了。

小伙子也笑了,滿臉稚氣。

與趙班長以及他的戰友們告別,再三作揖求他們保護好自己後,我們在離開現場時碰到點小麻煩。

在路口執勤的另外一名年齡稍大的警察攔住了Billy, 要檢查他的相機。

警察一邊翻看相機拍攝的內容,一邊說,「按規定我們不能允許你們進去,我們沒有接到放行的通知。」

「特殊時期,互相理解,您就通融一下吧,畢竟我們的拍攝經過了消防隊的允許,還有你們本地司機陪同作保,我們不可能越界進作業區域的。」

警察不置可否。雖然還是黑着臉,他把相機還給了攝影師。

直到8月15日凌晨,人們依然不能確定天津港那片廢墟裏還有多少引而不發的「暗物質」,空氣中、水管中,有多少能危及市民健康生命的毒素。

2015年8月14日,天津,一名消防員在爆炸現場的房車殘骸訪邊經過。攝: Billy H.C. Kwok/ 端傳媒
2015年8月14日,天津,一名消防員在爆炸現場的房車殘骸訪邊經過。

8月13日中午奔赴天津前,我能想起的保護措施就兩條。

一是翻出了一個3M的口罩隨身攜帶,那不是為災難採訪準備的,是為抵抗北京霧霾的存貨。還有就是把常穿的CROCS涼鞋換成了跑步鞋。

當獨自一人戴着這個口罩走在天津港那片廢墟上時,當看到不遠處危化品倉庫還在閃着紅光時,當看到那位說「苯超標」但自己也沒戴口罩的年輕警察時,我想起了電視劇裏的那句話:「中國人,死於聽天由命和漫不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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