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半地一半]意猶未盡與詞不達意是同一事情的兩個說法。
夜裏所有風馳電掣過的走路的行車的天橋都收斂了,一條二條,全都回落了。
我在海皮下了巴士,走上紋風不動的扶手電梯,金屬回聲在石屎屏障之間盪來盪去,每一級,比起白天,似乎高了幾分,那讓人扶手的黑膠皮,不論有人沒人不管動或不動,看起來都一樣。
海皮上那些溫熱的風是許多許多車子一路上留下來的,當中不免也夾雜一點海風,把天橋欄河上吊掛着的一列列花草吹拂得,風塵僕僕。歷來在這過道上擾攘過的派傳單的行乞的玩雜耍的弘揚或反對氣功的叫人信奉電訊公司的捧着問卷微笑的撥弄着電話或被電話撥弄着的,都散去了。地上只留下他們的碎屑。攔河外頭的霓虹燈飾光管匣子,能關上的都關上了。有個上海舖子的招牌上長年搭掛着一件從樓上某宅飄下的衣物,夜色如鉛,那棉或別的什麼織成的衣衫或褲袴也是,好久以前,光潔過明艷過也說不定。
然後我就見到了阿蚊,他和他的啤酒罐子就在一家當舖的門洞裏,街燈曬不着的地方,「來點音樂吧,朋友。」他說,「我叫阿蚊。」
沿着水泥橋往南走,盡頭是另一條靜止的電梯,和邊上一條樓梯,電梯下的世界,白天燈火通明而不見天日;每一條扶手膠皮都在叮囑每一個人要牢牢地抓緊它,彷彿那才是人們外出的任務。樓梯邊上一個角落,餘音裊裊,白天有個老阿飛在那位置上唱歌,尊尼仔或奇里夫背一隻咸豐年的電結他,唱遙遠的歐西流行曲子,老阿飛那手藝,十分的45轉黑膠細碟,那款款的情歌,沒替他招來一個拿帽子或錢罐的伴,是以那些零星的角子,叮叮噹噹,都落在地上一隻克力架罐子裏。樓梯的盡頭,從前是一幢煉奶色的健康院,白天聚在這裏的道姑道友和跟他們一樣蹣跚的狗,入夜後躺在各自的角落,幾隻格格不入的從垃圾站拖回來的椅子,給圍成一個無人的會議,有人把沒吃完的飯擱在一隻漆皮沙發上,幹別的事情去了,空氣中飄忽着人或狗的尿臊味。沒電車行走着的電車路總是帶着幽淡的文靜的光,跟它上邊吊着的黑亮黑亮的電線十分搭調。好久以前當這一路上的高樓都不在的時候,電纜都給到什麼東西上去?那時代,能立個電燈桿的地方還是有的。路邊一個攤子光影朦朧,賣報的攤販和他的新聞都不在,留下一隻收捨得密密實實的鐵皮櫃,蹲在一隻透明塑料帳子裏,這可能就是,新聞的本相。一個一從帳子這頭走到另一頭,西裝革履,一隻手托著一盒比薩餅,不徐不疾的步履聲,在橫街裏逐漸遠去,然後我就見到了阿蚊,他和他的啤酒罐子就在一家當舖的門洞裏,街燈曬不着的地方,「來點音樂吧,朋友。」他說,「我叫阿蚊。」我告訴他我有個朋友叫「阿難」,該是他的同鄉,「多的是,那是個普通名字。」阿蚊說。我把他給的啤酒乾了,又到便利店裏買來了冰的,才把琴調了,讓他唱一段家鄉哄小孩睡覺的歌,「冇問題。」他說。一闋充滿淮花味泥土味的安眠曲徐徐昇起,一段飄向山邊一段飄向海皮。阿蚊的家鄉其實不是阿難的家鄉——那是他老爸的家鄉,彈他唱歌時那個表情,跟吾友阿難似得十足十。「那是媽媽教的吧?」阿蚊沒理我,在電話上按來按去。十字路口對面戲院門口有個老頭賣的淮鹽花生,送啤酒冇得頂。如今那石階還是石階,戲院落畫了。一輛車子跑過去,沒有揚起什麼,來了幾個阿蚊的村兄弟,人人朝着我打量,有個穿背心球衣的跟阿蚊說了些什麼,村兄弟們都很同意的樣子,阿蚊就起來,跟我一拱手,走了。我猜背心球衣說的是:「看樣子不像,這傢伙只是喝多了。」或是:「算了吧,三唔識七不要招惹他。」或是別的什麼。我那半罐啤酒回到家裏才喝完,阿蚊那個曲子,翌日半句都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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