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6日,著名建築師貝聿銘年滿百歲,雖然已經正式宣告退休,據說依舊參與建築設計的討論,活力與能量均驚人。事實上,如果環顧與他同世代的華人建築師,貝聿銘無疑是其中最多彩繽紛的表現者;其他人或是困於時代政經大環境的現實,或者難以拿捏西方價值觀主導下的現代建築位置點,舉足運籌各有其困頓猶豫處,似乎皆沒有貝聿銘的自在靈活。
「國際風格」與立體派繪畫風格
貝聿銘是廣州的蘇州望族之後,父親貝祖貽曾任中華民國中央銀行總裁,也是中國銀行的創始人之一。他童年就有機會出入於蘇州家宅的經典園林「獅子林」,18歲由上海搭船赴美,先後就讀賓州大學、麻省理工與哈佛大學,並在哈佛遇上因納粹迫害而遷往該處的包浩斯教學團隊,其中有掌旗手葛羅培斯(Walter Gropius),與同樣具深遠影響力的布魯耶(Marcel Breuer);當年的同班同學還包括有日後美國建築界教父之稱的菲利普.強生(Philip Johnson),以及幾乎埋首台灣數十年的王大閎。
1983年貝聿銘獲得普立茲克建築獎(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也是第一位亞裔的得主。他以理性幾何的絕對線條與造型(尤其是標籤般的正三角風格),對源自歐陸的現代主義做出承傳與致意,甚至因此被譽為「現代主義建築的最後大師」。貝聿銘早期作品有着濃厚的後期密斯(Mies)「國際風格」(international style)的影子(簡單說是以工業量產的模具化鋼骨與玻璃所搭起的建築物),但他對此似乎無意承認。
在書籍的訪談裏,他說:「……葛羅培斯與我的『不同』之處在於對『國際風格』的定義,這是當時一個很大的話題。葛羅培斯堅信世界按不同的速度工業化,先西方後東方,世界早晚都將被工業化,這就是柯比意也曾提及的『國際風格』將席捲全世界。但是我對此有懷疑,覺得這種看法對我來說太僵硬了,我以為建築不該僅如此而已,但我還不能決定到底應該是什麼,當時我還太年輕。」(註一)
之後,貝聿銘受到立體派繪畫的影響,建築的量體性格比較明確化,但真正的突破與奠定建築界地位的作品,應是1978年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完成的「國家美術館東廂」。這件作品展現出貝聿銘處理建築量體時,在輕與重間運用對比差異的能力,以及善於讓自然光給人喜悅驚艷的敏銳感知力,成功在原本顯得高度理性的空間中,流露出來寧靜感性的可能。
貝聿銘1989年在巴黎完成的羅浮宮擴建工程,是紀念法國大革命200周年的工程之一,也是唯一不需要經過競賽,而由法國總統密特朗親自委託的設計。這一件作品雖然過程爭議極大,包括選擇了與殖民歷史隱約有矛盾對話的金字塔造型做為宣示,但無疑仍舊是貝聿銘的生涯重要代表作,也真正確認了貝聿銘在國際建築界的地位。
積極與地域文化對話的嘗試與矛盾
大約在這段平行的同期間,拜亞洲經濟的蓬勃興起,也提供許多表演的舞台,貝聿銘先在新加坡、繼而香港,設計了一些高層大樓,包括1990年時香港第一高樓的「中銀大廈」。同時在中國也開始被民族英雄般的蜂擁迎接,連續設計幾個廣受注目與爭議的作品:先是1982年,貝聿銘在北京以改革開放後罕見的境外建築師身份,設計了受到各方矚目的「香山飯店」,以及1995年同在北京的「中國銀行總行大廈」,和2002年接續落成的「蘇州博物館」。
這幾個作品似乎揮別貝聿銘過往如影隨形的「國際風格」,反而明顯有着蓄意想與地域與文化連結的語彙出現,不免令人特意思索,這是否是肇因於他自身的文化血緣,所以開始探索的創作尋根?或者,這也只是他在商業環境的考量下,必須因時制宜的權宜策略呢?而這其中在風格的巨大轉向,也同樣令建築界對於「現代主義建築的最後大師」忽然顯現出「後現代主義」傾向,有着疑惑與困擾。
當然,在貝聿銘後期的部分作品裏,如1997年在日本滋賀縣甲賀市的「美秀美術館」,或是2008年在卡達杜哈的「伊斯蘭藝術博物館」,都顯現出同樣積極與地域文化對話的嘗試。但是在同段時間內,貝聿銘在其他第一世界的同類型博物館作品,譬如1990年在柏林的「德國歷史博物館新翼」,與大約同樣在90年代在盧森堡設計的「現代美術館」(Grand Duke Jean Museum of Modern Art),卻又以全然現代主義的手法設計,似乎完全無視即令是歐陸的當代城市,其實也有歷史文化特質存在的事實,或可說是以斷裂的姿態對待歷史文化與現代性的關連。
這樣在處理在地文化時的矛盾,貝聿銘在同本被訪談的書籍裏曾經說明。在他談及中國城市當不當西化的問題時,他以在同屬華人社會的香港與蘇州為例,指出為兩地做設計時必然會有不同的對應策略:
「可能是因為我們中國近代以來長期落後於西方,所謂的『現代化』就常常會出現『西方化』的現象。當然這應該也是因地而異的,譬如香港或是上海就不同於蘇州。我曾經在香港設計了中國銀行大廈,其建築形式比較適合於香港這樣一個國際金融城市,在蘇州我就得走一條不同的路。」
雖然他隨後立即指出蘇州具有歷史意義,必須積極回應,但似乎依舊是以現代化的所謂進程階段,來決定地域的文化性究竟當被貼近或遠離。這樣的說法似乎符合以現代性進程的先後,決定文化的自體性如何呈現的一般想法,但是其中隱隱有着某種殖民主義時代慣用的人類學方法,以自身所處的價值位置(尤其是具優勢的政經位置),作為看待他文化/文明差異的準則,於是將任何對文化與地域的蓄意表彰,視為落後地區必須以文化作為展示物的態度。這其中最令人擔心的問題,是並不以思考文化的差異與本質為何的根本態度,來探究文化與現代性間的矛盾分合關係,反而以服膺類同一元價值觀下的權宜姿態,斷定說因為香港與上海已經夠現代化與國際化,所以可以有着類同於西方的現代建築,蘇州則因為依舊不夠現代,所以還必須暫時以文化符號掛身出場。
貝聿銘、王大閎與李承寬
這個問題當然可小也可大,主要是思考現代性與地域文化的關係,也暫時難以簡單斷定是非。而所以值得探討的關鍵處,就在於如何檢視貝聿銘的建築核心價值為何?以及真正去細數他的建築貢獻究竟何在?
貝聿銘所發展出來的幾何與理性造型的俐落風格,固然可以標誌出他生存競爭的品牌位置,然而這樣衍生的系列作品,由於缺乏深刻的思維意義作支撐,對於現代建築的整體影響畢竟不大。而他後期極力發展、具有在地文化風格的建築,卻大半停留在牽強的表象語彙捕捉上,尤其蓄意將僅僅停留在視覺性轉換的文化符號,與自身品牌的幾何結構造型,作出各種強硬的造型結合,完全見不到對文化底蘊有更深層的探視意圖,也見不到對在地傳統材料或工匠技法的學習致意,都是令人有些失望的。
這樣講說貝聿銘,似乎顯得嚴苛了些。但是我們在討論他時,其實也應當回看一下與他生於同時代、一樣離開生養自己母土的其他華人建築師的作為,譬如王大閎與幾年前逝世於德國的李承寬,以做相互的對比思考。我曾在一篇文章回應謝英俊的論點時,對這兩位前輩略做敘述:
「王大閎與李承寬,雖同是令人景仰難及的優秀建築人,但我看他們時,還是會把重點放在他們兩人建築價值何在的差異性上(這也同樣適用在你與他們的比較上)。我覺得王大閎是在思索東方文化,如何能在當時西方價值主導的體系裏延續的問題。文化(尤其是文人的文化)是他建築作為的重心,他要做有文人價值信仰的建築;李承寬的建築,我覺得建構在西方啟蒙運動的『人本』理性思想上,是以個體主觀意識作出發,對客體世界所提出的演繹,可說是以人(尤其是自我個體)為中心價值的建築作為,與王大閎以文化客體為中心並不同。」
「因此李承寬的建築,是完全可以置放入西方近代建築史,一點波瀾也不生的平順自然;王大閎的建築,則放不入西方建築的架構,因為對他們而言,這種文化性是一種地域對現代化主流發展的反撲(西方從不須思考文化性的主體問題,因為他們的建築就是文化),對他們而言,王大閎的作為可能是有趣的現象,但目前只能收放在現代建築史的附錄裏,當奇特性(exotic)的建築來看。」
「王大閎意圖建立以文化為本位的建築自體性,又同時接受現代主義的技術面主控性,我在其中見到傳統文人『退而不讓、不爭卻堅持』的個性。」(註二)
身段柔軟,核心信仰模糊
但是無論如何,貝聿銘能夠成為20世紀最廣為人知的華人建築師,絕非易事也值得尊敬,這也是王大閎與李承寬似乎難於企及的成就。譬如他在面對各樣艱難挑戰時,尤其他同輩華人建築師經常被制約住、似乎因此困於其間的時代政經力量,依舊顯現出來不屈不撓的意志力,看似內斂不予人直接壓力,卻也絕不輕易退縮的個人魅力風采,以及善於捕捉業主與社會環境風向的敏銳觀察力,使他本來很可能顯得冰冷無感的理性建築手法,得以包飾上淑世圓熟的敘事個性。
同時,他以當年來自第三世界少數族裔的身份,卻能開闊且有說服力地對白人主導的西方文化作出認同與介入,非常準確也精妙地擺置自身在20世紀價值天秤的位置,確認如何生存與崛起的競爭模式,還能悠然地穿走在各方權力與資本間,讓人甚至難以分辨究竟這是一位莊重堅持的藝術家,還是某位靈活善言的推銷員了呢!
貝聿銘的成就與地位,都與他能夠這樣不斷穿梭在自身各種顯得矛盾的身份與價值觀裏,依舊能建立自我的強力話語能力有關。他能宜人宜時的柔軟,是他絕對天賦的優點,卻也可能正是使他的整體建築生涯,過於偏重外象的話語敘事傳達,因而彷彿有着缺乏真正核心信仰的遺憾。
(阮慶岳,台灣小說家、建築師、台灣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
註一:Conversations with I.M. Pei: Light is the Key– October 1, 2000
by Gero Von Boehm (《與貝聿銘對話》,林兵譯,聯經出版/台北 , 2003.11)
註二:〈從王大閎到李承寬〉,摘自《開門見山色》,阮慶岳著,麥田出版/台北 , 2013.08
筆者着重的不是單指建築師營造出來的建築體驗,而是建築人自身發出的核心定位,要了解這件事或明白自己在執業的過程當中自身的行為意義是做為建築設計者很重要的功課。
贝聿铭是位地标建筑师,卢浮宫改造打通了巴黎市中心的人行通道,盘活了僵化的老城中心,中银大厦给了香港回归前景的信心,蘇州博物馆带动了古城拙政园片区到平江路一带的的文化产业和商旅发展。这些看起来都是笔者没有亲身去感受和体验到的东西,所以只能在单体建筑的风格喜好上纸上谈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