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Yuri),乍聽之下以為不過是種花類,但「百合」實際上已開滿於不同影視媒體的片林山野間。晉江——中國最大的網絡文學網站——有專屬的百合區,Bilibili (簡稱B站,內地最大的年輕人潮流娛樂社群及彈幕視頻網站)內百合的視頻標籤也曾經比比皆是。
「百合文化」源自於日本動漫次文化,主要描述女性和女性之間獨特微妙的各種關係和情愫,同時也是對應於 Boy‘s Love(BL, 男男之間的愛情)的花語「薔薇」,而衍生出的形容女女關係的「百合」。
「百合」在定義上其實並沒有一個劃一的邊界,甚至到底哪些作品是屬於百合、哪些不是,讀者之間也經常展開激烈的討論。每一個讀者對於自己心中百合的定義也是不一樣的。
理解「百合」,可以先從廣義百合和狹義百合開始。
百合文化的出現是一場創作上的革命,既挑戰了父權制下的異性戀框架故事,把情感關係從性別、性取向和「性中心」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同時,通過自下而上的能動性建構,將女性的主體性和女性的團結重新放到枱面上。
廣義百合的定義較為寬鬆。任何友人以上的深刻女性關係,包括朋友關係、情侶關係、或者帶有性的親密關係,都可以是百合。而狹義定義來說,百合的含義就較為精煉,更多是在友人以上、戀人未滿的曖昧階段才被視為百合。
百合從2004年期間從動漫文化傳入華語迷群,經過十多年的發展,現在在不同的影視作品(如《延禧攻略》中的令后CP)、綜藝節目(如《乘風破浪的姐姐》中產生「綺趣蛋」,「佳霏貓」的CP)、華語的同人文或網路文學創作、中日韓的偶像產業中(如SNH48、Iz*one,乃木板46或者偶像選秀節目《青春有你2》中的「大虞海棠」的CP等),都能看到,深入植根在華語圈的各種流行文化當中。
女性讀者佔了百合讀者的七成。她們大多數早已對現有的以異性戀作為前設、且故事形式還沈浸在「英雄救美」的陳腔濫調的作品感到厭倦。在她們看來,在異性戀框架下的主流文化對情感的描述過於狹隘、對關係的的描述過於僵化。而百合文化的出現是一場創作上的革命,既挑戰了父權制下的異性戀框架故事,把情感關係從性別、性取向和「性中心」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同時,通過自下而上的能動性建構,將女性的主體性和女性的團結重新放到枱面上。
屬於讀者的文化
百合不僅是一種文本,還是一種屬於讀者的文化,高度依賴讀者的解讀和想像。什麼是「百合」意涵的核心,這些解讀都是自下而上,由讀者去解構文本中的規則。
百合不僅是一種文本,還是一種屬於讀者的文化,高度依賴讀者的解讀和想像。在學者 Verena Maser 和楊嘉怡分別關於日本及華語界百合文化的研究中,百合都被認為是一種論述性文化(discursive culture)。換句話說,百合的文化內涵與其說是由百合文本的作者所產生,它其實更多是由百合的讀者所構造出來的。什麼是被欣賞的,什麼是被強調的,什麼是「百合」意涵的核心,這些解讀都是自下而上,由讀者去解構文本中的規則。
百合對於文本的「歪讀」與其同類次文化「耽美」十分相似,皆是在主流文本之上再對女性角色之間的關係進行更深入的挖掘和想像。 而百合與耽美讀者的最大區別就是,前者的觀眾大多都是非異性戀的酷兒女性或是性向曖昧的女讀者,後者則大部分由異性戀女觀眾組成。百合觀眾的性向很多時候與本身百合作品的閲讀有著很大關聯,百合文化與作品亦成了許多女性讀者性向啟蒙的重要過程,並拓展其讀者性向的多元可能。
百合的故事架構渴望能突破在異性戀故事中常見的「霸道總裁配傻白甜」、「高富帥配白富美」、「高材生配平庸學妹」等愛情公式,挖掘更多人與人之間情愫發展的想像及回歸到人際互動的心理動機和本質。
百合對於文本的「歪讀」與其同類次文化「耽美」十分相似,皆是在主流文本之上再對女性角色之間的關係進行更深入的挖掘和想像。 而百合與耽美讀者的最大區別就是⋯⋯
而從文化地域傳播的角度來說,百合文化能在華語場域發展出屬於自身的獨特文化面貌和精神,也是基於華語讀者們對於百合的進一步解讀。
比如說,進一步延伸出GL、百合和Les的仔細區分和討論,對於廣義百合和狹義百合的爭論等,都是華語百合文化獨有的。其緣由之一,是2000年左右,大陸論壇及百合小說討論版(如百度貼吧、晉江、天涯右岸等)對於帶有性情節的百合文進行區分,只著重描述情感的「清水」類小說會被加上「百合」的Tag,帶有更多性描述和情節的會以「GL」為標籤。這類標籤後來亦發展去區分不同類型的百合動畫和作品。
雖然經過二十多年的發展,「百合」和「GL」的區分已然沒有2000年期間強烈,且會混用,但「百合」與「Les」區別依然分明。「百合」更強調去形容一種曖昧、純潔、情感連結和共鳴的關係,而「Les」更多時候是一種社會身份(social identity)的形容。
「正宮配小三」/情敵相愛:百合閲讀的愉悅
正如剛才提到的解構文本,百合文化其中一個最重要的構成部分便是對主流作品作「百合閲讀」/歪讀(Queer reading)(參見楊若暉,2015;楊嘉怡,2017)。「百合閲讀」的意義就是去顛覆原著設定的限制,由讀者去選擇自己愛看什麼,不愛看什麼,透過這種「歪讀」/百合閲讀, 她們發揮想像和創意,重新改寫女性角色之間不同的可能。
比如《美少女戰士》這部主流作品,大部分人的焦點會放在月野兔和地場衞的愛情線,但是百合的視角裏就看到不一樣的可能:比如金星和火星,她們一直是互相扶持的戰友,且性格互補;或者是天王遙和海王滿的曖昧互動。在一個女性角色異彩紛呈的全女動畫裏,百合的讀者渴望看到女性之間的多樣情感,而不是遵從主流的愛情劇本。
除了ACG的範疇,在華人百合同人小說裏,甚至會出現對《倚天屠龍記》和《神鵰俠侶》這樣的主流武俠小說進行「歪讀」,寫下「敏若」(趙敏X周芷若)和「莫龍」(李莫愁X小龍女)的CP同人文。之所以重新想像這些關係,是因為百合讀者對《倚天屠龍記》男主張無忌的優柔寡斷感到十分的「厭煩」——明明性格平平無奇的男主,卻在一眾優秀的美女中有選擇「後宮」的權利。趙敏、周芷若、小昭、珠兒,每個都是個性鮮活的女性角色,卻都要圍著男主角一個人轉,更不要提最後張無忌還要不斷辜負身邊待他温柔待他好的重要女角。這明顯就是異性戀架構下父權系統賦予男性角色的特權,彷彿在暗示,再優秀的女生也始終要以「他者」的姿態活在以男人為中心的劇本裏。
而於百合的想像,就是可以完全摒棄了男主角的特權,重新改寫兩大情敵趙敏和周芷若之間的關係和火花。
她們可以不再是以情敵或是競爭的身分出現,而是有自己的意志和想法之下的兩人關係的拉鋸和碰撞。晉江非常高點擊率的一部百合原創小說《願者上鈎》,就是講述中年已婚的都市女性,竟然出軌於丈夫包養的情婦,而且情婦還慢慢治好了正妻的性冷感。
她們可以不再是以情敵或是競爭的身分出現,而是有自己的意志和想法之下的兩人關係的拉鋸和碰撞。晉江上和網路小說裏就有不少「敏若」的同人小說,比如《對釣寒江雪》、《敏若有情》或是《倚天》等,在百合圈也十分受歡迎。B站上也不乏重剪輯電視劇版「敏若」CP的視頻,以趙敏和周芷若的相遇和情愫為主線。百合文寫手「黃連苦寒」的《冷峻師妹俏師姐》,就把《神鵰俠侶》極具魅力的兩個女角,小龍女和李莫愁放一起,重新想像她們互動的可能,然後讓作為古墓同門的這對師姐妹從原本敵對的關係,發展到漸漸了解、走近,重寫她們人生和愛情故事。
另外,在一段異性戀的關係裏,即便出軌的是男人,備受責罵的必然還是小三。似乎男人就可以置身事外,盡享齊人之福。因此元配和小三互相愛上的情節也非常為百合讀者所津津樂道。晉江非常高點擊率的一部百合原創小說《願者上鈎》,就是講述中年已婚的都市女性,竟然出軌於丈夫包養的情婦,而且情婦還慢慢治好了正妻的性冷感。
除此之外,一些清朝後宮影視劇集也發展出大熱的百合CP,比如《延禧攻略》中的「令后」(主角令妃x皇后)或者《如懿傳》裏的海蘭x如懿,這些CP的誕生也是為掙脱父權底下、女性作為皇帝附屬品的枷鎖和限制。
劇中的皇后、令妃,都是個性鮮活的女性角色,但始終要圍繞皇帝一個人轉,襯托男主角的主角光環。通過一場場「宮鬥」,這些故事不斷刻畫後宮中女人們如何相互競爭、勾心鬥角、只為博得皇上寵愛的鏡像。這樣的故事公式無不透露出一個訊息:在父權制的異性戀框架下,不論女性有多優秀,她始終要以「他者」的姿態活在以男人為中心的故事裏;通過同性間的競爭而獲得男性歡心亦被視為女性的最終勝利。
百合閲讀和同人創作就是挖掘文本的潛能,在一整片以男性為主角的主流作品、長久圍繞著男性發展的故事大綱中,找到屬於女性的喘息空間。
但在百合的想像和觀察中,男主角的「特權」和單一視角被完全拋棄,女性角色間的關係開始被重新書寫。如《延禧攻略》中原本被放置在競爭皇帝寵愛的對立位置上的皇后和令妃(魏瓔珞),在百合的解讀下,身處深宮不得不放下自我的皇后,渴望和欣賞魏瓔珞身上的自由,為此即使激怒皇上,也要維護當時身為自己宮女的魏瓔珞。同樣,瓔珞為了保護皇后也勇於挑戰皇權。故事中的皇后和瓔珞間的真摯情感和相互扶持的情節互動,便為百合讀者所珍惜並重新講述、拔高,甚至延伸出一系列的同人文,想像兩人完全脱離深宮之後的自由生活。
喜歡「令后」這對CP的大量觀眾都會自稱為「令后女孩」,並有專門的微博超話,節目播出的時候微博熱度大升,「令后女孩」紛紛轉發「令后大旗舉起」「令后女孩暴風哭泣」,隨著這對深刻真情的CP而心情起伏,彷彿皇上才是第三者。連主演的女明星們也知道它們的存在。
這些百合文學都是一種離經叛道的寫法,也是對原文做出叛逆的閲讀。在父權的敘事策略裏,故事都是傳統的,千篇一律且具有內化女性作為男人從屬的意味。百合閲讀和同人創作就是挖掘文本的潛能,在一整片以男性為主角的主流作品、長久圍繞著男性發展的故事大綱中,找到屬於女性的喘息空間,改寫男人中心的焦點,在不離開原本故事角色特點之下注入新寫法和新視覺——閲讀不一樣的結果,並從中得到顛覆規訓的愉悅。
把性「去中心化」的情感關係
百合讀者們除了對千篇一律的異性戀公式感到厭倦,也對傳統戀愛關係或親密關係的論述劇本提出了質疑——為什麼一定要透過性才能顯示兩個角色有多愛對方?大部分的異性戀故事裏彷彿都在拼命用「性」,去證明「真愛」,亦作為關係確定的開端。她們認為這樣的故事都是缺乏創意且欠說服力的。女性主義著名學者 Adrienne Rich(1980)亦認為正正就是因為父權的陽具文化,使我們每當提及親密關係的時候就必須經常強調性關係和性經驗。所有的異性戀故事裏彷彿都是在用性,去證明這是「真實的關係」。
回顧荷李活(好萊塢)的愛情電影,從90年代經典的《鐵達尼號》到10年火熱的《暮光之城》,乃至在過去幾年大賣的《五十度灰》,基本上都是以性作為某種戀愛關係的認證。《鐵達尼號》裏,經過在小車廂裏的經典床戲,女主Rose便決定下船後要和Jack私奔;《暮光之城》則把床戲安排在男女主正式結婚後;而在《五十度灰》裏,男主袒露自己不為人知的性癖後就和女主發生關係,然後確認彼此是相愛的。
在百合文化中, 讀者更注重關係裏女性角色之間的精神連結、情緒共鳴和碰撞,因此百合的作品大部分都有非常多的心理刻畫去描寫她們之間的關係和張力。
一般的異性戀故事都是以性作為關係確定的標誌,但在百合的故事線裏確定關係的標誌呈現是更多樣的,比如百合動畫的鼻祖《聖母在上》,就是用「整理校服衣領」去交代人物之間的關係。《聖母在上》是一部關於在傳統女校莉莉安女子學院發生的故事, 學校有sœur(姐妹系統)的傳統,高年級的學姐會收一位低年級的學妹作妹妹,並會承諾照顧她指導她,而故事中多樣的女性關係,都是從姐妹關係發展出來的。這部動畫便是用女主角祥子在聖母像前緩緩仔細整理祐巳衣領的細膩而親密的動作,去展現這兩個重要人物的相遇,成為百合片裏面的「名場面」。
又或是在《魔法少女小圓》中,用時間線輪迴去體現主角焰對另一女主小圓深刻的愛與救贖。這些作品中沒有性愛、沒有親吻,甚至一句「我愛你」的台詞也沒有,但是故事就是用了無限輪迴的拯救旅途去呈現她們的愛與浪漫。對於焰來說,我可以為你八年都輪迴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失敗,僅僅就是為了解放你於魔法少女的圈套裏。
「我喜歡你, 但你千萬不要喜歡我」
而且比起圍繞性去開始主角們關係的描述,在百合文化中, 讀者更注重關係裏女性角色之間的精神連結(spiritual bonding)、情緒共鳴(emotional resonance)和碰撞,因此百合的作品大部分都有非常多的心理刻畫去描寫她們之間的關係和張力。比如《終將成為你》當中對於兩個女主角大量的心理描寫,去講述二人之間覆雜的親密關係。這個故事是由不會喜歡任何人的小糸侑, 和不接受任何人告白的七海燈子,兩人覆雜的少女心境開始。
「喜歡」對七海來說就是一個詛咒,但是喜歡上不會愛上任何人的小糸侑對她來說是一種安心的證明。七海一直都活在姐姐的影子當中,一旦她要放棄成為姐姐的成功模樣,回到一無是處的自己,便陷於極度都自我厭惡當中,但是侑的出現,讓她可以安心地喜歡上別人,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接近侑。而漸漸的,侑在七海身上理解了愛,學會了愛人。但是這樣的情感對於七海是矛盾的,每當侑露出喜歡的表情,七海就會表現地冰冷無情。在兩人的努力下,七海終於在和侑的相處中,重新探索自我,接受自己,學會不再活在姐姐的影子裏。
七海一直都活在姐姐的影子當中,一旦她要放棄成為姐姐的成功模樣,回到一無是處的自己,便陷於極度都自我厭惡當中,但是侑的出現,讓她可以安心地喜歡上別人,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接近侑。而漸漸的,侑在七海身上理解了愛,學會了愛人。
《終將成為你》便是借這兩位女主角去講述青少女時期,自我厭惡、自我認同的掙扎和性單戀的心情。這部動畫裏面,每一個心理歷程和轉折反應都描繪得十分細致,且每一話都含有覆雜的心理獨白,用唯美的場景設置去描寫她們的心境。
百合的故事發展正正挑戰這種以性為本位的劇本,希望更多元地呈現人類關係的多樣可能和複雜的情感。而百合眾對於描寫情感和關係的文本,從文筆、對白到故事鋪排和架構都有很高的要求。即使是包含性場面在故事裏,其出現不能「為了性而性」,它是需要為劇情服務的,而且是「恰到好處」「順利成章」的。百合的劇本不再是以「性本位」而寫作,而是回到人類互動關係的本質上,並對人類的互動作性別框界外的不同的試驗,寄望於呈現人類關係的多樣可能性和情感的複雜性。
對等的性別:重新建立的女性主體身分
在百合的世界底下,性/別是相對對等的。在很多日本的經典百合動漫裏面,很多的故事架構是簡單的青春少女故事,但內核卻承載了複雜的少女心理活動。百合作品中不少篇幅是在描寫各個少女角色的內心獨白與掙扎、青澀戀情的悸動。她們的互動也不如一般的異性戀故事那般順理成章,沒有默認哪一方性別就該做主動,也沒有所有異性戀故事中對郎才女貌的男女主一定就要在一起的「規則」,或者是「英雄救美」的敘述架構。
比如台灣的文化研究學者施舜翔在《惡女力-後女性主義的流行電影解學》中提到的異性戀故事中的愛情公式:大部分羅曼蒂克電影裏的女性角色必然是對男主角的追求「毫不知情的」、「出奇地天真無知」,而男性則是無所不知,給予女性角色仰慕的理由。女主角的設定和特色也要符合傳統羅曼蒂克史的女性特質,温柔體貼、天真無邪、沒有慾望、純真、對男性的慾望並不知情,因而最後婚姻便是作為「無知」「純潔」的獎勵賜予女角。
傳統的羅曼史有著教化女性成為男權社會裏被渴望的形象的功能。在異性戀的故事中,對兩方性別的互動都有種種的要求和枷鎖。
傳統的羅曼史有著教化女性成為男權社會裏被渴望的形象的功能(施舜翔,2015)。在異性戀的故事中,對兩方性別的互動都有種種的要求和枷鎖。而在一個百合的故事當中,兩個主人翁同時都是女性,行為模式並沒有像異性戀般對某一性別有著許多慾望的投射和要求。在這個前提底下,兩個角色的動作都能回歸到角色性格本身,情感的展現也不再規限在異性戀框架裏,而是可以用更多元的方式去敘述。
百合的愛情故事非常著重在女性的心理活動和自我成長,每一次告白都是來自於角色的勇氣和成長。從百合的故事,我們可以看到女性主人翁自我意識的形成,找到自己喜歡的是什麼、慾望的是什麼。這些慾望不一定是情慾的,反而可能是對親密關係(intimacy)的慾望, 或是對情感連結(emotional bonding)的渴求。
就如上一段提到的,從荷李活著名的愛情電影《鐵達尼號》、《暮光之城》到《五十度灰》,或是到2020年後的韓國台灣內地偶像劇,如《想見你》、《愛的迫降》、《無法抗拒的他》、《你是我的榮耀》、《上陽賦》等,還是走不出英雄救美、王子愛上灰姑娘、或者霸道總裁甜寵劇的「異性戀愛情公式」。在這些主流異性戀故事當中,永遠能看到男女主角是從屬的關係,也離不開女生永遠是被保護、被拯救和被征服的位置。
像日本經典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的新劇場版,被視為「救世主」的男主角真嗣從使徒的體內救出被吞噬的凌波麗,或是2021年大熱的《鬼滅之刃》中,男主角為了拯救被詛咒的妹妹禰豆子所以展開了斬鬼的旅程。在你能想像的主流故事當中,男女主角的互動始終屬於支配的、從屬的關係。而百合故事就可以逃脱這樣公式化的陳述框架。
焰為了拯救小圓而不斷地從時間裏跳躍、再跳躍,但是在不同的時間線裏焰還是不斷經歷失敗,小圓一直重複地死去或犧牲。焰和小圓都同是魔法少女且關係是相對對等的,它的故事架構就是用輪迴和失敗,寫下屬於焰和小圓互相救贖的百合美學。
又如上文提到的《魔法少女小圓》,少女可以對魔法少女的使者QB許下自己想實現的願望,但代價是要成為QB的魔法少女去去除作惡的魔女。曾經温柔保護女主角焰的魔法少女小圓在和魔女的戰鬥中選擇犧牲自己打破所有魔法少女的循環。焰就和QB許下願望,希望可以回到認識小圓的時間、成為保護小圓的人,並阻止小圓成為魔法少女,終止小圓一定要犧牲成為「神明」的命運。自此,焰為了拯救小圓而不斷地從時間裏跳躍、再跳躍,但是在不同的時間線裏焰還是不斷經歷失敗,小圓一直重複地死去或犧牲。焰和小圓都同是魔法少女且關係是相對對等的,它的故事架構就是用輪迴和失敗,寫下屬於焰和小圓互相救贖的百合美學。
文化研究學者 Tania Modleski 在1982年關於浪漫史的研究《The Disappearing Act:A Study of Harlequin Romances》中亦提到,女性對於羅曼蒂克更為複雜的反應和回應,並未被完全地被認可。一直以來對於女性的主體感受都是含糊的、且不被強調,對於女性內心世界的活動,在異性戀故事裏面都是不被關心的,大部分的主線內容都是男主角如何「拯救」女性,又或是女性如何作為發揮温柔的、「母性」的存在輔助男主角成長,又或男主角是如何穿梭在兩個女角的感情之間。對於女性角色自我意識到底是怎麼樣的,則大多缺乏描述,女性角色基本上是失去話語權的。在百合的故事框架底下,你可以仔細地閲讀到女性角色自我成長的故事。
女性對於羅曼蒂克更為複雜的反應和回應,並未被完全地被認可。一直以來對於女性的主體感受都是含糊的、且不被強調,對於女性內心世界的活動,在異性戀故事裏面都是不被關心的。
百合敘說女性間介乎於友誼和戀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她們的關係是平等的,當中同時亦包含在父權結構底下同為女性遭遇一樣的身體經驗而有的獨特連結。著名女性主義學者 Adrienne Rich 在1980年《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 and lesbian continuum》提出過女同性戀連續體(lesbian continuum)的概念,透過肯定女性經驗(women-identified women),去連結原本在異性戀霸權規訓底下需要互相競爭男人的愛的女性們。百合文化正正就是承載了連結女性經驗的能動性。
女性經驗的「被看見」是難得的。在日本漫畫家志村貴子其中一部少女百合漫畫《藍花》裏,兩個女主也是因為作為女性的獨有的經驗而相遇。故事一開始,曾經青梅竹馬的兩個女主角,富美和小明,彼此都在同一個車廂裏面遭遇電車痴漢;最開始,小明在車內遭到了性騷擾,但是似乎這種事情司空見慣,她選擇默默忍受著不適並裝作並不在意。可是下一秒,她就注意到隔壁的女生,即是另一主角——富美,同樣也遭遇痴漢非禮而露出難受委屈的表情時,她選擇挺身而出,喝止該行為。這明顯不是以往習慣沈默、隱忍的小明。顯然,此處的情節安排體現了經由女性的共同的身體經驗而帶出了女性的特有共感、甚至互助行動。
經由簡單的「我也懂」、「我也明白」的感受連接,認可了女性的情緒和感受,並揭示了後續產生互助行動或集體行動的可能性,也肯定了兩人相對對等的關係。
這樣的互動模式沒有複製父權制下的兩性從屬關係和俗套的「英雄救美」,且不附帶性別刻板作產生的累贅,而是經由簡單的「我也懂」、「我也明白」的感受連接,認可了女性的情緒和感受,並揭示了後續產生互助行動或集體行動的可能性,也肯定了兩人相對對等的關係。不少百合的動畫,如上文提到的《魔法少女小圓》、《聖母在上》和《終將成為你》等,喜歡上女主角的因素也是源於另一女角體認到對方的痛苦和感受,而互相救贖。因此,百合的文本,刻畫了基於女性共同經驗和感受而建立起來的情感連接,亦提供了一個建立起女性主體身份的窗口。透過這個窗口,我們可以看到女性從情感連接發展到行動連接的潛能。
女性欣賞女性
百合文化中處處反抗主流異性戀的論述劇本,這體現在她們對於內在精神連結(spiritual connection)和情感連結的重視,開拓描寫人類關係的多面性。百合文化也剛好回應了Jane Gaines 在《women and representation》裏對於70年代女性主義電影的批判,她認為當時的電影只以「抵抗式電影」(counter-cinema)的形式摧毀了男性視覺的愉悅,但這樣的女性電影卻缺乏女性觀影享受和陰性凝視的發展(參見施舜翔, 2015;Gaines, 1984)。
它重新找回女性觀影的愉悅和美學。女性的感受在百合的故事裏不再被噤聲或取消,而是被肯定的。
二十一世紀的百合文化便是在打破傳統異性戀的刻板迂腐的文本架構,摧毀男性凝視視覺,使用自己的想像和創意去發掘情感表現的顛覆性,並創造出叛逆、另類的閲讀方式。它重新找回女性觀影的愉悅和美學。女性的感受在百合的故事裏不再被噤聲或取消,而是被肯定的。女性主體亦能在百合提供的能動性下重新建構屬於女性視覺的愉悅,真正地體現「女性欣賞女性」。
參考文獻:
施舜翔. (2015). 惡女力 : 後女性主義的流行電影解剖學 = The power of badgirl : The rise of postfeminism in popular cinema (Chu ban.; 初版. ed.). 新北市: 八旗文化.
楊若暉. (2012). 台灣 ACG 界百合迷文化發展史研究 (1992-2011). 中興大學歷 史學系所學位論文, 1-105.
Maser, V. (2013). Beautiful and Innocent: Female Same-Sex Intimacy in the Japanese Yuri Genre] (Doctoral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Trier, Trier, Germany.
Modleski, T. (1980). The disappearing act: A study of Harlequin romances. Signs: 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and Society, 5(3), 435-448.
Rich, A. (1993). Compulsory heterosexuality and lesbian existence. The lesbian and gay studies reader, 227-254.
Yeung, K. Y. (2017). Alternative sexualities/intimacies? Yuri fans community in the Chinese context (Master』s thesis, Lingnan University, Hong Kong).
我作為一個酷兒女性,僅從自身經驗和對周圍人的觀察出發,認為劊子手說的不無道理…
輕百合確實有很多異男觀眾的,去b站彈幕上看看就知道了。雖然我沒去查證過,但我想應該會有很多男觀眾去找裡番(即r18二創)。
甚至在我向我的同學(異男)出櫃后,他還半開玩笑地想要讓我多曬一點情侶日常,好讓他磕一磕百合cp(笑。
當然,只因為他是我的好朋友我才沒有生氣的,因為他也知道我開得起玩笑,如果有陌生人對我這樣說我一定覺得奇怪了。
文章非常好,內容很詳實。無疑百合作品及其二創是有解放意味的,女性的情感和性應該被看見。但是被看見之後呢?會不會還是被異性戀霸權利用了?這個問題很值得思考。
又,把「研究調查結果」和「當事族羣」掛在嘴邊前,最好先看看該調查的方法學侷限。
如果連討論議題牽涉的是哪些羣體都搞不清楚,並不見得有多尊重次文化社羣的主體性,頂多是乞題而已。
To solomone
I am not sure who is “cancelling” the everyday experience or “denying” the agency of female Yuri fans. It is a rather regrettable misunderstanding if it refers to me,. Nowhere in my comments denies the fact that Yuri can and has been serving as an important medium of resistance against male-oriented stories for women (including queer women). Even the refleciton of certain stereotypes employed in the *description* of Yuri as a genre was, at most, an obiter dictum.
What it means to take Yuri and its fandom seriously is precisely to acknowledge the nuances of Yuri as a genre embedded in the local cultural context, how it interacts with the wider world and have connotations attached to its label which cannot be fitted into a simplified emancipatory narrative.
To acknowledge this is no defeatism. It is instead a prerequisite for retaining Yuri in the hands of those who cherished it as a tool of collective self-empowerment. Measured response can take many forms. It can be a more nuanced definition of Yuri (which separate it from the “Yuri-lite”), conscious endeavour to provide counter-narratives in the public space and guard against the encroachment by male-oriented Yuri-lite etc
The last thing one will find helpful is Ostrich policy i.e. dismissing Yuri-lite out of hand as if it is not a phenomenon worthy of discussion.
manspaining:自己的主張只有「我覺得」,就足以質疑當事族群說法與研究調查結果
To 楼上
我作为一个女性的百合姬佬真的挺无力的。
当這篇文章,也包括我自己,这些非异性恋女性姬佬们竭力告诉你们,How their intimacy looks likes , how it was being project and re-interpret, 而其他非姬佬第三者卻一再以男性他者視覺為中心的論點一再取消我們的everyday life bodily experience and projection on love stories including those with Yuri. 這不是挺可悲的嗎?
Why denial? Why can’t just accept the fact that there are stories that are not wrote by men and not cater for men?And there are women , queer women, struggle hard to resist the story telling of men did, including those in Yuri. As the article has highlighted , it is the reader and audience themselves who got the agency to oppose, refuse and start an evolution. Clearly, those men readers in Yuri light novel who aim to satisfy their own patriarchal fantasies ain’t part of it.
回應solomone:
首先人類情感表達模式有否本質可言?還是本身很大程度上受到歷史社會脈絡模塑?此其一
又,影視作品的描寫與現實世界的人的行爲明顯不同,現實個體選擇尚且可以理解爲當事人作爲主體的選擇,形成女性羣體的實踐;但作品的描寫則基於作者的幻想,可以與現實脫節
對於楊若暉的數據
首先數據是2012年前收集,過去10年有沒有改變?尤其是不少熱門輕百合作品都是2012年之後出現
其次楊若暉的問卷主要涵蓋GL及百合社羣,但輕百合受衆若是異男爲主,考慮到其着眼點與其他類型作品粉絲未必有很大分別(例如輕百合作品一樣會有描畫女角裸露的商品販賣),則未必會聚腳於這些社羣,亦未必以百合控自居,因此不能直接套用;比較好的調查,可能要到不分區的動漫社羣發表問卷,然後比較喜歡輕百合作品具體例子與性別的關聯性
我舉出「輕百合」爲例,是想指出符合「百合」定義(即描集中述女性情誼)的作品,可以很異質,不見得能全部歸納到「反抗異性戀敘事」的大旗下
谢谢!
题图是少女革命但是正文里面好像没有出现,其实再详细讲一讲几原邦彦的作品也不错
to楼楼上劊子手评论
透过质问女性情谊取消它的本质是否亦已构成它者化的过程
另,杨若辉的《少女之爱》与国外相关研究数据均表明女性观众为百合群体大多数。
驳楼上评论“然而创作和喜欢这些百合作品的很多是男性而不是女性”。男性参与百合创作并非“很多”,而是在百合小说/影视/动漫等分支中主要参与动漫中的轻百合/R18创作等部分。着重刻画严肃女性感情的作品,创作者和观众以女性为主(comic百合姬有做相关读者调查)。
很詳盡的文章!
意見:
1. 我有點好奇作者對「輕百合」類作品的看法;我的想法是百合作品即使從異性戀霸權之中獲得部分解放,女性間情感的描寫其中也有被co-opt的可能,未必真的能摧毀男性凝視視覺。
2.百合作品對女性性慾的描寫,會不會也強化了某種刻板印象?
解釋:
1. 「輕百合」簡單來說,就是撇除「狹義百合」後的「廣義百合」;在近年的日式動畫中,也往往會與注重表述日常生活的「日常番」(slice of life) 重疊。具體例子有 《New Game!》、《天使趕臨到我身邊》等
文中提到百合的主要受衆是非異性戀女性。 但就我的觀察,至少在動漫圈中,輕百合的男性粉絲能見度相當高,以致於每季動畫如果有輕百合類作品,都會被戲稱爲「猛男番」。而這些動畫亦常被稱爲「難民番」,原因是某些(男性)觀衆認爲,看見軟萌萌的女孩子互動很紓壓,可以化解日常生活中積壓的戾氣。以致於出版不少輕百合作品的「芳文社」,以及經常動畫化芳文社作品的「動畫工房」,會被動畫迷戲稱爲「諾貝爾和平獎得主」。
在我觀察中,這類型的作品往往有幼童化(infantilize)女性角色的傾向,目的是突出女角的可愛以及無攻擊性,同時令女性角色之間的關係衝突膚淺化。可以說某種片面的女性氣質,成爲了給異男觀衆享受消費的服務。甚至可以稱呼爲「虛擬的情感勞動」。
而這種傾向的問題,在於有可能侷限角色描畫的多元性。具體例子是《New Game!》在後期劇情中,女性角色間開始出現不能輕易消解的衝突(大意上就是女角之間因爲製作遊戲的工作而起爭議),男性觀衆的反應並不是被劇情張力吸引,而是哀嚎美好萌萌達的時光被打破。
男性觀衆這種偏好會不會通過市場機制,構成對輕百合作品的規訓?
2.
另外文中有提到百合對女性情慾的描寫並不是「為了性而性」,因此有反抗主流異性戀論述劇本的意味。
但就像端傳媒之前另一篇談論女同性戀戲劇的文章提問
這種對女性情慾的表達方式,會否 //強化對女性同性情慾的刻板印象:平等、美好、溫柔、浪漫。而這種「被觀看的刻板印象」,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構成了對這種主體情慾的他者化。//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20205-opinion-yuri-chinese/
(PS:我並不是同意該文作者對跨性別女同的立場)
然而创作和喜欢这些百合作品的很多是男性而不是女性(比如《魔法少女小圆》),有的更像男性想象自身是女性时候的感情发展,和女性自身需求关系不大。
百合文化,是想像中的美好世界。
切勿將幻想和現實混淆。
特別好的文章,感謝
写得真好,尤其是 把性“去中心化”的情感关系 这节,深感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