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哥哥仔的世界——讀《午夜男喃:香港男性性工作者口述歷史》

「離經叛道」的工作,如何令我們再思勞動、關係和愛。
《午夜男喃:香港男性性工作者口述歷史》書中的其中一位受訪男性性工作者。攝:林振東/端傳媒

「如果有機會,你想不想做哥哥仔(男性性工作者)呀?自己又做不做到呢?」

「嗯…這份工不用坐Office朝九晚六,可以搵快錢,有很多私人時間看書,又能遇到不同的人,有被愛的感覺,是挺吸引的。不過,我覺得自己太廢,不會哄人,體力沒那麼好,應該也沒辦法和任何人都做到……」 和朋友看完香港首本男性性工作者的口述歷史書,以上對話打開了我們的討論。

這本書名為《午夜男喃:香港男性性工作者口述歷史》,由多年來關注男性及跨性別性工作者的民間團體午夜藍出版。書中帶我們走進八位男性性工作者真實而具體的世界,講述他們的成長經歷、工作見聞和情慾探索等。一份工作,一些關係;一個身份,一些探索和羈絆,在書中我們不單看到哥哥仔常規之外的工作,也見到他們人之常情的經驗和感受,以及男性性工作與時代和社經制度之間縱橫交錯的互動。

點解要返呢份工?(為什麼要做這份工作?)

在很多人眼中,性工作者難以理解。「點解咁多工唔做,要做呢份工呢?」書中呈現了複雜而多樣的圖景:很多性工作者並非強逼入行,而是自願的選擇,箇中有為口奔馳,有機緣巧合,也有自身的意義和價值追求,而他們的職業生涯走走停停,進進出出,夾雜著很多高低起伏,正如很多工作一樣。

在書中,我們見到1960年左右出生的Kenneth本是北上工作的工廠管理層,後來因中年失業而拜師入行;生於1970年代的Leon則在異性戀婚後誕下兩子,開支突然大增而投身推油按摩行業。對一樓一按摩技師David來說,千禧年入行時想的是「做這行幾好喎,有得玩,又有錢搵喎,烏啄啄就入行了。」後來,他體會到性工作有普通打工仔沒有的自由,「鍾意就做,不鍾意、想休息就reject——今日Full晒啦。」而Ben和Jacky做過很多其他工作,前者不時「從良」,但內心的鬥爭是「(食肆)站著八小時,都賺二百多三百元;但出去一趟,一個小時就賺三百元……」;後者在15歲輟學,「跟車、送貨、waiter,這些隨時(上班)都可以,就只有這些選擇。這些都是收入很低的工作。當時我覺得青春有限,所以選擇了工時少但收入高的工作,現在我也是這樣想。」

同樣地,家庭背景複雜、居住在社署宿舍的小林因扣除兒童綜援沒零用錢,想「賺更多」建立社交而做援交。而到大專進修護理、卻頓時失去全職收入的Kin則秘密兼職骨場,每日上班七小時,只做一兩個客人,用骨場的收入幫補開支,用骨場的等待的時間和學習。

《午夜男喃:香港男性性工作者口述歷史》。攝:林振東/端傳媒
《午夜男喃:香港男性性工作者口述歷史》。攝:林振東/端傳媒

呢份工唔易做(這個工作不容易)

無論是何種原因入行,在性產業做何種崗位,哥哥仔的工作都並不容易,有時更危險重重,絕不是躺下就袋袋平安。

這是一份親密的、提供愉悅的肉身和情感勞動;情感未必真,但勞動一定是真。以九十分鐘的按摩服務為例,前60分鐘要幫客人舒筋活絡、放鬆身體,後30分鐘的「甜品」既要確保客人歡愉,滿足他們的要求(如特定服裝、對白、角色),自己也要進入狀態,令對方知道自己很興奮和享受。有時候,哥哥仔的性服務可幫助客人探索身體未知的愉悅。David便花盡心思,找尋客人的Sex point。「我自己找的,人客不知道的。你一找到時,人客又開心,自己又有滿足感。」正如Ben所說,「我也要付出,我也要鍛鍊,才得到成果,還要被你揸、被你摷……好簡單、好核突或者我不鍾意的人,我都起到,有些人真的做不到的。」

不過,性工作畢竟是工作,其權力關係是客人給錢購買服務,過程不總是這麼享受和美好。有時候,衰客會刻意為難技師,刷優越感,哥哥仔或是拒絕,或是勉為其難。作為自僱的零散行業,書中還呈現了「搵食艱難」的性產業市場。這行競技劇烈,吃的是青春飯,要不時自我增值,掌握行業的最新動態。對很多本地的哥仔來說,外勞來港構成競爭,而性行業進入互聯網,亦改變了圈子的生態。當Apps、論壇和通訊群組開始流行,大家變得口不擇言,更加挑剔,注重相片和數字,上面也有失實資訊。另外,數碼時代的偷拍、寫「食評」、起底也構成哥哥仔的壓力。

性工作之不易,還來自社會制度和文化的排斥。在香港,性工作本身並不犯法,但有多條法律限制性工作的工作模式,如「為不道德目的而唆使他人」、「經營/管理賣淫場所」和「依靠他人賣淫的收入為生」,不小心便會觸碰。很大程度上,性工作不被承認為「正常」的工作和行業,以致性工作者面對風險和危險大多只能獨自面對。書中不少受訪者便有被騙和欺凌的經驗,如吃霸王餐、偷竊等,但他們不容易在現行制度下尋求到有力的幫助,只能當交學費學習自保。更有甚者,書中指出不少性工作者報警後不但無法取回公道,更可能遭到冷嘲熱諷,求助之路充滿荊棘。

在熟人面前,性工作污名和歧視的壓力同樣不減,書中便有哥哥仔即便在親人和至愛面前也要隱瞞自己的職業,無法坦露自己的日常工作,走到街上亦擔心被客人認出。性工作污名的打破實在不易,Ben就曾積極走進大學主講講座,希望爭取公眾的理解,卻有次在地鐵站重遇見過的女學生,聽到她和男友交談時形容自己是「屌屎忽」、「屎忽鬼」。

美國性別學家Gayle Rubin於1979年提出性階層(Sex Hierarchy)模型,指社會將性分為Good Sex (好的性)與Bad Sex (壞的性),前者指異性戀、婚內、一對一、生殖和非商業的性,後者則涵蓋商業的性、同性戀、色情及戀物等。這個框架同樣適用於香港,既是同性戀又販賣性的哥哥仔便背負Bad Sex的原罪,蒙受主流污名,甚至自我內化恥感。但當我們仔細閱讀哥哥仔的經驗,他們的性愛甚至比很多關係內的性互動更著重「知情同意」的意識,很多時更技巧高超,製造快樂使人愉悅。我們不禁疑問:難道這不是Good Sex嗎?

男性性工作者房間中的的一些性用品。 攝:林振東/端傳媒
男性性工作者房間中的的一些性用品。 攝:林振東/端傳媒

愛的多種可能

除了呈現哥哥仔的工作,書中還難能可貴地講述了他們多元的關係。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這對經常與人發生關係的哥哥仔尤甚。有時候,哥哥仔和客人的關係是由不相識到交心一場,然後再回復正常;有時候,則是成為日常。

多年前,Ben收到一個女人的來電,他本以「我不做女賓」拒絕,這女人才說是幫兒子問。帶著疑惑,Ben入屋後才發現,原來她的兒子智力有問題。後來,媽媽繼續電召Ben解決兒子的需要,還煮飯給他們吃,聊天之下她說自己是單親母親,老公知道兒子是智障就走了;她也找過其他技師,但有的收錢靜悄悄走人,有的敷衍了事,甚至打捏兒子。他很喜歡Ben,叫他「哥哥」,直到最後被送到會寄宿的庇護工場。

在主流社會,親密關係是一對一、性愛合一的範式。那麼,逾越這個規範、常常和人調情和發生關係的男性性工作者,又是如何發展自身的親密關係?

對Ben來說,和伴侶的相處多數是互相扶持和互相忍讓。他有一個固定男伴,雖然也會介意伴侶做性工作者,但Ben堅持性工作只是工作而已,也覺得客人反而比較能帶來新鮮感,能帶來性方面的衝擊。他也知道,伴侶在深圳包養另一個男人,但這樣倒也令伴侶沒有那麼悶,「我們怎樣玩也好,我們是不會分開的。」而Jacky同樣表示,做這行很明白長時間的一對一關係容易悶,有跟別人做的慾望其實很自然,互相照顧和精神上的關係才是比較重要,「兩人相處就是這樣,你愛那個人,不一定是霸佔他。」

在書中,有哥哥仔愛上異性戀婚姻中的男性,或者本身自己也是異性戀婚姻中的一員。David的故事尤其感人,曾結婚生子的他,離婚愛上另一位有妻兒的Honey。他安於接受自己第三者的角色,不欲拆散人家的家庭。後來他的Honey患癌,David在他人生的最後階段盡心盡意照顧,最後也親手搞喪禮,像一位比較親的親戚出現在眾人面前。Leon則擁有一段貌合神離的異性戀婚姻。他原本招待女伴,後來老婆吃醋便只接男性客人。「每個男士仍有一個種子,可以喜愛男生。」Leon知道自己的種子慢慢醞釀,但他必須壓抑。「我要不斷拒絕別人對我的關懷和愛,但又要繼續維繫(家庭關係)已經沒有愛的框框,又要很努力每天角色扮演,以維持現在豐厚的收入,所以我很累。」

從書中的哥哥仔故事可見,愛可以是流動且有多種可能的,我們大概不能從一個人身上得到所想要的一切。但另一方面,社會文化對親密關係的預設,無處不在,就算「離經叛道」的人也深受影響。

一位男性性工作者工作的地方與住宅單位為鄰,從單位窗外所見的景色。攝:林振東/端傳媒
一位男性性工作者工作的地方與住宅單位為鄰,從單位窗外所見的景色。攝:林振東/端傳媒

人之常情

總括而言,《午夜男喃》是一本重要且好看的「機構書」。性工作是一個龐雜、隱密、發生在我們身邊的行業,《午夜男喃》帶我們看到一些,理解一些。更難能可貴的是,書中作者時刻覺察自身書寫的權力位置和侷限,認真對待哥哥仔的經驗。

這本書自然有倡議平權的計畫,希望公眾關注男性性工作者,爭取「性工作是工作」的權利,但我們看到書中並沒有俯視受訪者,或是強行勵志,將他們塑造成正能量奮鬥的主角,或是庸俗地將他們美化成「很苦很善良」的好人好事,以此召喚讀者的同情心。相反,本書盡可能將他們「離經叛道」的經驗用平實的方式寫出來,到頭來,我們看到的反而是具體的人之常情,具體的人,具體的工作,具體的關係。

「我看完了,根本不用呼籲讀者接受他們的多元,我懷疑我們更要明白、羨慕、渴想他們的多元。單一的社會,很可怕。」最後,僅以周耀輝的話作結。

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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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必須說,同一本書,端之前採訪書中主角報導的〈他們當上男性性工作者,看到人情冷暖,也看到心中那塊最嚮往的自由〉比這篇讀書報告有趣得多

  2. 每次收費大概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