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利亞新政一年後：監獄與酷刑重啟、族群衝突蠢動

2024年12月上旬，敘利亞獨裁政權阿薩德（Bashar al-Assad，阿塞德）正式垮台，近14年內戰告終。反政府軍奪下大馬士革並宣告新時代來臨，第一件事便是打開前政權惡名昭彰的賽德納亞（Saydnaya）等監獄，讓關押多年的政治犯重見天日。當時，新政府領導人艾哈邁德‧夏拉（Ahmed al-Sharaa）承諾關閉以酷刑聞名的監獄，但不到一年時間，這些拘留設施再度大量啟用，毆打、勒索與其他虐待行為也死灰復燃，國內屢屢出現的教派迫害、族群衝突及人道危機，凸顯敘利亞嘗試建立新秩序的掙扎。

《路透社》12月22日刊登調查報導披露，過去一年內，威權獨裁時代的至少24間監獄，一度清空之後又悄悄塞滿了人。新政府的安全部隊以反恐或咎責為由拘押了大量人民，多數未受到正式指控。阿薩德政府曾被控侵害人權的種種手段再度用上，例如任意拘留、部分酷刑手段，還有在羈押中死亡卻毫無記錄等狀況。另有家屬淪為勒索對象，被要求以金錢交換親屬獲釋。

敘利亞資訊部（Information Ministry）表示，啟用部分拘留設施是因為「在前政權時期涉嫌犯罪與侵害的人數極為龐大。」政府也表示，國內司法與安全機構都需要重建，因此「出現真空地帶，導致某些違反政策的負面後果。」政府稱已有84名安全部隊成員涉及勒索被處分，另有75人因暴力行為受罰。

政府表示，內政部政策遵循敘利亞法律，保障聘雇律師的權利；但政府也說，為防止迫切威脅或暴力，允許司法程序外的拘留。11月底內政部公布新守則，要求警官「維護並強化人權，以尊嚴對待每個人，並遵循國際法」。守則明確禁止酷刑，只允許「在核准範圍內」使用武力。

重啟的監獄與酷刑

《路透社》辨識出的拘留設施包含主要監獄、曾由前政府情報機構運作的大型拘留所，以及設於檢查哨與警局內的小型拘留所等。全國拘留設施都發生非人道待遇，被拘者與家屬描述了監禁期間的遭遇：過度擁擠、食物短缺、缺乏肥皂而爆發皮膚病等。至少40人描述了虐待與酷刑。至少有11起羈押期間死亡的案例，其中3起家屬在遺體下葬後才得知死訊。

最糟的是，被關押者幾乎沒有法律救濟途徑，至少80個家庭表示失去親人的消息好幾個月，不同設施對律師與家屬的接觸規定不同，而且因安全理由被拘留者，檢警也很少公開提出指控，等於毫無頭緒。

被拘押的都是哪些人呢？阿薩德倒台初期，數千名政府軍遭俘虜並關押，包含效忠阿薩德的軍官及政府強徵的義務役士兵。接著，數百名與阿薩德同屬伊斯蘭教阿拉威派（Alawites）的人士遭到拘押。2025年3月，總統夏拉所屬的沙姆解放組織（HTS）又以清除「前政權遺毒」為名，對沿海40餘個阿拉威派城鎮發動報復性屠殺，超過1500人死亡。

此後，針對少數族群的拘押行動持續，包含阿拉威派與南部的德魯茲派（Druze）等，各地爆發的宗派暴力至少造成數百人死亡，HTS為首的政府部隊也被指控法外處決及其他反人權作為。什葉派人士被指控與伊朗或黎巴嫩真主黨有聯繫，後兩者都是阿薩德盟友。也有大量遜尼派和其他宗教人士，只因為被控與阿薩德有模糊關聯就遭到關押。

一名在5月被捕的阿拉威派男子表示，只因鄰居投訴噪音，國內安全部隊就突襲他家，逮捕他與兄弟。國內安全部隊屬於國家執法機構，多以舊名「總安全局」（GSS）稱呼。該名男子說，拘留所裡30名男子共用一間牢房，獄方指控他同情阿薩德，以電纜鞭打他。另有些被釋放的人說，他們洗清嫌疑後沒有任何證明，仍可能再度遭到逮捕。另一名前拘留者表示監獄沒有藥物、也沒有熱水可洗澡；飲食上，每日配給只有幾顆橄欖、椰棗與一片麵包。他在2個月內減輕超過20公斤。

另一名年輕阿拉威派男子說，他於3月9日在針對阿拉威派的鎮壓行動中被拘留，警察懷疑他用手機拍攝安全部隊動向。他被輾轉送進4間拘留所，每間都有一場「迎新派對」。男子說：「所有人命令我學狗叫，再用槍托、拳頭、靴子打我，我以為自己會死。」此外，他陳述自己被倒吊、被手槍塞進嘴裡，還曾被單獨關在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達20天，四個月後終於獲釋。

被關押者遭受非人待遇，家屬也飽受折磨。有14個家庭與4名律師描述，他們被要求支付金錢換取親人獲釋，索要金額似乎毫無規則，一般家屬被要求支付500到15,000美元不等。軍官、在阿薩德時期具影響力者或富裕者面臨更高價格。6個家庭表示，被索要超過約9萬美元。這些自稱獄卒的人找上失蹤者家屬，但家屬也無從證實對方身份，他們也不肯透露被關押者的下落或生死狀態。當家屬表示無法支付巨額，這些人便消失音訊。

聯合國人權事務高級專員辦公室12月5日聲明表示，自阿薩德倒台以來，當地記錄到許多「令人不安的即刻處決、任意殺害與綁架事件」。不過，辦公室發言人哈利坦（Thameen Al-Kheetan）表示：「要精確判定仍被拘留的人數、已獲釋的人數，或哪些案件構成強迫失蹤，仍然相當困難。」

11月25日，數千名阿拉威派人士在地中海沿岸地區抗議宗派攻擊，並要求釋放失蹤的社群成員，成為阿薩德倒台後規模最大的行動之一。

阿薩德政權在內戰期間造成至少10萬人失蹤。聯合國2022年估計，內戰導致逾30萬平民死亡。阿薩德的獨裁者父親哈菲茲（Hafez al-Assad，或稱老阿薩德）同樣貫徹一套以酷刑、勒索與即刻處決為常態的運作體制。目前，新政府拘捕行動的惡行還未達到前政權的殘酷程度，但持續增加的大規模拘押與失蹤事件，仍為夏拉領導的新政府蒙上陰影。

2025年7月18日，敘利亞南部蘇韋達市郊的馬茲拉村，貝都因部落與德魯茲民兵正在發生衝突。攝：Ghaith Alsayed/AP/達志影像

夏拉政府的外交突破

夏拉政府重建國家的進程備受矚目，是因為其影響遠超敘利亞本身。自擔任臨時總統以來，夏拉致力於改善形象，爭取國際支持。2025年11月上旬，夏拉與美國總統特朗普會晤，這是敘利亞史上首次有國家領導人造訪白宮。

特朗普表示：「我們希望看到敘利亞成為一個非常成功的國家。」他補充：「我認為這位領導人可以做到，我真的這麼認為。」

會後一名特朗普政府官員證實，敘利亞將加入一同打擊伊斯蘭國（IS）的國際聯盟。這名數個月前還被美國列為恐怖份子的領導人，搖身一變成為維持區域穩定、遏制極端勢力的盟友。夏拉接受福斯新聞訪問時表示，此次造訪象徵「新時代」，敘利亞將與美國展開合作。

2025年12月，美軍針對伊斯蘭國發動大規模報復性打擊，夏拉即表示全力支持。美國國防部長赫格賽斯（Pete Hegseth）稱此次行動為「鷹眼攻擊」（Hawkeye Strike），目標是IS的戰士、基礎設施與武器庫，他強調：「這不是戰爭的開始，而是對我們敵人的復仇宣告」。

美軍指出，12月20日敘利亞中部城市帕邁拉（Palmyra），一名攻擊者對美國與敘利亞部隊的車隊發動攻擊，2名美國陸軍士兵及1名平民翻譯死亡，另有3名美軍受傷，攻擊者遭擊斃。敘利亞內政部稱攻擊者是政府安全部隊成員，但涉嫌同情伊斯蘭國。

夏拉領導的HTS前身曾是基地組織分支之一，HTS在7月之前還是美國認定的恐怖組織，夏拉本人的懸賞金高達1000萬美元。但美國財政部11月將他從「全球特別指定恐怖分子名單」中移除。一名美國官員表示，財政部、國務院及商務部決定解除對敘利亞的經濟限制。美國至少將暫停《凱撒法案》（Caesar Act）180天，該法案自2019年起對阿薩德政府實施制裁。

此外，敘利亞自2012年切斷與美國的邦交，但美國允許敘利亞重新在華府設立大使館。特朗普在6月以行政命令解除對敘利亞制裁，表示有助於支持敘利亞邁向穩定與和平。

2025年8月26日，繁星點點的夜空下，敘利亞古城帕爾米拉的遺址清晰可見。攝：Ghaith Alsayed/AP/達志影像

庫德族融合問題

當前的敘利亞政府也面臨與庫德族武裝勢力融合的困難。敘利亞新政府的軍隊日前與庫德族主導的敘利亞民主力量（SDF），在北部大城阿勒坡（Aleppo）爆發衝突，至少2名平民死亡與多人受傷。但雙方在12月22日同意降溫並互相停止攻擊。

庫德族在阿薩德政權時期屢遭迫害，內戰時期趁機追求自治，至今控制東北區域。且SDF積極協助反恐戰爭，也爭取到武力壯大與美國支持。2025年3月，敘利亞過渡政府與SDF達成歷史性協議，同意SDF在年底前整合進國家軍隊，東北地區也將納入中央政府掌控。該協議還保障庫德語以及為庫德人提供公民身份等憲法權益，代表敘利亞國家和解的一大步。

然而，過去一年來，敘利亞政府軍和SDF互相指控對方拖延合併進程、缺乏誠意。SDF被控不願輕易放棄自治地位，目前仍掌控伊斯蘭國囚犯監獄以及東北豐富的石油資源。22日當天，土耳其外交部長費丹（Hakan Fidan）訪問大馬士革時表示，SDF似乎無意履行併入國家軍隊的承諾，稱土國「逐漸失去耐心」。土耳其與境內庫德分離主義者對立多年，亦將SDF視為恐怖組織。費丹警告若不遵守整編協議，土耳其可能採取軍事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