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Emmanuel Macron）12月3日至5日對中國展開了他任內的四次訪華行程。這是一趟在歐洲對華焦慮加劇、全球經濟地緣化深化之際展開的訪問，也是一趟在禮遇與警告之間不斷切換的外交行動。
在形式安排上，此次的行程有兩個亮點。首先，與上一次2023年訪華模式不同的是，此次馬克龍選擇獨自前往，沒有歐盟委員會主席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的陪同，但愛麗舍宮的官員表示在具體事宜上馬克龍和歐盟保持了高度的協調。在具體行程上，馬克龍不僅將前往中國首都北京，並且會在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的陪同下前往成都。即使是2019年特朗普訪華時，中方的招待安排僅包括雙方領導人共同參觀故宮。
在訪問結束後，馬克龍返回巴黎後，在接受法國經濟類報紙《回聲報》（Les Echos）的採訪中，旋即以異常強烈的措辭警告北京：如果中國不能在未來數月採取行動緩解中歐之間巨大的貿易失衡，歐洲將不得不「採取強力措施」，包括仿效美國對中國商品徵收關稅。這是法國總統迄今最明確的對華公開威脅，也是中歐關係正在邁入新階段的標誌。而這一表達方式，與他此前歷次訪華所傳遞的語氣形成鮮明對比。
從「歐洲戰略自主」到「關稅威脅」：馬克龍立場的三年轉折
要理解這次訪問的政治意義，必須回到2023年。那一年，馬克龍訪問中國並在返法途中接受《回聲報》與 Politico 的聯合採訪，在歐洲政壇引發軒然大波。他在採訪中強調「歐洲戰略自主論」，提出歐洲必須避免捲入「台灣問題的加速主義」，更不應成為美國的「附庸」。他表示：「歐洲必須減少對美國的依賴，不應被捲入不屬於我們的危機。」
這個言論觸動了歐美關係的敏感神經，也讓外界將馬克龍視為推動中歐關係緩和、避免對抗的代表人物。彼時，馬克龍強調合作大於競爭，希望歐洲在地緣政治中“另辟道路”。
兩年後，馬克龍再次訪華，但其公開表態已明顯收緊。同樣是《回聲報》的採訪，在2025年他不再談「美國的陷阱」，而是直接指出中國的貿易順差正在「殺死歐洲工業模式的核心」。他強調中歐失衡已不可持續，歐洲必須通過關稅、產業政策與「去合作化」行動保護自身工業基礎。這種轉變反映出法國及歐洲經濟狀況的深刻變化，也說明歐中關係正從「對話與合作」邁向「競爭與防護」。
歐盟委員會未隨行：一場刻意的「單獨飛行」
此次訪華在外交禮儀上最顯著的不同，是馮德萊恩的缺席。自 2019 年以來，馬克龍多次與歐盟委員會主席或德國總理共同會見習近平。無論是2023年他與馮德萊恩一起赴北京，還是2024年習近平訪問巴黎時二人與中國領導人同框，這些安排都體現馬克龍「歐洲化對華戰略」的設想：用集體外交提升歐洲談判力，也避免法國被視為「單獨與中國接觸」。
然而2025年，馬克龍選擇獨自前往。法國政府解釋，這次旅行「嚴格屬於雙邊訪問」，馬克龍將以法國名義與中國領導人直接對話，再向歐盟夥伴彙報。巴黎的論調雖然克制，但馮德萊恩的缺席透露出以下的幾個訊息：首先，馬克龍希望更多利用自己和中國領導人的私人交情，根據法國前總理、中國特使拉法蘭的說法，馬克龍和習近平之間有著很好的關係。
此外，上次與馮德萊恩一同前往北京時，中方對兩位歐洲領導人的區別對待的策略，讓馬克龍預期的目標未能實現，於是此次採用不同的策略。最後，這一舉動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法國不滿歐盟內部在對華政策上的遲滯與猶豫，在貿易不平衡問題上，馬克龍希望以更具個人主動性的方式迫使北京正視歐洲的焦慮。
歐洲內部的裂隙也讓此次「雙邊訪問」更具政治意味。德國雖對中國依賴有所警覺，卻仍未完全與法國站在同一陣線；匈牙利等國則公開反對歐盟對華採取強硬措施。馬克龍顯然知道，若想推動歐盟形成統一立場，他必須先在雙邊層面創造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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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合作寥寥：大合約缺席背後，中美競爭的長期陰影
在經濟層面，此次訪問的經濟成果卻顯得「溫和且有限」。在總統專機上，有超過八十名法國各界的企業代表，其中不乏空中客車、法國電力、威立雅等法國工業巨頭。然而最終公佈的項目多為技術性合作或已有協議的延續。
儘管在出發前，市場曾預期中國可能購買400至500架空客民用客機，但北京方面在中美貿易協定尚未完全成型的背景下選擇保守路線，這一「超級訂單」最終並未能成型。結合美國在貿易戰背景下向北京施壓，要求中國提升波音客機的訂單比例，以及空客和波音兩大航空業巨頭在航空產業的長期競爭，中國的謹慎顯得並不意外。
其他合作則包括EDF深化與中國核工業集團合作；Framatome向中國廣核集團提供反應堆控制裝置；Air Liquide在榆林投資2500萬歐元升級空氣分離裝置；Veolia與廣州開發區共同開發余熱回收技術；Suez承包磐橋產業園供水項目；阿爾斯通為中國的城市軌道交通提供零件；達索系統與浪潮簽署工業軟件合作框架。
這些項目規模遠小於外界預期，但反映出一個現實：在高度的產業競爭之外，綠色技術、核能、環保和基礎設施仍是中法可以維持合作的領域。
此外，作為歐盟國家中最主要推動對中國電動汽車開展反補貼調查的國家，法國的汽車行業企業缺席了此次的代表團。
成都行程與「熊貓外交」：緊繃氣氛中的柔性信號
如果說北京的會議充滿策略較量，那成都的安排則屬於外交象徵的柔性一面。習近平與馬克龍共同飛往成都，這種「第二地點訪問」通常只留給少數受高度重視的外國元首，象徵雙邊關係的特殊性。兩位領導人在成都參與文化參觀、茶敘，並共同訪問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成都的氛圍明顯比北京輕鬆許多，象徵中國方面仍希望維持與法國的良好政治關係。
馬克龍更是獲得機會前往四川大學，除了獲得超高人氣的招待之外，他更是得到機會發表演講與中國學生活動。他脫下領帶，在完全脫稿的情況下發表了十餘分鐘的演講。儘管時長有限，但卻有著豐富的言下之意。他提到：「即使像中國如此大的國家，單純憑借自給自足也無法贏下21世紀」。他呼籲學生們「不要向分裂退縮」，並且批評「那些將全球北方和全球南方對立」的想法。
熊貓外交更是標誌性的一幕。法國博瓦爾動物園（ZooParc de Beauval）的兩隻熊貓——歡歡與圓仔——已在11月底返回中國，其中歡歡因腎功能衰竭需要治療。法國媒體普遍認為馬克龍此行會討論新熊貓的合作。在成都參訪後，中方官員確認會向法國提供新一批熊貓，幾乎為雙方緊繃的經貿氣氛帶來一絲緩和。熊貓不能解決貿易結構性衝突，但它象徵的是關係的溫度與延續性，代表一種雙方都不願輕易放棄的長遠連接。
回國後的強硬表態：馬克龍向北京、也向布魯塞爾喊話
值得注意的是，馬克龍最尖銳的警告並非在北京發出，而是在巴黎。他在《回聲報》的採訪中明確表示：如果中國在未來數月內無動作，歐盟將不得不採取關稅措施，甚至「去合作化」以保護自己的市場與產業。他指出：「歐洲已成為全球供應鏈失衡的被動調整器，這是一種生死關頭。」
這段表態，既是對中國的施壓，也是對歐洲內部的動員，因為事態緊急，且嚴重程度超出預料：中歐之間的貿易逆差在2024年已經到達了驚人3千億歐元。馬克龍知道，若要讓歐盟形成統一對華措施，必須有一個能夠推動分裂的成員國靠攏的事件。他甚至公開提醒歐盟：「即使德國或匈牙利反對，歐盟仍可使用多數表決機制繞過否決，因為經貿層面是歐洲一體化程度最深的環節。」
而在時間節點上，法國雅克·德洛爾研究所（Institut Jacques Delors）的研究員Sacha Courtial分析到：「這並非突然之舉。馬克龍總統之所以選擇公開施壓，正是因為他此前已經直接向中國方面警告過這一不可持續順差所帶來的後果。」對於巴黎而言，「不在背後做任何事情」是一項外交原則。訊息很清楚：「我們已經警告過你們，現在文章公開發表了，如果中國不回應這一『互惠』的呼籲，我們正準備以集體方式採取行動。」
而在單純的批評之外，馬克龍也提到過量依賴出口對中國並非是好事，因為這樣的下去，中國會「殺死自己的客戶」。他尤其提到中國可以向歐洲人在25年在中國所實現的那樣子，在歐洲建廠，還呼籲中國企業向歐洲轉移技術。同時他呼籲，中歐雙方可以互相「解除貿易保護政策中最激進的方面」，比如說歐洲對華的光刻機出口限制以及中國對歐洲的稀土出口管制。
這種姿態顯示，馬克龍的目標不僅是改變中國的行為，更是推動歐洲集體策略的升級。這次訪華並不以「成果論文」，而是以「大勢為綱」。沒有大合約，沒有突破協議，但政治與象徵層面的訊號卻非常強烈。北京的談判桌反映結構性緊張；成都的大熊貓象徵關係的溫度；而巴黎的警告則向世界展示歐洲已進入對華政策的轉折期。
馬克龍不是要結束合作，而是要重塑關係。他不願看到歐洲繼續被動承受中國產能溢出的衝擊，也不願歐盟在關鍵議題上再度分裂。他試圖在競爭與合作之間開闢第三條道路——而這正是他這是他從2017年成為法國總統以來，試圖構建的「戰略自主」歐洲的中心和初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