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郵報》於11月28日獨家披露，美國軍方乃至國防部長本人涉嫌嚴重違法：今年9月初，美軍於加勒比海炸燬一艘疑似運毒的船艇、擊殺船上九位船員，隨後發現仍有兩名生還者攀住船骸，於海上漂流，軍方遂決定再度開炮予以擊斃。

同篇報導亦宣稱軍方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滿足美國國防部長赫格賽斯（Pete Hegseth）的口頭命令：「殺了所有人」（Kill them all.），但國防部否認此一命令存在。

最初，媒體討論的一大焦點在於：軍方回頭擊殺這兩名生還者，是否構成戰爭罪？畢竟，不論是美國法令還是國際法，都明文禁止瞄準已喪失戰鬥能力的敵軍成員。

然而，多名法律專家則認為問題其實更為根本、也更為嚴重。服役超過20年的退伍中校、陸軍資深法律顧問Geoffrey S. Corn就表示，真正的重點在於緝毒自始是一個執法問題，政府不循正常執法手段逮捕、起訴、審判，反而動用軍方力量將嫌疑人直接在海上擊斃，本身就已經違法。

換言之：既然不是真正的戰爭，問題就不僅限於回頭攻擊兩名生還者是否構成戰爭罪，而是這11名船員、乃至後續行動中逾80人的死亡，通通都可能構成法外謀殺。

總統、部長撇清關係

《華郵》報導出爐之後，總統特朗普及國防部長都撇清關係，表示自己對於第二擊並不知情。

防長赫格賽斯在X上發文，表示下令開火的海軍上將Mitch Bradley是一位「英雄」，自己則是「支持由他所做出的各項戰鬥決策」。他更主張，自己在第一次襲擊成功後就已離開會議室，第二次襲擊後事隔數小時之後才被告知。

特朗普於11月30週日受訪時，他也強調「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甚至更進一步表示他「不覺得要有第二次攻擊」。但特朗普表示依然信任國防部長，因為「他說他沒有下令要殺死那兩個人」，而「我相信他，百分之百」。

部分國會議員上週已觀看第二擊的影片。相關人士隨後向CNN透露，發現尚有兩人生還之後，上將Mitch Bradley與下屬共考慮41分鐘，仍決定發動第二擊。影片亦顯示生活者並未以任何通訊設備尋求同伴支援，據另則報導，當時周遭海面肉眼可及範圍內亦無其他船隻。

Bradley提供的理由是船隻殘骸內可能仍有剩餘的可卡因，這兩名船員理論上仍有可能藉著船骸漂流岸邊獲救，進而完成赴美運毒的任務。但《時代雜誌》報導宣稱，該名上將亦承認，該艘船隻的目的地自始並非美國，而是東南方的蘇利南。

除了民主黨人批評政府作為之外，共和黨內也開始有不同的聲音：雖然多數共和黨議員目前仍表示同意政府的行動，但眾議院情報委員會前主席Mike Turner受訪時表示：「假使真的發生，這顯然相當嚴重，我也認為這會是違法的行為。」自由放任派、較常與白宮唱反調的參議員Rand Paul亦表示應傳喚國防部長作證，並應公布第二擊的影片。

全都是「毒品恐怖分子」？

多位特朗普政府的辯護者主張兩人死有餘辜。福斯電視台當家主持人Jesse Watters就說：「我們是在加勒比海轟炸恐怖分子，怎麼可能只要他們生還，我們就還得營救他們？」前福斯知名主播、目前經營網路節目的Megyn Kelly更說，炸死他們根本不夠，「我真想要看到他們受苦，我希望特朗普跟赫格賽斯拖久一點，讓他們失去一條手臂或一條腿，慢慢流血死掉。」

這呼應了特朗普政府的說法。政府主張死者為「毒品恐怖份子」（narco-terrorists），因此可以比照反恐任務予以反制：毒品殘害美國人性命，販毒組織又經常擁有武力，總統因此已指定24個販毒組織為境外恐怖主義組織。

值得注意的是，政府至今尚未宣布：所謂的24個組織究竟包含哪些？而在九月初喪命的11人、乃至後續超過80人，分別屬於哪些組織？如何確定他們不是無辜平民，也不是其他組織的運毒者，而確實是這24個無名組織的成員？

其實，在十月中，美軍在此波行動中捕獲一位厄瓜多爾籍的生還者，並未以恐怖主義等罪名予以起訴，反而選擇將之遣送回厄瓜多爾。而該國雖然近期強力查緝毒品犯罪，但檢察官卻旋即予以釋放，表示根本沒有犯罪發生的具體證據。

美聯社11月的調查報導則發現，至少部分死者確實參與運毒，但其中包含來自貧窮漁村、每月收入僅100美元的漁民，和公車故障後被迫放無薪假的司機。他們收取單趟500美元的報酬，替在地毒販運送可卡因，並非黑幫組織的成員。

何況，就算這80餘名死者是販毒組織的成員，他們就是恐怖分子嗎？服役20年、期間曾參與多起反恐任務的退役海軍情報人員Malcolm Nance受訪時表示，販毒不符合恐怖攻擊的基本定義：販毒是單純的經濟行為，背後並無任何政治訊息。即使可卡因施用者的健康會因此受損，但更廣泛的美國群眾並不會擔心自己也將被迫施用可卡因——何況，美國毒品死亡案件絕大部分源於中國經墨西哥陸路輸入的芬太尼，而非經中美洲海上走私的可卡因。

Nance指出，毒品是犯罪問題，而非恐怖攻擊，「如果有人在佛羅里達的機場入關時，被發現肚子裡塞了可卡因，我們也不能將他當場擊斃」，在公海上運送毒品亦同此理。

第二擊：法律禁止「不留活口」

但即使這真的是合法的反恐戰爭，第二擊仍有嚴重的法律問題。

美國國防部自己的《戰爭法手冊》就明言：「若已成為『喪失戰鬥能力者』（hors de combat），即不能成為攻擊的目標」，且在定義「喪失戰鬥能力者」時，也明確舉出因為「船舶失事」所造成的狀況。

同一本手冊也明言：「宣布『不留活口』（give no quarter）是法律禁止的行為。」

《手冊》中亦要求軍人不得執行明知違法的命令，而無巧不巧，其所舉出的案例正是「向船舶失事的船員開火，這樣的命令就顯然違法」，所以不應服從。

退役海軍律師、現任埃默里大學法律系教授Mark P. Nevitt更指出，此例一開將對美軍相當危險，因為對於失事船舶的救助義務是國際海洋法上最古老的規則，美軍亦受益於此。他舉例，即使美國和伊朗的關係如此敵對，但2016年1月，兩艘美軍船艇於波斯灣漂流，十名船員因而遭到伊朗軍隊抓捕上岸，卻在半天之後仍被全數釋放，並未受到傷害，因為連伊朗都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如果美軍當時就已經會殺死海上的生還者，這個結果恐怕就很難發生了」，Nevitt評論。

第一擊：根本並未進入戰爭時期？

不過，多名法律專家認為，連該次任務的第一擊都已經屬於違法，之後的多次任務亦然——即使將認為販毒組織認定為是恐怖組織也不會改變依然如此。

舉例而言，三名國際戰爭法專家、包含曾任職國安會的資深律師共同撰文表示，美國政府即使單方面宣稱對象是恐怖組織，也不代表能自動適用戰時法律。

誠然，國務院有權將某些組織依法「指定」為境外恐怖組織，但這只是關於核發簽證、銀行開戶等行政問題。是否算是武裝衝突中的敵軍，仍端賴對方是否實際上對美國發動武裝攻擊。而販毒者並無對抗美國的軍事組織，因此很難構成法律意義上「有組織的武裝團體」（organized armed group）。三位作者表示，情況恰好相反，反而只有美軍對疑似販毒者「動用軍事力量」。

三位作者其中一人在九月時也撰文指出：單純販毒不可能構成軍事攻擊，即使毒品可能造成傷亡，但過程中還得經過美國本土的層層販運，顯然不等於某組織號令進攻美國、與美軍交戰。

因此，依照他們的分析，美國並未與這些所謂販毒組織處於交戰狀態，應該適用的是平時而非戰時的法律。而既有規定相當清楚：平時，國家只有在避免立即傷亡、缺乏有效的其他手段時，才可以動用致命武力。國際法上針對如何攔截運毒船已有嚴謹的規定，而美國海軍、海軍陸戰隊等所共用海上行動法律守則也明確指出，在從事反毒任務時，只有在自我防衛之下才可以動用致命武力。

在這個基礎上，羅格斯大學國際法教授Adil Haque的評論又更加直白：「既然沒有發生任何武裝衝突，所以也不會有正當目標——人不算，船不算，毒品也不算。」

既然如此，Haque教授評論：「這就是謀殺。」只要知道攻擊將會造成死亡，不論海軍宣稱攻擊目標是船員還是毒品，是針對最後的兩人、該行動中喪命的11人，還是全部共計80餘人，都不會改變這樣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