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2K千禧文化回归潮:新的时代期许和不安中,他们想大胆做自己

“穿衣服都是其中一种方式,去表达你对现在或者以前的看法。”
四位Y2K 打扮的年轻人:Faifai、 Tracy、Miki与Mili 。摄:林振东/端传媒
香港 文化现象 风物

90后的 Mili 晚上下班后,与朋友 Faifai、Tracy 和 Miki 到港岛一间主打80年代 disco 风的滚轴溜冰场叙旧。她身穿短版条纹长袖上衣,颈上挂著头戴式耳机,衬搭低腰短裙和白色袜套,这正是时下流行的 Y2K 打扮。灯光摇曳,四人在银色镜球下一字排开,她们拿起 CCD(Charge-coupled Device)旧数码相机开始拍照。

Y2K,意指 Year 2000。上世纪90年代,人们对21世纪的到来既期待又不安,一方面憧憬着未来科技,一方面却面临着末日预言和“千禧虫危机”。在狂欢派对和末世恐惧的冲突交界,Y2K 文化逐渐蕴酿。萤光色系、半透明 PVC 塑胶、金属制品等等充满未来感、怪异感的穿衣风格,成为当代人的时尚指标。

时隔超过20年,在全球各地,Y2K 风格重返潮流,从 Instagram 到 Tiktok,1997年到2010代出生的“Z世代”是这股潮流的重要推手。各大品牌重推2000年代的产品,欧美韩国名人纷纷穿起绒毛运动套装、或萤光亮色的短版上衣和低腰牛仔裤。CNN 撰文形容这种现象:“大多数 Gen Z 甚至在千禧年之交时还没有出生,这种断裂导向一种柔和的怀旧情绪,只模仿那个时代最有吸引力的方面。”

网络为人类带来的各种便利和分裂、疫情改变的生活,科技无法解决的气候问题,人工智能的普及趋势……近年,人们对未来的著迷和焦虑再度交织。不只是香港,这股时隔20年重新回来的全球潮流有怎样的脉络?喜欢 Y2K 风格衣著的人在想什么?端传媒走访了 Y2K 爱好者、店主、Youtuber 和研究流行文化的传理学者。

Y2K 潮流重临:反叛和自我

Mili、Faifai、Tracy 和 Miki 平日喜欢相约逛街拍照分享在 Instagram,她们的社交媒体帐户名叫“肆叁捌”,“分享我们自己的OOTD(Outfit of the day) ”,短短三年便累积多于一万个追随者。她们喜欢细心为自己打扮,在设计学院的时尚品牌策划及采购科认识,毕业后乘著因为课程要求而开设的平台合伙成立“肆叁捌”。

约25岁、26岁的四人身形各异, FaiFai 为四人最高挑,而 Miki 留著一把标志性的爆炸长卷发、Tracy 身型均称,Mili 则是当中最娇小。“四个人有四个人的 style。”Tracy 和 Miki 一向钟情美式复古,不时流连二手店挑选心头好。Faifai 和 Mili 以前则打扮朴素,主要穿大地色山系衣著。Miki 最近开始玩千禧年代出产的 CCD 相机、和朋友相约到80年代复古风滚轴溜冰场,并钻进近年再兴起的 Y2K 风格。

Y2K 再次盛行,她们认为与明星效应、韩流趋势密不可分。韩国新生代女团 NewJeans 和 XG 主打 Y2K 风格,而受大众瞩目及模仿,NewJeans 的兔子帽近期常常出现在年轻人爱去的旺角。

FaiFai 和 Miki 正是透过社交媒体接触 Y2K。她们观察到,欧美模特儿 Bella Hadid 和 Kendall Jenner 等人先穿起千禧年代的服装,透过社交媒体影响大众,而韩团透过 MV 和媒体宣传推动潮流,Y2K 进而广受关注。当红团体被包装为 Y2K 的产物,周边产品如串珠挂绳、印有泡泡状字体的 CD 和 MV 等都渗透 Y2K 的元素,像 NewJeans 合作的90年代美国动画《飞天少女警》,“本身就是很 Y2K 的卡通人物。”

“年轻人喜欢获得别人的认同感,譬如 Y2K,别人的印象可能就是比较反叛自我的、有 style 的,我会去穿,觉得多了一个机会去呈现自己。”Miki 说。

Miki。摄:林振东/端传媒
Miki。摄:林振东/端传媒
Mili 。摄:林振东/端传媒
Mili 。摄:林振东/端传媒
Faifai 。摄:林振东/端传媒
Faifai 。摄:林振东/端传媒
Tracy。摄:林振东/端传媒
Tracy。摄:林振东/端传媒

2000年的末日狂欢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理学院教授冯应谦是流行文化学者,提起 Y2K 事隔20年回归,他指香港本来就是一个文化交汇的地方,主流国家盛行的流行文化也自然进入香港。“香港的穿著潮流其实来自一些主流国家,譬如韩国。”近年,全球化趋势、服装连锁店等导致大众衣著越来越相似,Y2K 或复古潮流重新兴起,被认为能够展现个人风格。

“Y2K 在以前是主流文化,现在是其中一个次文化、多元化了。”冯应谦认为,千禧年的价值观、社会规范、政经环境与现在不可相提并论。“以前经济也不好,但是过了2000年好像一个新的开始,全球经济慢慢上,是一个 Rising 的年代。”

20世纪末,全球经济增长,世界面对很多可能性,全球化让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数码时代来临,互联网渗透生活,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变得方便,但一切同时充满著未知之数。当时设计电脑储存装置时为节省成本,将原来四位数字的西元年份简写成最后两位,例如1999写成99,令社会焦虑2000年的到来会造成电脑系统瘫痪——这个现象被称为“千禧虫危机”。加上当时流传世界末日的预言,加添了惶恐的气氛。

2000年前,这种向往未来却又惧怕的矛盾心态,创造出一种相应的美学风格。在二十世纪90年代中期,社会幻想技术先进的2000年代,创造出 Y2K 以乐观主义为导向的审美,以大胆的衣著风格带出一种末日狂欢、脱轨失序的感觉。

消费者美学研究所(Consumer Aesthetics Research Institute)创始人 Evan Collins 说:“Y2K时代精神继承了60年代太空时代美学,和70年代超现代主义的许多设想。”代表未来的亮金银色穿搭、突出身材线条的贴身短版上衣与低腰裙子,以及颜色鲜艳的饰物等等皆是 Y2K 的标志。

时间来到2024年,据《南华早报》报导,连锁时装店 H&M、Zara 指近年骑士皮褛、牛仔服和短版上衣销售相当成功。中国新锐电商 Shein 也表示 Baby Tee (短版运动上衣)在2023年的销量增加了两倍,为当年最热门的 T-shirt 款式。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理学院教授冯应谦。摄:林振东/端传媒
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理学院教授冯应谦。摄:林振东/端传媒

沉闷中更想 Out of the box

五年前开设流行服装店的 Yanyi 在旺角开楼上舖,售卖 Y2K 衣服为主。店舖由萤光粉色和青色格仔地板拼成,门旁放著一部捡回来的厚重旧电视机,置身其中恍如回到千禧年的世界。Yanyi 喜欢鲜艳打扮,觉得自己是“别人喜欢的我就不喜欢”,在小众物品里寻宝,她才满足到自己。

开店初期,她主要卖韩国衣服,因“不想做一些很普遍的东西”,后期她卖 Y2K 服饰,从泰国和越南入货,因为觉得这两个地方比较多自家品牌,能呈现个人性格。她说疫情后通关,从东南亚地区入货较容易,这些衣著在香港逐渐受新一代欢迎。

自 Y2K 重返大众视线,Yanyi 店内的生意明显转好。她观察到,现在与从前的 Y2K 风格不大一样,“当年比现在还要大胆,那个年代有很多破格的东西我们现在忽略了。”她指现在的低腰牛仔裤会向上加长一点点,刚刚好会盖到肚脐。

31岁的 Youtuber Simon 认为,喜欢 Y2K 的人对大胆风格的接受程度会大一点,“要和其他人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意识。现时,她主要在个人频道里拍摄潮流穿著风格、分享日常生活。她最近拍影片复原香港2000年当红女子组合 Twins 的港式 Y2K 穿搭,又参与市集售卖手工塑胶串珠炼。

她说,“ Y2K 是反叛的一种。”Y2K 强调的性感大胆,或多或少会因“怪诞”而受异样目光。但她认为,这股潮流的背后是越来越个人化的新世代年轻人。

 Youtuber Simon。摄:林振东/端传媒
 Youtuber Simon。摄:林振东/端传媒

Simon 留意到,Y2K 风格在疫情年代再次被带到大众眼前。“疫情都四年了,就是整个地球都停顿了吧,大家都觉得很闷啊,很容易想去更加 out of the box,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她说。她也开始重新制作家中旧物,自制2000年兴起的串珠饰物,“DIY 很 Y2K ,但现在好像我们忽略了这些最原始的温度。”

她说,“想一些很复古的事情去做,变回小时候,变回原始的自己。”

旧人的怀念,新人的好奇

29岁的 Yanyi 觉得潮流本身是一个循环,像 Y2K 的复现“都是来自于旧一代人的怀念和新一代人的好奇。”

出生于90年代初,Yanyi 求学时期正值千禧年代。Yanyi 说,自己很容易被当时的产物所吸引,长大后会特意重看千禧年代的电影,留意当时的人如何穿衣服,从中取得灵感;或是买旧式手提折机等等,“真的喜欢那个年代的东西,看到就很开心。”

说到这里,她掏出刚买的“他妈哥池”(电子宠物)吊饰和旧游戏机手表。她逐渐发现,自己不但喜欢那时的美学,更怀念沟通成本较高、大家重视聊天的文化。小时候,Yanyi 放学后最期待的是回家登入已经结束营运的聊天工具 MSN。“现在随时随地都可以传讯息,就不会有那种互相都珍惜聊天的感觉。”

“上学时期要靠 SMS,你要在讯息里多写一点去省钱。”“肆叁捌”四人虽然较迟出生,但她们觉得自己也曾经历过人与人之间联系较强的年代。

出生在1998年的 Tracy 喜欢复古打扮,她觉得自己有“生不逢时”的感觉,和“回不到以前”的遗憾。要数她喜欢的电影,莫过于是《甜蜜蜜》——由张曼玉和黎明主演,讲述80年代末一对大陆男女在港拼搏的爱情故事。透过模仿以前的打扮,Tracy 令自己置身在那个年代的感觉里,便有开心满足的感觉。

Mili 、Miki、Faifai 与 Tracy 四人在滚轴溜冰场。摄:林振东/端传媒
Mili 、Miki、Faifai 与 Tracy 四人在滚轴溜冰场。摄:林振东/端传媒

旧电影里面已经清拆的英式建筑和街道,是她认识旧日香港的途径。当时香港的娱乐文化百花齐放,本地电影和歌曲均闯出国际,她对回归前的香港印象是“辉煌”。她说,“我觉得人总会怀念过去,因为回忆都是美好的。可能因为小时候没有经历过八九十年代那种很辉煌的时代,所以你就会很想去弥补以前错过的事。”

她觉得,“穿衣服都是其中一种方式,去表达你对现在或者以前的看法。”

Y2K 爱好者以穿著述说对旧年代的怀缅,冯应谦说,每个年代都有年轻人追求旧时代作理想寄托,“任何一个年代也会,青少年都会觉得上一代是否机会更多,现在是否少了,都会有这个怀疑。”

但他认为,电影作品有时过分夸大旧时,违反了过去的真实。以前讲述上环社区的电影《岁月神偷》里,描写60年代邻里之间互相照顾帮忙、人际关系良好的一面。然而旧年代有不少生活条件匮乏的问题,“公屋的条件没有那么好,交通也没有那么方便,却没有人去想过这个东西。”

回看1990年末,香港仍在亚洲金融危机的阴霾之中,经济衰退,楼市面临灾难式崩塌。冯应谦指,旧人一样有自己的难处,但回忆会随时间添上一层美好的滤镜。

“现在说的 Y2K 只是保留了一些表面的元素而已,比如说衣著。”他说。

而在现今格局不稳的时代——烽火连天的中东及东欧地区、具争议的政治选举、气候变化、科技猛进和大疫情,每个时期都有属于该时代的挑战和焦虑。《纽约时报》报导,美国的千禧世代和“Z世代”经历大疫情后,在不稳定的时代中,并不打算为未来储蓄,选择活在当下。

CNN 也引述德勤2021年的报告,指出“Z世代”对未来气候变化的关注。文章写道:“当人们在千禧年之交展望未来,他们看到了各种可能性。虽然世界没有像一些人担心的那样结束,但后续几代人正发现他们可能并未继承他人允诺的无畏未来(brave tomorrow)。”

Mili 、Miki、Faifai 与 Tracy 四人在滚轴溜冰场。摄:林振东/端传媒
Mili 、Miki、Faifai 与 Tracy 四人在滚轴溜冰场。摄:林振东/端传媒

“做自己”

《纽约时报》曾访问英国的年轻人,其中包括 Y2K 服装的畅销卖家、主打怀旧风的社交媒体经营者等。他们觉得以前的人“更关注当下”,并对现今太过依赖手机的生活感到厌烦。尽管他们知道旧时代有许多诸如歧视等种种问题,但仍觉得人们的穿著和心态比较轻松。

他们对旧年代的印象的关键词是“原始”、“真实”、“更像自己”(more like themselves)。

成为服装店主前,Yanyi 做过好几份工作,都不甚投入。她在设计学院读过创意媒体后,觉得“怎样也要考个学士学位”,不喜竞争的 Yanyi 放弃了读平面设计的念头,选择了插画设计。几年后如期毕业,她却发觉自己没有很喜欢设计,“浑浑噩噩”做过些文职工作,才认清自己喜欢的还是衣服,转行到时尚行业。

初期, Yanyi 尝过些苦头。因为她非时尚相关科目毕业,几经波折之下才受聘兼职造型助理,本以为可以一直做下去。但除了低薪,她也没有晋升机会。她自觉不开心,辞去了工作。这时,她的朋友刚顶让了葵芳广场的时装店,失落的她试著从零做起,成果不错,两年前更将门店搬到热闹的旺角。

“香港人衣著思维比较保守。”她说开店有一个愿景,是推动香港人在衣著上更大胆做自己,看到 Y2K 回流、又或有更多人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突破的衣著风格,她很高兴自己有份推动。

现作为斜杠族的 Simon 毕业后曾加入媒体公司当幕前拍片,但在镜头下灿烂的笑容背后,她曾感到很无力。在旧公司拍摄短剧时,因为演员、导演和各单位想法有出入,作品产出达不到她的预期, “剪片的时候基本上就像剪牛杂那样、剪垃圾,最后就变成一条烂片”。

 Youtuber Simon。摄:林振东/端传媒
 Youtuber Simon。摄:林振东/端传媒

她由打工到自立门户,主因是在公司“​​不可以完全100%控制我喜欢的东西。”后来 Simon 决定开设个人频道,拍出自己喜欢的内容。她对待自己的频道,比起过往的受薪工作都来得上心。

但“做自己”并不容易。

夏天是适合穿 Y2K 的天气,Yanyi 的生意比较好。“Y2K 热潮过了一点后,感觉他们又开始穿黑白灰了。我很怕会开始亏钱,这个月真的很勉强,很久没试过这么差。”她曾听到年轻少女拿起店舖的衣服,跟朋友说衣服太“妹猪”了。(注:“妹猪”是香港时兴用语,形容年纪较小的女性。)

“香港主要的问题是保守、不敢做自己。他们可能有太多日常的限制,譬如上班只可以穿及膝长裙或者素色。”Yanyi 明白这些女性背后的想法,“对自己有框框限制——我已经这个年纪,不应该穿鲜色,好像应该做些自己应该做的事。”她也不例外,“我以前觉得漂亮款式就自留,现在多点顾虑。会觉得算了,不穿那么低腰了。”

关于女性焦虑,Yanyi 想到自己的生活规划。她觉得到了某个年纪,“我就已经没得毫无顾忌只是花时间开心。譬如我对店舖要有多些考量,否则将来生小孩的话,我怎样去负担。”

“有人会觉得 Y2K 好像要有一个年龄去定义它。”但 Simon 自觉没有年龄的压力。
成长过程中,她常听到身边人对自己的期许:成功的公式是成绩好,入读大学神科,隔几年后结婚或当个 CEO。她说父母总想她做“正常的事情 ”,“我觉得他们应该想我做 OL 。”入读传媒学系时,她的母亲无法理解。

Simon 认为,脱离社会制订的成功轨道是自己的“人生转捩点和成长”“以前是我怎样满足父母对我的期望,现在就是我要变成我自己。我要自己独立,自己说话,而不是满足其他人对我的期望。”

“这一代跟以前那一代的 Y2K,我们面对的东西都是——以前的东西要完结了,现在要建立完全新的东西,好像还没有方向,任由你发挥。”她说,“但是你在这个自由发挥的空间里,一定会感到很不安。像我做 Slasher ,你会怕踏出这一步会不会是错的呢?会后悔呢?”

但她喜欢这种挑战性。像她重新拾起 DIY 的兴趣,“就是想看看,究竟这么无聊的东西可以弄得有多漂亮。”

 四位Y2K 打扮的年轻人:Mili 、Miki、Faifai 与Tracy。摄:林振东/端传媒
四位Y2K 打扮的年轻人:Mili 、Miki、Faifai 与Tracy。摄:林振东/端传媒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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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rock and roll forever
    每個年代都會有人復古。

  2. 很有趣的文章,衣著是自我表達和體現自我認同的一種方式。感謝報道。

  3. 他們覺得自己才是做自己 其他人就不是
    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多麼自以為是

  4. 讀完好像感覺浪費了5分鐘,感覺自己理解能力好差…找不能文章的重點X(
    ,可能自己就是年青時經歷過那段時間(90-10),感受不到之後出生的人對以往想像的感覺?可能是80後復古70年代的情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