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大空袭电玩以外的历史(下):时代进步后,如何看待“神明接炸弹”传说?

再怎么疗愈人心的神明排除炸弹传说,也免不了要面对终极的难题:以它们认识二战美军空袭史,还适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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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英雁,自由撰稿人,关注海巡执法、国防军事、历史研究)

“没有家的时候,才想回家。”

2023年2月,迷走工作坊改编自同名桌游的《台北大空袭》终于上市。游戏预告片里这段短短的话,道尽了战乱时的无助。游戏女主角清子在弹雨火海里逃亡的恐惧,也让玩家体会台湾各地“神明排除炸弹”传说的时代背景。

的确,这些劫后余生的神迹,曾经补足戒严历史教育的空白,维系二战美军空袭的集体记忆免于散佚,也传承了敬天谢神的真情。但它们毕竟是加工过的口传文学,常有夸张、变造、删改事实的缺憾。当资讯发达、史料愈来愈容易取得,再怎么疗愈人心的神明排除炸弹传说,也免不了要面对终极的难题:

以它们来认识二战美军空袭史,还适合吗?

1945年5月31日,美国陆军航空队第22轰炸大队408中队的B-24高空轰炸台北市。
1945年5月31日,美国陆军航空队第22轰炸大队408中队的B-24高空轰炸台北市。图:中研院AFRAH征集成果

幸存者偏误、德州神枪手谬误,可能妨碍理解事件

幸存者偏误提醒世人:具有信仰的生还者通常相信自己依靠神灵庇祐得救;但罹难者里可能同样有虔诚的信徒,却因已经死亡而不能出面证明“无效”。

哲学上的幸存者偏误(survivorship bias,或译生存者偏差),可能是用民间神迹认识历史的第一个问题。西元前五世纪,古希腊诗人迪亚哥拉斯(Diagoras of Melos)就曾提出质疑。当某宗教信徒向他展示一幅画像,描述一些船员向神祈祷、而在暴风雨后幸免于难的情景,后者只反问:“那些同样向神祷告却沉在海里的船员,他们画像又在哪里呢?”

幸存者偏误提醒世人:具有信仰的生还者通常相信自己依靠神灵庇祐得救,并以自身见证强调真实性。但罹难者里可能同样有虔诚的信徒,却因已经死亡而不能出面证明“无效”。举例而言,同为天主教堂,屏东万峦万金圣母堂在二战空袭里幸免于难,台北蓬莱町大圣堂(大稻埕天主堂)却被炸坍,徒留半壁残迹与“万有真原”匾额;如果以“前者比后者更虔诚”来解释两者命运的差别,既不合理,也不厚道。

此外,这些幸免于难的案例通常是例外(统计上的离群值)而非通则,却因为“黑天鹅效应”反而受到宣传,比如1945年2月20日美军B-25机群空袭屏东万丹,其中一枚炸弹在鼎昌大营附近落下,弹跳飞越街道,撞进某黄姓人家防空洞爆炸,造成一家七口惨重伤亡;另一枚炸弹击中诿和商店附近,也在街上弹跳100多公尺,撞进保正李同益的谷糠间幸运未爆,从此留下“妈祖救苍生”美谈。尽管美军500磅航空炸弹碰炸引信多半能正常起爆、生者与死者确实都信仰妈祖,讲述神迹的人却通常不会提及这些事实,只会以“妈祖显圣”来解读这起个案。

由此可知,“平时是否敬拜神明/神灵”跟“能否在轰炸里生还”两者,连在统计的相关性上都很难有显著结果(可能关系薄弱,或没有关系),就更难证明因果关联了。它们与老烟枪的“我抽烟一辈子也是活到这么老”谬论类似(实际上有更多人因为抽烟而早逝)。神迹见证者的信念再怎么可贵,也不能武断的用少数轶事反映整体现象。

台湾首度主打二战背景的电玩《台北大空袭》,讲述美军1945年5月31日轰炸台北的事件。
台湾首度主打二战背景的电玩《台北大空袭》,讲述美军1945年5月31日轰炸台北的事件。图:迷走工作坊

以民间神迹认识历史的第二个问题,则是德州神枪手谬误(Texas sharpshooter fallacy),亦即“先射箭再画靶”。神迹的讲述者常把某地灾情较轻认为是“当地有神明坐镇”。其实这是在大量数据里把对于特定、少数的集群独立出来,先认定它们是独特的,再设法拼凑任何能沾到边的有利解释(在此是神力),让它们看似有显著性的统计谬误。

以“妈祖接炸弹”为例,信众可能会因为许多地区有在空袭里生还的轶事,结合当地都有妈祖庙,而认为“是妈祖的功劳”。然而实情未必如此:比如彰化二水安德宫“妈祖接炸弹”传说,其实来自1945年5月19日(农历4月8日)美军第38轰炸大队823中队的B-25超低空炸射二水驿构内车场,该地距离安德宫(位于如今的员集路)相当近,幸而此庙并未被250磅伞降炸弹击中(注1);反观伸港教会教友郑淑润的回忆,同一起事件则可能是她与家人在二水驿旁防空洞里避难时,幸赖祖母向耶稣祷告,让一枚落在洞外的炸弹没有爆炸的神迹。

而像1945年2月20日,美军第38轰炸大队B-25机群受限于天候因素,放弃空袭嘉义,改为炸射屏东的里港、万丹、竹田、潮州等地,意外造就了万丹万惠宫妈祖接炸弹的神迹;不过同一起空袭在万丹居民李聪卿的心目中,鼎昌大营未被炸毁,可能全赖于真主耶稣的保守。到了一村之隔的竹田乡,又有不同的“神农宫五谷先帝跟广泉宫太子爷挡炸弹”传奇,用来解释为何有一枚炸弹落在当地人口稠密区外,让平民死里逃生。

又如妈祖信仰并非当地主流的澎湖,在1945年1月15日美国海军第38.2特遣支队空袭时,由于天候极度恶劣,四艘航舰派出的157架战机在云层里盲目投弹,全数错过目标,事后有部分居民附会为“妈祖接炸弹”,可是到了同年3月14日美军B-24机群空袭澎湖,马公街60%以上建筑倒塌、居民纷纷疏开避难,甚至有庙宇将神像出火移到乡下避祸,妈祖神迹顿时乏人问津,被各村落观音、王爷、玄天上帝、太子爷接炸弹的神迹取代了。

透过上述三例可知,这些故事里虽然都有妈祖庙,但轰炸机群的行动与其并无关连。甚至当改变信仰对象之后,同一起空袭的解读方式就会相异。

其实以台湾各地宗教信仰的普遍度,不管是空袭死伤严重或轻微的聚落,可能都有至少一座主要的礼拜场所。所以,“村村有宫庙(或佛寺、教会、教堂)”是常态,属于不改变结果的“控制变因”;反观聚落里是否有具备轰炸价值的设施、炸射过程与投弹位置如何,才是影响投弹量与灾情的“操作变因”。

神迹隐藏了一张靶心图

神迹融合真实事件与想像,发展成虚实交错的故事,所以未遭改作的部分仍能提供少量线索。

那么,难道台湾各地“神明排除炸弹”传说除了文学价值之外,在历史方面就一无是处吗?倒也未必如此。神迹融合真实事件与想像,发展成虚实交错的故事,所以未遭改作的部分仍能提供少量线索。在对比档案重建空袭过程后,可以用“准度”(accuracy,在此指是否以当事者为目标)与“精度”(precision,在此指落弹分布点与目标距离远近)把它们区分为四大类,并以统计学的靶心图(bull’s eye chart)呈现。

重新归纳后的第一类神迹,可对应靶心图“准度低、精度低”的分布情形,情节共通点为“神明把炸弹排除到视线范围外的远方”,实际炸弹落点不明。实情通常是:进攻机群出于各种因素(如黑夜、云层、恶劣天候)无法目视目标,又没有H2X雷达辅助投弹,无法确保准度,此时若勉强继续执行任务,就只能在云层上盲目炸射,或冒险穿云下降、随机挑选目标攻击,而二战时的航空炸弹、火箭皆为无导引武器,精度自然大打折扣。

这类“准度低、精度低”的情形,以云林麦寮拱范宫的“妈祖召唤云雾或乌鸦扰乱投弹,让炸弹多半落进河川田野”堪称代表。又如1945年6月3日美军第90、380轰炸大队原定轰炸高雄凤山,被局部云层影响,部分机群转为攻击高雄与高雄港,只剩15架B-24继续轰炸凤山(注2),对照凤邑双慈亭“妈祖在空中用裙摆卷起炸弹丢到外海”的神迹(注3),不难看出端倪。

第二类归纳后的神迹,对应靶心图“准度低、精度高”的分布情形,乍看虽然也是“神明排除炸弹,丢往远方”,却常有当地未受炸射、炸弹在远方落下、邻近地区受损严重的情节。实情通常是:进攻机群通过当事者上空,但任务目标为邻近地区,或者未发现值得临时攻击的机会目标(target of opportunity),所以集中炸射他处,本地则安然无恙。例如1945年8月7日午后,美国海军VPB-104中队的一架PB4Y-2战机飞越澎湖西屿,在西屿南方海域攻击日军登陆艇,不过战机凌空仍吓坏了西屿北端的合界村民,衍生出“观音妈把炸弹推到远方”的传说。

“准度低、精度高”,也可能是进攻机群原以当事者所在地为目标,因天候因素妨碍能见度,放弃攻击当地,转为空袭邻近地区。例如1945年3月2日,美军第43轰炸大队和第3空中突击大队派出15架B-24、16架P-51,原订轰炸台南飞行场,但遭受不良天候,改以雷达辅助投弹攻击附近的仁德飞行场。台南安平开台天后宫、广济宫等庙宇流传的“妈祖把炸弹拨走”神迹,或许与此有关。

彰化埤头合兴宫500磅炸弹的弹尾视角。轰炸时生死一瞬的差异,造就了后世传唱的“妈祖接炸弹”神迹。
彰化埤头合兴宫500磅炸弹的弹尾视角。轰炸时生死一瞬的差异,造就了后世传唱的“妈祖接炸弹”神迹。图:萧文杰提供

重新归纳后的第三类神迹,则可对应靶心图“准度高、精度低”的分布情形,经常强调某地被轰炸,神奇的是密集的炸弹、枪弹竟然没有击中当事者。它们的实情通常是:进攻机群的确瞄准了当事者所在地或邻近设施,也展开攻击,但受限于天候因素(比如出现低空乱流,让伞降炸弹乱飞),加上二战航空武器的精度本来就有限,造成实际命中率低落,让当事者躲过一劫。

这类“准度高、精度低”衍生的故事,澎湖虎井“马公居民看到观音菩萨在西山上空,把子弹全部拨走”的传说可算典型。嘉义朴子配天宫就更奇幻了,流传著“美军飞行员回忆在二战时看到古装女人飘在空中,像磁石吸走所有扫射的枪弹,红光一闪,飞机爆炸坠落”。两者都替“地面居民侥幸未被击中”赋予了美丽的传说色彩。

至于第四类神迹,可对应靶心图“准度高、精度高”的分布情形。有别于前三类将炸弹或枪弹外抛、拨走,已进展到“神明牺牲身体捕捉炸弹,使其不爆炸”的情节,经常伴随神像断指、断臂、配件掉落的现象,现场也常留下未爆弹或未穿透的枪弹。

它们的实情通常是:各式弹药或破片或与当事人擦肩而过,或击中当事人所在建筑,幸而炸弹的备炸线路故障、碰炸引信没有被触发、安全伡叶未达起爆转数,让炸弹没有爆炸。也有案例是枪弹、炸弹破片遭遇良好的掩蔽物,耗尽动能还无法穿透,让当事人保住一命。而神像被震坏的原因,以爆炸时伴随的超压跟震波解释即可豁然开朗。

这类情境最为惊险,也往往让生还者更相信神明的恩泽,蔚为美谈。比如以“炸弹妈祖”闻名的彰化埤头合兴宫,庙内陈列有一枚500磅未爆弹弹壳,据信是美军轰炸附近糖业铁路时落下。经实际测量弹壳,确认与500磅航空炸弹相符,剩下的就是对照档案推敲:从美军任务报告可知,空袭日期若非1945年3月1日第3空中突击大队P-51轰炸溪州制糖所,就可能是1945年5月17日B-25攻击溪州制糖所的行动。又如澎湖赤马西岩寺内的一方供桌,留有明显的弹片焦迹,比对村民所述“美军空袭时大家躲在桌底下,幸赖神桌挡住破片,据说是白衣大士显灵拨走”的往事,也是吻合的。


传说再怎么动人,军事史的麦田终究要耕耘

台湾各地的“神明排除炸弹”传说在黑暗的年代里疗愈人心,传承了世代的真情。然而,口传文学毕竟不是严谨的史料,神迹也该把麦克风还给史学领域了。

正如郑宜农在《台北大空袭》游戏片尾曲〈终战〉的歌词,“天顶总算还予天顶,我踏过破碎的记持,共过去还予我家己”(编按:天空总算还给天空,我踏过破碎的记忆,让过去还给我自己),残酷的二战烽烟终究会远去,留给后人五味杂陈的回忆。台湾各地的“神明排除炸弹”传说在黑暗的年代里疗愈人心,有明确的结构、质朴的文学手法,传承了世代的真情。它们固然有幸存者偏误、黑天鹅效应与德州神枪手谬误等等缺点,惟其中蕴藏的信念,也不宜以“迷信”轻言否定。

然而,口传文学毕竟不是严谨的史料,随著时代进步,神迹也该把麦克风还给史学领域了。从大格局来看,所有在地史不仅限于当地的传说与故事,也是全球史的缩影。在如今典范转移、台湾意识成为主流的今日,讨论二战美军空袭史、制作相关产品时,更应避免堕入“治史七宗罪”——悲情、激情、夸大、传说、偏见、仇恨、盲从——而不自知。想要建构在地的记忆有许多正途可循,未必只有“捏造虚假的真实”这条邪路可走。

唯有兼顾在地的微观情感、战史的宏观视角,多方并用美军档案、日军报告、口述历史与现场物证,谨慎重建每一起事件,才能让二战美军空袭史这块乏人耕耘的麦田再次抽芽开花、饱穗金黄。


注1:张维斌(2015)。《空袭福尔摩沙》。台北市:前卫出版。

注2:同上。

注3:凤邑双慈殿(时间不详)。〈天上圣母史记神迹〉。“双慈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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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是說討論神蹟的務實層面沒有意義,但是討論神蹟背後人的思想、信仰和情感不是更有意義嗎?做歷史更應該關心人如何想,而不是用統計資料證明神蹟的「不真實」,因為神蹟本來重點就不在於它是否「真實」,而是神蹟的象徵意義怎樣展現了當時人們對戰爭的感受、還有人們如何與信仰連結才對。理解戰爭史是可以立足在對傳說的反思沒錯,但不需要建立在無謂的指責上。
    因此,「捏造虛假的真實」是沒有意義的指責,也並非所謂的「邪路」,因為真實性本就不是重點。在這篇文章裡面沒有更努力嘗試從所謂「虛假的真實」當中看到更多背後的訊息,還有作更深入的解讀,只能說是十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