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睡魔》末世启示:混沌、离乱、创伤中,当我们开始说故事

当时代之恶汹汹而降,我们真的需要去在萤幕上观看另一场浩劫吗?
《如果我们的世界消失了》(Station Eleven)中,Kirsten 一直珍视、保存二十年的《Station Eleven》漫画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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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今年夏天由《睡魔》(The Sandman)搅起的影视热浪吗?于今年8月首播的这套Netflix剧集,上线后即以其暗黑奇幻风格与现代神话色彩大受欢迎,曾连续四周荣踞全球十大收视排行榜之列。不久前上月又终于宣布续订第二季。

该原著漫画系列是在1989 年首度面世,创造了融汇古今神话与文学传统的现代奇幻世界,也在1991年的“世界奇幻奖”(World Fantasy Award)成为首部赢得散文体小说奖项的漫画。Netflix的这套剧集,是漫画首次影视改编,原著作者尼尔·盖曼(Neil Gaiman)亲自参与改编及执行制片。

疫情时代人人追看剧集,《睡魔》作为跨界文化作品,巧借古典戏剧传统为主题,其中意趣与境界令人想起也曾在疫情中制造了热度的另一套剧集:HBO去年底首播的《如果我们的世界消失了》(Station Eleven)。我们就在这里比较一下这两套都是在混沌与创伤中重建价值、重寻希望之可能的作品,看看停摆与混沌中,人心与故事的连结可有新启示?

2022 年是疫情后复苏之年,不过世局没有真的变好,无论是乌克兰战火,还是未见曙光的气候危机,都似在儆示现代文明之大限。然而攀过最难的山没有必然更美好的风景,大概也有其启发之处,让我们更深思,在乱世,说故事何所为。

疫情日子里,我们爱故事

让我们从疫情与故事的关系讲起。犹记得疫情高峰期人人居家禁足之时,网上有一个广传的帖文说:“请记住你在一切停顿的黑暗日子里,如何求助于艺术家们。”

疫情三年,追看影视剧集成为了大众解闷良方,媒体刊出推荐清单,助长商业串流平台的主流化。足不出户追剧不一定就是逃避现实的孤立活动,网上粉丝社群的互动也可以凝聚人心。欧美封城时,曾有英国国宝科幻剧《Doctor Who》影迷发起连场网上重温,编导和主演想法制作新短片,为部份单元故事与人物延伸小篇章,在观众的想像宇宙中继续活下去。

说故事是人类的集体生存本能,也是最古老悠长的艺术。《The Storytelling Animal: How Stories Make Us Human》一书作者Jonathan Gottschall干脆将人类称作“Homo fictus”,说我们毕生尽皆“永无乡”之想像国度的子民。大概正因洪水、疾病与死亡可怖,古人方有为星宿命名的欲望。今天各式各样文字与影像唾手可得,洞穴壁画和篝火旁说书早成封尘历史,但人类仍借故事想像神明与生者的对立、人世的自然定律与不可知,秉烛渡过混沌失序的长夜。

《如果我们的世界消失了》剧照。
《如果我们的世界消失了》剧照。

2022 年是疫情后的复苏之年,不过世局没有真的变好,无论是乌克兰战火,还是未见曙光的气候危机,都似在儆示现代文明的大限。然而体认到已逝的无法重寻,攀过最难的山没有必然更美好的风景,大概也有它的启发之处,让我们更深思在乱世说故事何所为。

说故事是人类的集体生存本能,也是最古老悠长的艺术。若说《如果我们的世界消失了》肯定了说故事的价值,《睡魔》思考的就是说故事的代价。两部同年问世的剧集虽然类型不一,却都藉主角的迷失与寻索,怀想乱离中的传续与希望。

在后疫情废墟上做艺术

2015 年,我在英国准备期终论文的夏天读了当时刚面世的、加拿大女作家艾蜜莉‧孟德尔(Emily St. John Mandel)的小说《Station Eleven》。这末世异托邦故事以演员之死开场,写影星 Arthur Leander 在演出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时猝死舞台;同晚,台下现实世界亦随之崩坍,传染速度与致命率极高的新型流感蔓延全球,仅剩 1% 人口幸免。

二十年后,当晚同台演出的女孩 Kirsten 随一个流浪剧团巡回北美各地,在现代文明的废墟上表演莎剧与古典音乐,既娱乐大众,也传承旧世界的文化遗产。但作者的世界观没有怎么曲高和寡,剧团马车上的格言“Survival is insufficient”就来自美国科幻经典《Star Trek》。

小说借由非线性的叙事逐渐交代 Arthur 第一任前妻 Miranda ——也是 Kirsten 珍视的同名漫画复本的无名作者——如何在大洋彼端孤身死于疫情,及其第二任妻子 Elizabeth 与独子 Tyler 幸存之后的下落;读者随 Kirsten 路上的历险,意外卷入一个拐掠儿童的邪教谜团;漫画故事既有点题之义,也成为她后来获悉真相的情节线索。

小说穿插 Arthur 故友 Clark 在偏远机场重建小社区、当晚为 Arthur 急救的 Jeevan 辗转成为乡村大夫,交织命运的牵系与离散。小说立意想像艺术与文化记忆在末世中的无用之用,铭刻文艺创作超越时间之限、流传后世的力量,荣膺英国最负盛名的科幻小说奖项克拉克奖(Arthur C. Clarke Award),改编事在必然。

《如果我们的世界消失了》剧照。
《如果我们的世界消失了》剧照。

我们需要在萤幕上观看另一场浩劫?

小说立意想像艺术与文化记忆在末世中的无用之用,铭刻文艺创作超越时间之限、流传后世的力量。剧集改编也异常成功,大幅改动无一不在探索在创伤中重生的可能,有意或无意地回应了现实处境。

也许因为深爱原著之故,最初我对 HBO 的同名改编影集《如果我们的世界消失了》(下称《如果》)既期待也抱怀疑。而且,六七年之距已俨如另一个世界,影集开拍撞上疫情爆发、直至去年末才首播,乍听难免有点太切身:观众真的需要在此时去看萤幕上的另一场浩劫吗?

然而这改编异常成功:剧团穿越平原,在夜下倚林演出、在营火间互相作伴的画面极美,足见叙事媒介的娴熟转化,影像亦在情节与人物设定上作出了重大而合时宜的改动,造就圆满而疗愈人心的戏剧层次。

如原著写 Jeevan 在剧院偶遇 Kirsten 并好意护送她回家,此后便各走各路未有重遇。影集却安排他俩偶然下展开相依为命的求生之旅,二人的互动与期后的失散,既带动情感,也让观众见证一个善良人在困境中的成长,为他之后成家与行医埋下伏笔。编剧交代 Miranda 之所以不求名利埋首创作漫画,全为疏解儿时灾后幸存的创伤,也给了她一个比原著更充满尊严却不张扬的英雄结局。而 Tyler 的设定比原著更人性化——编剧将他的“黑化”归因于家庭创伤及成年人为求生而诉诸排外暴力的伪善,母子结局也因而改写。

反之,影集对 Clark 执著于为“文明博物馆”收集并展出无用旧物的合理性有著更多质疑,也以他目送众人离开机场上路作结,暗示他始终死守浪漫化的过去。这些大幅改动无一不在探索在创伤中重生的可能,有意或无意地回应了现实处境。

莎士比亚的隔世回响

无论是莎剧的重新想像,跟古典剧作并置的现代歌谣与流行文化记忆,到别出心裁的戏服与道具制作,影集的艺术呈现更多元,也更强调传承与创作的卑微欲望。

原著里一个随团演员曾问,为甚么我们还要演莎剧?新世界难道不应有新的创作?书末 Kirsten 回忆一个角色对她说,莎士比亚的一生几乎被瘟疫定义,以此间接比喻 Tyler 视疫情为天启、洗脱旧世界之弊的重建契机。

史书告诉我们,莎士比亚在世的 16 世纪英国正处于经济和社会剧变的残酷年代。大量农地被地主强夺开发,制造大量流民,人民起义屡遭血腥打压。《李尔王》的末世意象,大概捕捉了这苍凉况味。女皇伊莉莎白一世继位危机令社会人心惶惶,这也在《哈姆雷特》及《凯撒大帝》中有所投射。莎剧之所以历久弥新,影响往后无数的戏剧创作,除了在语言风格与人物上的创造力之外,也因为其剧作面向当时大众,以笔下英雄思考人伦关系与个体命运,不畏斥责人性与时代的黑暗。

而《如果》剧的改编也加入了关键的改良:如剧本三度利用《哈姆雷特》的演出对剪回忆片段,语带双关地交代几个重要人物的情感与关系变化,对莎剧不过时的价值,有了更在地的诠释。

《如果我们的世界消失了》(Station Eleven)最后一集中,Kirsten 说服 Tyler、Elizabeth 和 Clark 分别演绎哈姆雷特、皇母及篡夺王位的叔父克劳迪斯,借数百年前的台词,开启一场迟到二十年的对话与和解。
《如果我们的世界消失了》(Station Eleven)最后一集中,Kirsten 说服 Tyler、Elizabeth 和 Clark 分别演绎哈姆雷特、皇母及篡夺王位的叔父克劳迪斯,借数百年前的台词,开启一场迟到二十年的对话与和解。

第一遍是成年的 Kirsten 演绎王子丧父的神伤,忆起当日知悉母亲已逝的悲痛一刻、与 Jeevan 后来的失散;第二遍是 Kirsten 与情同姐妹的“疫后婴儿”Alex 以创新改编演绎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的分手,意味世代分歧已不可修补,预示 Alex 离团远去;到第三遍,是 Kirsten 说服 Tyler、Elizabeth 和 Clark 分别演绎哈姆雷特、皇母及篡夺王位的叔父克劳迪斯,借数百年前的台词,开启一场迟到二十年的对话与和解。如此,艺术的伟大不再流于抽象,造就动人的戏剧效果。

在生命的尽头,我们用各种方法说故事,寄愿深爱之人的记忆能长存不朽。无名父亲的混音曲跟 Miranda 的漫画一样,在凡尘匆匆而逝却留痕,是我们在无常中顽抗过天命的凭证。

无论是莎剧的重新想像,跟古典剧作并置的现代歌谣与流行文化记忆,到别出心裁的戏服与道具制作,影集的艺术呈现更多元,也更强调传承与创作的卑微欲望。有幕难忘的原创情节,是 Jeevan 闯入已无生还迹象的住宅拾荒。他按下电子键盘那还在闪动的显示灯,听见小女孩稚嫩的声轨重叠跳跃,混合轻柔的电音节拍,在客厅回响如幻魅。画面略去耸人尸体,藉对白交代混音曲是父亲在死前忆念爱女而作。

在生命的尽头,我们用各种方法说故事,寄愿深爱之人的记忆能长存不朽。无名父亲的混音曲跟 Miranda 的漫画一样,在凡尘匆匆而逝却留痕,是我们在无常中顽抗过天命的凭证。

《睡魔》(The Sandman)剧照。
《睡魔》(The Sandman)剧照。

梦之神的前世与今生

“睡魔”这华语翻译并不适切,摩耳甫斯既不是邪魔亦非儆恶惩奸的超级英雄,也比傲视俗尘的天神更懂得人类的欲念与情感;他是超越实象之限的“拟人化身”,如同人类意识之流所叠加的无垠海洋。

若说《如果》一剧肯定的是说故事的价值,那么尼尔·盖曼(Neil Gaiman)撰写的划时代漫画系列作品《睡魔》所思考的,就是说故事的代价。两部同年问世的影集虽然类型不一,却恰巧都藉主角的迷失与寻索,怀想乱离中的传续与希望。

《睡魔》创造了一个融汇天地古今神话与文学传统的奇幻永恒国度,想像超然于人类历史的“梦域之王”摩耳甫斯(Morpheus,又译莫菲斯)和他的“无尽使者”家族(The Endless)如何往来于人间,广视万物起灭,渡引有情众生之命运。

“睡魔”这华语翻译因而并不适切,摩耳甫斯既不是邪魔亦非儆恶惩奸的超级英雄,也比傲视俗尘的天神更懂得人类的欲念与情感;他是超越实象之限的“拟人化身”,如同人类意识之流所叠加的无垠海洋,无形有影。梦王既创造凡人睡梦,也因此主宰他们对生命的期许,图书馆里收藏著人间的过去、当下以至尚未发生的无穷故事。

《睡魔》主线是摩耳甫斯被人类以邪法囚禁百年逃脱后,如何修补那些他缺席时发生的崩坏与祸端、重建荒废破败的梦域,同时在途上重思自己的使命与遗憾。盖曼笔下的宇宙既浩瀚神幻,又细腻寻常,时而奇诡暴烈,时而诗意哀愁,一个个小篇章有时乍看风格迥异,却又互相牵绊。

漫画首册面世时,盖曼不到三十岁,尚是相对寂寂无名的记者和新进作家。雅俗共赏的《睡魔》如一阙虚实交织也不抛书包的现代神话史诗。而后来的盖曼也不急功近利,为坚持创作控制权一再推却荷里活改编尝试,时隔三十年才成功面世。

漫画首册在 1989 年面世时,盖曼不到三十岁,尚是相对寂寂无名的记者和新进作家。雅俗共赏的《睡魔》如一阙虚实交织也不抛书包的现代神话史诗,于 1991 年荣膺“世界奇幻奖”(World Fantasy Award)最佳短篇故事,为该奖项史上的跨媒介首例,广被视为提升流行漫画的文学鉴赏价值之里程碑。

但原著的叙事世界之庞杂,也是它长期被认定“无法改编”的主因。盖曼不急功近利,为坚持创作控制权一再推却荷里活改编尝试,时隔三十年才成功面世。但“忠于原著”却不意味一成不变:《睡魔》目前的第一季剧情紧贴原著首三册的篇章,但很多人物描写与情节也作了更适切时地的改写。影集也得以减省 DC 漫画宇宙的不必要旁枝,独立呈现于观众眼前。

《睡魔》(The Sandman)第五集〈24小时全年无休〉。
《睡魔》(The Sandman)第五集〈24小时全年无休〉。

比如第五集的〈24小时全年无休〉(24 & 7),就为主要人物 John Dee 的性情与恶行赋予更人性化的面貌;也藉设计慎密的群戏与调度,呈现一家美式餐厅在他的恶意操弄下,从寻常互动之间的无声张力与压抑情感逐步爆发,最终沦为黑暗欲望横流失序的血色地狱。这也令梦王之谕徒添力量:人类的真理系于梦想,但若希望被无情剥夺,生存就不过杀戮与毁灭。

另一例子是特别篇单元故事〈卡利奥佩〉(Calliope)的结局处理。卡利奥佩是希腊神话中的缪思女神,其子则是世人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主角——为救亡妻勇赴地府以天籁琴音打动冥王,却在重返人间之际忍不住回望而一瞥成灰的俄耳甫斯(Orpheus,又译奥菲斯)。在盖曼的笔下,卡利奥佩是梦王的前妻,二人在俄耳甫斯的悲剧后反目而分开。这现代改写探索了“说故事”的权力关系:卡利奥佩先后被两位男作家囚禁侵犯、剥削灵感,直至梦王介入解救。

盖曼不但重述神话,也检视、挑战以男性英雄为中心的传统叙事隐含的权力逻辑——卡利奥佩受制于不公律法,求助神明也不得要领,令人联想美杜莎悲剧的现代女性主义解读。漫画中卡利奥佩重获自由后叹谓自己已生不逢时并黯然话别;到了影集版本,她则以幸存者的坚定姿态,誓言要为姊妹导正僵化不义的律法,昂首在街头独步远去,更强调女性的尊严与自主。

说书人幻化苍生之影

远在网络文化滥用“政治正确”贬抑多元选角之前,盖曼本是所谓 wokeness 的元祖级人物;三十年之后,盖曼则在影集中引入更多针对性别、肤色与角色设定上的改动,贯彻当年挑战时代规范的视野。

早在创作漫画之初,盖曼已立意打造更进步的叙事宇宙。梦王广结人间各地宗教文化与神话人物,异国满天神佛生动跃然纸上;多个故事更有重要的多元性别角色(如雌雄同体的无尽使者“欲望”、于第五册登场的跨性别角色 Wanda),属当时流行文化罕见的性别身份呈现。可以说,远在网络文化滥用“政治正确”之词贬抑多元选角之前,盖曼本是所谓 wokeness 的元祖级人物;三十年之后,盖曼则在影集中引入更多针对性别、肤色与角色设定上的改动,贯彻当年挑战时代规范的视野。

如果说〈卡利奥佩〉的贪婪作家形象有著盖曼的自省,那么莎士比亚想必是他的理想投射——也是梦王在人间的双生镜像。漫画里,梦王与莎翁有三度交会:第一次是梦王在酒馆跟年少气盛、尚未成名的莎士比亚立下契约,第二次是梦王带同精灵皇族观赏他在乡间的《仲夏夜之梦》演出,第三次、亦即漫画系列的最终章,是梦王在自身大限前夕,探访正埋首撰写告别作《暴风雨》的老年莎翁。梦王造就、见证了莎翁以才华启滴苍生的非凡事业,但在这终章,只见眼前老人如今满怀孤寂与遗憾,自忖这理想的代价是否值得。

最伟大的说书人都得凝视世间一切残缺,同时把己欲抽离于外。莎士比亚铭刻人世的作品越流芳,他的自我也随之湮没在意识之海。盖曼把莎翁置于人神奇逢的想像世界,以幻除魅,云轻隽永。

《睡魔》(The Sandman)特别篇单元故事《卡利奥佩》。
《睡魔》(The Sandman)特别篇单元故事《卡利奥佩》。

这是因为最伟大的说书人都得凝视世间一切残缺,同时把己欲抽离于外;他须渺小如飘羽,明暸众生之瞬逝幽微,也得广袤如穹苍,容得下世间千万种哀愁。他必须既是世人探问天地的一扇窗,也是他们照见自身忧惧的明净之镜。莎翁对梦王说,他宛如在旁观自己一生悲喜,哪怕是独子病逝之时,他哀痛中竟犹有窃喜,体认到自己终于能够写出真切的悼亡、真切的创痛。莎士比亚铭刻人世的作品越流芳,他的自我也随之湮没在意识之海。盖曼把莎翁置于人神奇逢的想像世界,以幻除魅,云轻隽永。

为甚么是《暴风雨》?莎翁问,为甚么不选一个悲壮的英雄故事?梦王答道,他想要一个优雅的结局,想要一个关于魔术师顿悟成人,背离魔法的故事。因为跟剧中老公爵不同的是,梦王永不能离开自己的孤岛。梦王依约为亲儿解脱,鲜血在风中幻化成殷红落花,坦然面对手刃亲人的犯戒之责:死亡。他深明自己仅仅是这无穷奥妙的宇宙的侍者之一,当跑的路已经跑尽了。梦域会重生,全因苍生故事远比他重要。梦王的渡鸦曰:

“吾王已死。吾王千古。”

说书之志业

世间伟大的故事大概殊途同归,都在赞颂对生命的无悔倾注、对必临命运的顽抗。故事因此是危险的。说书人的事业更甚。

芸芸神话里头,俄耳甫斯的故事当算是人类最久远长青的一个。其中一个版本,说俄耳甫斯与爱妻永别之后,在流离路上被酒神的狂女们杀害。然而他的绝美琴音令顽石也动容,被斩下的头颅依旧吟唱著对亡妻之爱,随海浪渡往北爱琴海的岛上被安葬,缪斯女神再将它的七弦琴带到银河,化为天琴座于星尘间沉睡。刚好一百年前,见证过一战伤痕的里尔克在异乡写作《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留下如此结尾:“如若尘世将你遗忘,对沉静的大地说:我流动。对迅疾的流水言:我在。”

百年过去,历史好像在重复。然而凡人的想像力无远弗届;世间伟大的故事大概殊途同归,都在赞颂对生命的无悔倾注、对必临命运的顽抗。故事因此是危险的。说书人的事业更甚。

远古史记大多已湮灭于尘,能流传下来的故事,跨过语言与历史疆界,已有了别样的超然生命。他们真正的模样被遗忘,也被永远记住了。不知何故,每当提起《哈姆雷特》,我想起的不是挣扎的王子、不是父王的亡灵,不是无辜的奥菲莉亚,而是王子的忠义挚友霍拉旭(Horatio,又译赫瑞修)。这个小角色戏份乍看不痛不痒,但王子气绝前命他要活著,担当故事的转述者,成全国土的未来。

当时代之恶汹汹而降,我们纵或当不了英雄,至少可以期许当霍拉旭,当一个始终诚实的说书人。

读者评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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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寫得很好。謝謝 周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