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者胡台丽:人类学与台湾,她拿著笔记本,只身进入无人知晓之境

胡台丽关于“我是谁”的漫长思索与回应,这也是所有台湾人,不论任何族群都会遇上的问题。
2019年7月,胡台丽出席一个TEDx讲座。
文学 电影 社会 风物

【编者按】台湾人类学家胡台丽(1950-2022)于5月7日逝世,她曾担任台湾中央研究院民族学研究所所长,亦是台湾重要的纪录片导演,民族志纪录片先驱。我们邀请作家朱嘉汉撰文,述往与哀悼。

朱嘉汉:1983年生,作家。曾就读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社会学博士班,现为台北艺术大学兼任讲师。著有长篇小说《礼物》、《里面的里面》等。

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在公元两千年左右就读人类学这冷门科系的学生而言,胡台丽的身影,象征的是人类学这门知识更为宽广且平易近人的学科的出路。这些出路(是的,她告诉我们不只一条),不仅能亲近更多的读者、观众,且不牺牲掉人类学最可贵的特质。即,能在理解时,不化约、不刻板化他者。并时时维持著自省的态度,谦逊的尊重每个文化的独特性。

​若近几年我们见证了众多人文社会学科,在众人的努力下,能以更亲近的语言,更新颖的形式推广这些需要经年累月消化的知识。那么,我们回首,会发现胡台丽不但是个先行者,甚至很多的时候,是她一个人走出来的。

​譬如正在撰写博士论文时,将当时的田野笔记转化成作品〈媳妇入门〉,竟获得“第一届”时报文学奖的小说佳作。人类学的田野经验,与虚构小说的界线,居然被她一脚跨了出去。台湾文学数十年来时有争辩的文类问题,当时她就以兼顾思辨与文学的文体,将学术、小说、散文、报导文学的界线抹除。更难能可贵在于,她并非有意挑战界线,玩弄形式,仅仅以书写本身,给台湾文学留下一个至今难以比拟的书写。

​尤其,对于像我这样一个,选择了人类学,却同时希望走上文学的人来说,胡台丽代表的不仅是人类学跨足文学是可能的。而且因为学科的特性,显得书写者位置如此独特。

​当然,胡台丽最为人知的部分,仍是因为她是台湾民族志纪录片的先行者。尤其《穿越婆家村》,是台湾第一个在商业院线上影的纪录片,至今是台湾电影史重要的一笔。

踏上人类学之路​

“人类学让我接触到不一样的世界。一切压抑的,都因此解放出来。”

​胡台丽原先就读台大历史系,原先从理组跨来文组的她,却仍然对求知渴望。幸好那个年代大学修课规定并不严格,她整个大学时代几乎都在人类学,并实际走访田野。这种“在场”的、与人实际接触的知识,令她深受吸引。

​她在2020的访谈中自承,她原先的个性是内向的。但这内向源于汉人文化的根深蒂固,反倒在人类学的异文化接触中,“打开经验的跨度及差异”。在这个“前”人类学者的学习者阶段,这门学科已经让她看见与自己差异的人事物,也在不同的风景中看见不同的自己。

​受访时,她说:“人类学让我接触到不一样的世界。一切压抑的,都因此解放出来。人类学能让我看到,去了解并解释我这些不满的原因,让这个人的不满,变成一个可以探究的问题。个人的不满,也在这探索的过程里面,慢慢跟你对话。对我来说,人类学就是没有固定答案也没有固定方式解决问题的学科。是在一个不断追寻答案的过程,可是每一个阶段都会有某种程度上的满足。这种知识是踏踏实实靠自己获得的。”

​也许就是这门知识允诺她不受框架所限,允诺她探索,如今看来,她所踏上的开创之路的种种意外,其实也就没有那么意外。因为人类学的发现,往往就在各种意外中乍现,而这些意外,在许多时候,仅仅是因为视野受到传统框架的限制的缘故。人类学偏偏就是一个针对文化框架研究的学科,研究他者的文化框架,也反思自身的偏见与盲点。

与民族志纪录片的相遇

​在美国纽约市立大学(CUNY)攻读博士的时候,命定的时刻来临。她在学校地下室的放映厅,观赏到了传奇的纪录电影,罗伯·佛莱厄提(Robert Flaherty)的《北方纳奴克》(Nanook of the North)。这给予她极大的震撼,毕竟在此之前,人类学虽然给了她许多的刺激,但主要习惯的形式仍是民族志书写与论文。这回的经验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

​或许时代也很重要,她就读的年代,刚好见证了纽约的知名女性人类学家米德(Margaret Mead)如何推动了民族志电影,并创立了“玛格丽特·米德电影节”(Margaret Mead Film Festival)。让她感觉这件事是可以做的。

尽管如此,文字与理论专业,要跨足到影像仍是一种挑战。在撰写博士论文之时,她开始大量看电影,并在纽约大学报名了给成人的电影课程。

这正是人类学最初的探险精神,拿著笔记本,只身进入无人知晓之境,并带回了故事给我们。正是因为前无古人,更应当去做。

胡台丽(黑衣服)拍摄纪录片《兰屿观点》。
胡台丽(黑衣服)拍摄纪录片《兰屿观点》。

文学:意外的插曲

​对于文学界来说,胡台丽像是个珍贵与短瞬的礼物,流星般闪瞬在文坛里。毕竟长期而言,她的主力并不在文学,而是在学术、民族志电影、纪录片策展人等身份上。

​她认为自己并不刻意写小说,只是基于一种尝试,没想到竟得了奖。〈媳妇入门〉原来是投至报导文学奖,却被认为是小说,甚至还得了奖。

​就像她被电影吸引一样,人类学知识跨出论文,是胡台丽相当喜欢尝试的事。

​她出版的《媳妇入门》,除了收录〈媳妇入门〉,还有〈困境〉与〈吴凤之死〉。〈吴凤之死〉,是第一篇披露吴凤事件官方版本与地方记忆差异的文本。

​她后来的文学创作,则偏向散文(《燃烧忧郁》)与报导文学(《性与死》)。散文集《燃烧忧郁》里,悼念大学时代人类学系学长王志明,这位早逝的人类学家正是李维史陀经典作品《忧郁的热带》的中文译者。她印象里,王志明像是梵谷一般充满热情之人。

纪录片导演之路

​于是,胡台丽就用这台只能拍摄二十三秒的古董摄影机,拍摄了台湾第一部彩色拟同步的有声民族志纪录片 《神祖之灵归来》,也是第一部当地收音,让田野的声音真正出现的人类学纪录片。在此之前,台湾的人类学相关影像,大多是官方宣传观点。

​胡台丽似乎是有想法必然会去实践之人,只要条件成熟,就不会瞻前顾后。只要一个单纯强烈的动机,她就会跨过令人踌躇不已的限制,勇敢做前人未做之事。

​她取得学位回台,并不只是与其他归国学人一样,专心在学术界站稳脚步。她对纪录片充满热情,在毫无资源的情况下,一头栽了进去。

​某方面来说,这正是人类学最初的探险精神,拿著笔记本,只身进入无人知晓之境,并带回了故事给我们。正是因为前无古人,更应当去做。

​民族志纪录片的计划,在当年太过大胆,她找不到人投资,首先光是设备都是问题。毕竟拍片本身就是花钱的事。在因缘巧合之下,她得知民族所里就有一台台越战时期美国战地记者使用过的、并赠与台湾的摄影机。这台1920出产的,还要以发条发动的Bell & Howell摄影机,这恰好也是《北方纳努克》所使用的设备。

​于是,胡台丽就用这台只能拍摄二十三秒的古董摄影机,拍摄了台湾第一部彩色拟同步的有声民族志纪录片 《神祖之灵归来》,也是第一部当地收音,让田野的声音真正出现的人类学纪录片。在此之前,台湾的人类学相关影像,大多是官方宣传观点。

​当时的剪辑师,也是日后获得金马奖最佳剪辑师的钱孝贞,在影片完成后带去美国。没想到报名了“玛格丽特·米德电影节”(Margaret Mead Film Festival)意外获选,成了台湾第一支参与国际影展的人类学纪录片。

​回顾胡台丽的民族志纪录片,如同回顾黄金时代的台湾电影史。

她说,即使研究那么久,还是有许多美丽是无可言喻的。有一回,当她田野中问起美丽的鼻笛声是什么,他们说:‘鼻笛声就是哭声。”

​《神祖之灵归来》,打动了名摄影师张照堂,他自愿担任下部片的摄影。于是,《矮人祭之歌》,不仅有张照堂的摄影,更因为设备的支援,拍摄了长达一个钟头的台湾第一部同步录音的民族志纪录片。

​当然,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她重新回到博士论文研究的,也是《媳妇入门》的田野所拍摄的《穿越婆家村》。这部片留下了农村在土地征收、都市化的变迁下的生活与文化的重大转变的轨迹,也是台湾社会发展过程中的某个重要缩影。这部片在中影的帮助下上了院线商业片,也触及了许多未曾接受人类学观点的观众(这也是我在进入这学科前,唯一的接触)。

​这些长久的追寻,是胡台丽关于“我是谁”的漫长思索与回应,这也是所有台湾人,不论任何族群都会遇上的问题。她的《石头记》,纪录了荣民。这源自于胡台丽在台东田野中,偶然遇见台湾第一部由陈耀圻所导演的现代意义的纪录片《刘必稼》的主角本人。经过了数十年,胡台丽重新追寻老兵的生命轨迹。她见证新的荣民村落,将之与玫瑰石的意象结合。玫瑰石有许多的杂质,在板块的挤压下而变得无比美丽。

​另外,她也将多年研究的排湾族文化,透过《爱恋排湾笛》,记录起排湾族的美丽哀伤。她说,即使研究那么久,还是有许多美丽是无可言喻的。有一回,当她田野中问起美丽的鼻笛声是什么,他们说:‘鼻笛声就是哭声。”这回答让她感到非常的美。于是除了〈笛的哀思〉文章阐述外,也以纪录片将独特的声音记录下来。

排湾族村长(右)接受胡台丽访问。
排湾族村长(右)接受胡台丽访问。

胡台丽的永恒遗产

人类学家要跨越的,永远还有“我们”。人类学者要深入的人群,总是有“我们”,将远方的、难以理解的他者,不再是猎奇的、标本式的,而是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有“他者们”的“我们”,才会是健康的。

​我们可以说,胡台丽试图在文字外,以影像与声音进行书写。以影片保留了我们感受的空间。人类学确实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纯粹抽象智识的活动,人类学者的肉身很重要。但有时我们需要提醒自己,人类学者研究的是人,知识的内容传递的对象也是人。人类学家走进田野,而胡台丽试图将田野带到我们面前。不仅文学、民族志纪录片,她也是民族志影展推动者,参与了原舞者。她以各种形式,保留了人类学的严肃性,却使之更加地吸引人。

​人类学其实是一门又远又近的学科。某方面而言,人类学有著悠久的理论传统,触及的范围广且深,而经典的民族志皆在远方,在过去。然而,文化的差异无所不在,只要够清醒自省,随地皆是田野。

​胡台丽的活力与勇敢,让我们重新知晓,人类学者的工作,不仅是进入田野、理解异文化,并生产成知识。人类学家要跨越的,永远还有“我们”。人类学者要深入的人群,总是有“我们”,将远方的、难以理解的他者,不再是猎奇的、标本式的,而是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有“他者们”的“我们”,才会是健康的。

​胡台丽老师的骤逝令人不舍。尽管如此,让许多人对人类学感兴趣、甚至踏上这条路的她,影响力将持续著,鼓舞我们去认识他者,并追寻自我。同时,我们也可以走出框架,因为走出去本来就是人类学家的任务。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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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完好向往这样有想做就做的执着,并且真的能坚持和获得乐趣的学者,感谢分享。

  2. 活力,勇敢和热情,令人感动的文章。不知道这些纪录片能在哪里看到吗?

  3. 似乎不夠深入。
    看完文章後,對 胡台麗的印象仍然好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