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智杰(1985年-),台湾诗人。曾获林荣三文学奖等,出版诗集《深深》、《小宁》、《野狗与青空》,曾任德国柏林文学协会2021年驻会作家。
在台湾成长的六七年级一代,与五四最初的连结,大概就是诗人徐志摩。然而不是徐志摩的诗,也不是戴著圆框眼镜的才子诗人形象,而是由台湾民歌时期作曲家李达涛谱曲,歌手范广慧演唱的,1977年的《再别康桥》。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我仍能回想那些昏沉下午,音乐课的阶梯教室,吊扇无力地旋转,全班跟著琴声摇头晃脑,合唱《再别康桥》的光景。沉郁的小调、回环的编曲⋯⋯小学生难以理解其中告别的意含,只从唇齿间咀嚼出一种奇妙的清凉感──来自榆荫、菁荇、长篙,也来自不知究竟在哪一条河上的“康桥”。
民初情调的浪漫投射
台湾大众对五四投射的想像与情怀,和香港及中国大陆的不同──去政治的五四,摇身一变成为口袋里只有十五元的穷学生,体验“小清新”的消费选择。
1999年升上国中,黄磊、周迅、伊能静、刘若英主演的电视剧《人间四月天》在台湾播出,旋即创下当时公视(台湾公共电视台)八点档收视率的最高纪录。夹藏灵魂、爱情、自由的名言,成为学校男女朋友互传纸条援引的金句,这是岛国新一波的徐志摩旋风。
《人间四月天》引爆了台湾的五四热,然而“五四”这个符码对于台湾大众,与其说关乎政治与启蒙,毋宁更多是对民初情调的浪漫投射──青衫、旗袍、傍晚的石板路。台湾知名饮料品牌,统一企业的“饮冰室茶集”,取用梁启超《饮冰室文集》,以“以诗歌和春光佐茶”为名,在饮料包装上印刷诗句,连续多年举办名为“五四为爱发声”的文学奖征文,将优选诗作印刷于饮料杯上。
“饮冰室茶集”对五四的再包装,是台湾在使用者生成内容(UGC)的行销运用上,最成功的一波文艺操作。“饮冰室茶集”在脸书上获得三十多万粉丝,年度的征文动辄有上万作品参赛,稳居台湾投稿者数量最多的征文奖。
单就内容看,“饮冰室茶集”因面向大众,印刷版面亦有限,选入的作品皆较为轻短、浅白、有时亦不免出现鸡汤式的小语。即使如此,仍足见台湾大众对五四投射的想像与情怀,和香港及中国大陆的不同──去政治的五四,摇身一变成为口袋里只有十五元的穷学生(包括高中时的我),体验“小清新”的消费选择。
五四入门:冯至十四行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少年时代对五四的记忆,就这样停止在荧光幕和饮料包上。直到上了大学,在一年级的第一堂新诗课,读到现代诗人冯至的《十四行集》。
那大概是“新诗”这种文体给我的最初震撼──
我们准备著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准备著深深地领受〉冯至
有别于徐志摩呼告式的浪漫主义,冯至的诗,更像一个孤独者对自己生命的低语,恰恰击中一个刚离家上大学的十七岁少年,对未知生活的体验──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像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别离〉冯至
我所就读的台湾清华大学位于新竹,气温虽不低,但11月的“九降风”异常磨人,开设现代诗课的文学院又位于山坡高处,视野中常是一片大雨大雾,说我大学一年级的整个心灵状态被《十四行集》所浸透,亦不为过。
相较其他现代派诗人,冯至的诗受佩脱拉克(Francesco Petrarca,1304-1374,意大利诗人)十四行诗体的分节与用韵约束,而更显得节约、自制。内容歌咏的不是情爱对象,多是大自然、小事物、生命与死亡,形式及声音上的可预期感(十四行的 a-b-b-a/a-b-b-a/c-d-e/c-d-e 韵式),都予人一种平心静神的作用。
是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冯至的诗非常“疗愈”,又极易上口,好些句子我仍能默念出来,譬如“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记得当时和几个诗社同学,将冯至的诗句制成书签,在大学的社团联展摊位供人抽取,在夜里披上风衣,假扮先知为人释义解谜。《十四行集》那些神秘、幽微的句子,深深吸引著十七岁的我们。
而当时我所不知的是,留学德国的冯至,也深受德语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影响。冯至翻译的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和台湾诗人杨牧的《一首诗的完成》,仍被台湾许多教授现代诗的老师,列为诗歌写作的入门建议书。
以冯至为阅读起点,一路追索到《现代》杂志及现代派作品,五四后诗人的璀璨星图才真正向我涌来。
《现代》杂志之璀璨星图
读者向《现代》杂志提出挑战:(1)看不懂(2)无韵的诗和散文有何不同?记得当时看到上述问题,心中一震,因为在九十年后的台湾,这仍是现代诗创作者常被读者要求回答⋯⋯
《现代》杂志于1932年5月创刊于上海,其时,国民党与日军刚签订淞沪停战协定,上海战事告一段落,上海现代书局希望办一个“无政治风险”的文艺刊物,于是找来了既非国民党,也无左翼背景的施蛰存,主编新的文艺杂志《现代》。施蛰存本人也是作家,创作多为小说,却写过一首令人骇然的短诗,名叫〈银鱼〉:
横陈在菜市里的银鱼,
土耳其风的女浴场。
银鱼,堆成了柔白的床巾,
魅人的小眼睛从四面八方投过来。
银鱼,初恋的少女,
连心都要袒露出来了。
〈银鱼〉在仅仅三节、六行的小诗中,完成了一个完整的叙事场景,把死亡(银鱼的命运)与情欲(浴场、床巾、小眼睛)结合进诗里。诗的三段中各出现一次“银鱼”,使其构成一组袖珍的三连画(Triptych),诗的外形如一把匕首弹出,冥合著“银鱼”的闪光。这首诗结尾收在“连心都要袒露出来了”的“即将完成”的时态,比起“心已经袒露出来”更加强了感官上的期待与悬念。
除了施蛰存,将诗作发表于《现代》杂志的诗人,还包括〈雨巷〉的戴望舒、〈弃妇〉的李金发等人。施蛰存将《现代》作家的特征归纳为以下几点:(1)不用韵;(2)句子、段落的形式不整齐;(3)混入一些古字或外语;(4)诗意不能一读即了解。这四点与当时文坛正流行,重视格律音韵的“新月派”(以徐志摩为首)的诗歌路线完全不同。举诗人李金发的组诗〈时之表现〉其中一节为例:
在爱情之故宫,
我们之Noces倒病了,
取残弃之短烛来,
黄昏太弥漫田野。
这样朦胧、晦涩、扭曲句式的写法刊登出来,自然会有读者向《现代》杂志提出挑战:(1)看不懂(2)无韵的诗和散文有何不同?记得当时看到上述问题,心中一震,因为在九十年后的台湾,这仍是现代诗创作者常被读者要求回答,关于诗歌内容与形式的问题。
这些仅仅存在于过去的世界,藉文字抵达我们,我们或摹仿,或批判,或颠覆,或遗忘,或在某个时刻蓦然想起。《现代》的存在,是我们作为中文写作者的诸种幸运之一。 而在大海另一边,日治下的台湾作家,也并未缺席《现代》这场短暂却豪华的盛宴。
对此,施蛰存作出了以下申复:“没有脚韵的诗,只要作者写得好,在形似分行的散文中,同样可以表现出一种文字的或诗情的节奏。”,另一位京派诗人废名,则认为“旧诗的内容是散文的,其诗的价值正因为它是散文的。 新诗的内容则要是诗的,若同旧诗一样是散文的内容,徒徒用白话来写,名之曰新诗,反不成其为诗”
什么是“内容是诗意的,但型式可如散文”呢?另举一首诗人卞之琳登在《现代》杂志的著名诗作〈距离的组织〉为例: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若不经作者解释,这大概也是首不可解的“谜诗”吧。它充满了逻辑的断裂、视角的转换、不押韵的口语句。但这种理解的落差正是“距离的组织”──罗马衰亡和当日(1934年12月26日,作者注)报纸刊载星体发现的新闻,差了1400年,上海和罗马则相隔9000公里。两者共时地出现于诗的连续两行,就是因为人的在场,重新“组织”了地理的距离。
诗人接著以短句“报纸落。地图开”倏然抽换长句,省略主语,加速节奏,碎念般地重复“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则呼应苍茫的风景(明信片)与无聊感。先不看过度用典的验土与盆舟两句,诗人在最后一行写“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而非“五点钟下雪,友人来访”,则是重新组织了人与不可改变的外部世界(时序与天气)间的逻辑,为读者带来视角的更新。
可以说《现代》诗人给我们的遗产,不在意识形态或文艺主张,而更多在于阅读及创作技巧。在每星期一次的课堂间,我们的精神从〈雨巷〉到〈弃妇〉,从〈银鱼〉到〈女神〉,这些仅仅存在于过去的世界,藉文字抵达我们,我们或摹仿,或批判,或颠覆,或遗忘,或在某个时刻蓦然想起。
《现代》的存在,是我们作为中文写作者的诸种幸运之一。
而在大海另一边,日治下的台湾作家,也并未缺席《现代》这场短暂却豪华的盛宴。1905年出生于台湾盐水港厅(今台南)的作家刘呐鸥,大学前往上海就读,随后与施蛰存等人结识,并将作品发表于《现代》杂志中。被认为将日本“新感觉派”技法引入上海的刘呐鸥,作品虽无涉政治,最终却在上海遭人枪杀,原因至今成谜。
浪流至异地,得年三十五的刘呐鸥,比起活到九十九岁的施蛰存,似乎更像《现代》杂志流星一瞬的命运。
谁的五四,为谁所拥有?在某个时间点,历史已经加速走向歧路。无论在时空或心理上,台湾和五四的距离已有些遥远,现在我们所追忆的五四,乃被另一段集体记忆所复写的五四。
冷感:五四在台湾
五四至今已过103年,在三年前的“五四百周年”大会上,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进行了民族复兴与爱国主义的动员宣讲,台湾民众反应冷淡,除了零星关于“台湾是否该纪念五四”或“台湾该如何纪念五四”的网路讨论,并未激起太多声浪。而总统蔡英文和前总统马英九的社群帐号,在当日都没有针对五四的纪念发文。五四在台湾,似乎逐渐被封闭于学术研究的领域中。
台湾民众对于五四的冷感,也许来自近年台湾主体性的确立,让五四成为“另一边”、“另一个时空”的叙事。台湾学者简明海的《五四意识在台湾》一书,则试图以将“五四意识在台湾”转变为“台湾的五四意识”的论述,赋予台湾人对五四的诠释权。谁的五四,为谁所拥有?在某个时间点,历史已经加速走向歧路。
法国哲学家 Maurice Halbwachs 认为集体记忆(Collective memory)是一种文化建构。无论在时空或心理上,台湾和五四的距离已有些遥远,现在我们所追忆的五四,乃被另一段集体记忆所复写的五四。真也好,假也罢,五十岁的刘若英仍是那么有气质,三十岁的我们,偶尔仍会买一杯“饮冰室”绿奶茶,一解十七岁的乡愁。
而《现代》给我的诗歌启蒙,就是我五四的全部了。至于其他──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五四運動對台灣確實沒有直接影響,畢竟環境差異太大了,比較像是有許多雷同發展的平行線;不過台灣新文化運動(本土文化意識、民主自治運動)一般認為有受到五四的影響,如張我軍(五四當時在中國唸書工作)的新舊文學論戰;去年文協百年的紀念活動相當盛大
當大陸共產黨不斷搶奪歷史話語權、企圖壟斷對「中華文化」、「中國」等等的定義,就有越來越強勢的聲音要求作為「中國人」就要愛國愛黨,而且愛不愛國還不是以你個人感受作準,本來不可能有標準的「愛」,變成以黨的演譯為準。「中國」本來是所有華人的文化及種族身分的根源,但當「中國」在人們的意識及語境中越來越跟「中共」成為一體,香港人、台灣人縱然愛中華文化、中國歷史,但多少要與「中國」作出某種切割,或保持某種距離。
虽然如今本土主义在政治风波中成为香港主导思潮,但直至二十世纪下半叶香港仍有极强的中华民族主义;而五四运动时台湾刚割给日本二十多年,不至于就已经彻底丧失了对于中国的身份认同吧?我想知道当年的台湾人对五四运动有怎样的响应?
此外,这百年来台湾人对五四的集体记忆又有怎样的变迁?
展现更丰富的历史层次,比起单单谈今日台湾人在本土主义影响下对五四的冷感会有意思得多
五四是中国民族主义内部,台湾人隔离似只是确认两者的距离。毕竟当时台湾岛是日帝治下
新詩的節奏比舊體詩更難掌握。
寫得好的詩人也更少了。
澳門作家 鍾偉民是我欣賞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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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針引線,好文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