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维园可有烛光?32周年,香港六四悼念者的哀歌

又一年六月,香港空间所剩无几,烛光晚会的组织者被判入狱。支联会众人判刑之前,端传媒跟访,聊30年前的承诺和未明前路。
2021年6月1日,香港维多利亚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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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32年前,蔡耀昌还能感受到,1989年6月的浓烈情绪。从初春开始,还是大学生的他持续关注中国学运的进展,协助筹办港人声援北京学生的游行,6月3日晚,他与学联中人一同看新闻,不断与学联赴京的同学联系,彻夜未眠。北京民运遭遇血腥清场震撼香港与世界,六四事件后,蔡耀昌头脑一片空白,太多情绪无法消化。

他记得有一天参与学联会议后,他独自走到角落,给自己许下一个承诺:今生都为中国民主努力。

为中国民主努力,建设民主中国,曾是一整代香港泛民主派政治人物的信仰基准。这份壮志中,天安门广场是一个不断重返的现场,它的辽阔和残酷挑战著这份信仰,又一遍遍刺痛人们,去思考所信之必要。在历史的翻腾之中,这信仰也常常遭受嘲讽, 或因缺乏清晰路径,或因过于中国本位,这信念在近年的香港显得迂腐甚至幽默。


过去30多年,这信念很大程度上依托于支联会,及其年复一年在铜锣湾维园举办、面朝北京的烛光晚会所延续。

1989年5月19日,学生发动的绝食行动逐渐取得中国民主党派、知识界、以至部分国家机关、政府部门的同情,时任国务院总理李鹏在北京党政军干部大会说要“迅速扭转局面”,宣布翌日北京实施戒严。当人们听到李鹏讲话的广播时,从全国各地调集的野战军已向北京开进。

何俊仁记得,此前香港市民密切留意北京学运,但人们也在观望,港人应当做什么。北京戒严令下,人们不再忍耐,5月20日,香港挂起八号风球,五万市民上街游行声援北京。21日,更大规模的游行爆发,上百万市民在暴雨中上街,支联会也在游行中宣布成立。

支联会全称“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与香港民主党和众多民主派元老密不可分,其首届主席为民主派元老、时任民主党党鞭司徒华,副主席为时任立法局议员、大律师李柱铭。自2004年开始,蔡耀昌担任支联会常委,2009年担任副主席,和主席何俊仁搭档,自2019年转为支联会秘书。律师何俊仁亦为泛民主派元老级人马,任民主党主席多年。

天安门事件亦成为香港泛民主派与北京关系的转折点。此前,司徒华、李柱铭等人与北京关系较为良好,八九之后,中国领导层与香港民主派决裂,李柱铭和司徒华被踢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何俊仁等人北上教授专业知识的课程全告中断。何俊仁说,其后因应支联会的成立,接著又有“黄雀行动”,北京不容许他们这些香港民主派人士前往大陆。直至二十多年后的曾荫权时代,才有泛民代表到大陆进行“官式访问”。

成立之初,支联会抗议活动大大小小,非常密集,后来降温为每年一度的烛光晚会。它也牵头整合资料,出版颇为珍贵的《八九中国民运报章广告》和《八九中国民运报章头版》,同时不断整理新闻报导等,用信件的方式随机邮寄到中国大陆不同的政府、机关部门,希望大陆市民能看到境外消息,名为“突破封锁”。

当时支联会另一大工作,是支援八九民运人士。六四血腥清场之后,香港各界秘密发起“黄雀行动”,以不同方式营救大陆民运人士,先偷渡抵港,再快速转飞西方国家。据参与黄雀行动的香港牧师朱耀明对BBC等媒体透露,参与行动的有四支队伍;前后总计400多名民运人士经香港抵达外国,其中约1/4经黄雀行动负责,另外人士为自己偷渡。蔡耀昌表示,支联会没有直接参与黄雀行动,但有为其他抵港民运人士提供住宿、交通等协助。

支联会副主席何俊仁。
支联会副主席何俊仁。

何俊仁在接受台湾公视访问时曾表示,香港当时是大陆民运人士来港的中转站,为了保护民运人士,他们需要和港府谈协议,再和各国领事馆谈庇护。“当时寻求庇护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人数不少,很多国家都不是这样愿意敞开大门…… 刚好那一年是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他们最后是愿意,全部来他们都收。”何俊仁回忆。

黄雀行动,以及当时港人协助民运人士的各种努力,至今仍未被完全披露。人们或许一直等待,等待八九民运历史彻底重见天日的一天,届时再公开披露香港行动,但想不到30多年之后,香港本身也成为流亡者的发源地,香港本身的民主运动也开始转至地下。

目前在法国巴黎大学任教、研究中国问题的张伦,正是当年经黄雀行动救援,经香港流亡法国的。民运期间,他作为中国地质大学的青年教师,在天安门广场上担任纠察总长,他对端传媒表示,他当时透过朋友连络上香港人士,后成功通过黄雀行动抵达香港,在沙田跑马场附近居住了三个月,期间获支联会协助,定期送物资给他。

“后来我一直关注香港,希望自己所做的事,对得住香港曾经帮助我的人,”张伦表示,这几年他也密切留意香港进展,留意到香港今年再无六四晚会,“原来在中国的最后一片土地上还有人纪念六四,原本(大陆)也有人去香港纪念,现在香港本身也变成要去纪念的事,这是很让人痛心的。”

自2019年反修例运动爆发之后,政治高压来袭,香港政坛以至整个公民社会,遭遇翻天覆地的改变。蔡耀昌指出,这是30年最差的时刻,“香港政治环境急遽恶化,民主派在立法会已经完全没有了,整个选举制度已经改了,这已经是过去30年最差的时候。以及,国安法到底用到哪儿,是否用到支联会身上,我们未知。”
因2019年反修例运动期间多宗案件,支联会多名核心成员入狱,其中,主席李卓人因2019运动多宗案件入狱20月,副主席何俊仁入狱18月,秘书蔡耀昌被判14月,缓刑两年。另外,副主席邹幸彤等八名常委,亦因去年参与六四悼念,被控举行、煽惑及参与未经批准集结等罪名,案件将于6月11日提堂。

香港警方以疫情为由,在2020、2021年连续两年禁止支联会在六四当日举办游行和烛光晚会,打破香港一大惯例。自1990年第一届烛光晚会开始,这一活动每年均获得警方批出不反对通知书,至2019年已持续30年,年年如是,早已成为香港合法、和平集会的一个象征符号。

值得指出的是,在一切划上休止符之前,在香港本土,人们对六四晚会、支联会的倡议手法、目标,连同它的存在本身,发表过炽热的公共讨论。自2012年以来,支联会所代表的“爱国”情操和“建设民主中国”等口号,撞上热烈发酵的本土情绪,显得不合时宜,不断引发争议。

2013年六四晚会中,支联会剔除“爱国爱民,香港精神”的口号,仅保留“平反六四,永不放弃”。支联会主席李卓人当时对媒体表示,“爱国”已被演绎成“爱党”,让香港民众不能接受,尽管最初支联会希望倡议的是普世价值的爱国。“他们的爱国是一党专政下的民主主义,我们的爱国是普世价值的爱国和民主中国。”李卓人说。

对于是否还要悼念六四,年轻一代发出强烈质疑。雨伞运动过后,2015年,学联首次不出席六四烛光晚会,港大和理大学生会另外自行举行六四悼念活动。时任港大学生会会长冯敬恩表示,他们不满的正是支联会“建设民主中国”这一纲领,认为每年一次喊喊口号,“只是声援、不是建设”。

回头看,蔡耀昌觉得,曾经每年一度的六四晚会和悼念,或许轻巧,也或许沈重,要在香港延续一份30年的记忆,本不是易事。

支联会常委蔡耀昌。
支联会常委蔡耀昌。

90年代尾,支联会意识到六四晚会人数年年下滑,同时80年代出生的孩子可能并不了解这段历史,开始加强和教师、家长的合作,传播六四史实,同时设立支联会青年组。而在2012年后,为了在本土浪潮中加强六四教育,支联会开始举办六四相关的展览,自2014年开始在尖沙咀设立六四纪念馆。

这个展馆经营不易,曾遭不明人士爆门、以盐水淋湿电闸等,自2019年迁至旺角现址。今年纪念馆计划不久前刚刚重开,设立献花区,让人们可以前往悼念,不料6月1日,消息传来,食环署人员到纪念馆执法,表示展馆未有领取公众娱乐场所牌照,为无牌经营。

蔡耀昌觉得,30年,支联会主要做到的是“让这段历史不被遗忘”。

而2016年接棒支联会副主席的邹幸彤则认为,审视过往工作,支援内地民运人士的工作可以加强。

“尴尬的是,支联会慢慢走到了一个相对敏感的身份。所以去做一些具体和国内接触的工作,就有各种顾忌,”邹幸彤表示,但她认为不应就此放弃,“是否不做就安全呢?这样的思维模式走下去就是什么也不做,什么(连系)也断了,所有的运动就起动不了……长远来说运动就等于死了。”

不过,此刻,以往的辩论、争议似乎已经烟消云散。邹幸彤担忧,未来香港失去的不仅仅是烛光晚会,而是其背后整个组织肌理。许多民主派人士纷纷入狱,各政党前途未必,公民社会中人人自危,“跟老师合作, 你好像变成害了那个老师,各种绑手绑脚。”而多年协助大陆维权人士的她,现在也要开始学习面对坐牢。

未来,倘若彻底失去香港这一片特殊的土地,六四史实还如何传播,记忆如何延续,是一大问号。

2021年5月9日旺角,支联会副主席邹幸彤(左二)摆街站,呼吁市民悼念六四事件32周年。
2021年5月9日旺角,支联会副主席邹幸彤(左二)摆街站,呼吁市民悼念六四事件32周年。

去年,尽管警方禁止六四晚会,但大量民众依然自发如常前往集会,燃点烛光。经历反修例运动之后,维园生长出不一样的意义,而当时港区国安法尚未落底,人们在现场喊出“光复香港、时代革命”,“香港独立”等口号,集会早与“民主中国”无关。然而今年,空间进一步收紧,眼看多人因参与去年的维园晚会而入罪,同时据香港电台报导,消息指,如果六四当日有人在维园一带穿黑衫黑裤、叫口号及点起烛光等,有机会被视为与被禁止的集会有关。

今年的香港维园,可有烛光?

张伦指,无论如何,1989年的历史,不可能被完全绕过。“我对历史从来不盲目乐观,也不轻易失望,八九这么重大的事情,北京无论花多少力量,都无法完全抹煞掉。从历史角度看,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靠权力的力量可以完全抹煞,心里的创伤不是表面上吃吃喝喝就可以忘记的。而且八九时要求的,反腐败、要求言论自由,这些问题你绕不过去,你就绕不过八九。”张伦说,但历史也是残酷的,何时翻篇不为人知,近日他挂念一众天安门母亲,忧虑年迈的他们或许将抱憾终身。

“六月既是高潮,也是风高浪急的时刻,我们是否能度过这个急遽风浪,目前仍然未知,”蔡耀昌觉得,今年风险很高,眼下支联会必须先让自己站稳,保存实力,“不要让自己全部被人抓了”。

何俊仁相信,无论如何,记忆还是会透过家庭和社会教育流传下去。他想起2013年六四24周年晚会上的那场暴雨,和在漆黑的维园中,冒著风雨,护著烛光的人。

采访当日,何俊仁显得很疲倦,摄影师们在布置机位,他在椅子上睡著了。数星期之后,他被判入狱18个月。他说今年,他将在香港的监狱中,悼念北京的六四。

(特约撰稿人李智贤对本文亦有重要贡献。)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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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看得好难过,钦佩也感谢

  2. 今日香港和六四后的北京何其相似,一样弥漫着愤怒、压抑、恐惧、彷徨。然而一二年之后,经历了六四的人们开始认命,开始遗忘,开始享受经济发展的红利,乃至转而站到镇压与强权的那一边。香港人能否,如何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线?这是今天重看六四,特别是后六四时代的意义所在。

  3. 好担心邹幸彤

  4. 六月四日当天如没有机会去到维园,港人也可以在大街小巷行三指礼以示抗议。

  5. 光復香港、世代革命?作者會否打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