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不入?以“生产性”论输赢的日本社会里,这所小学追求个性和自由

不以为社会培养人才为目的小学,会让孩子在长大后与“社会赢家”绝缘吗?成为“赢家”,该是教育的目的吗?
和光小学是创立于1933年的私立小学,独立于日本文部科学省,不受控于国家制定的教育方针,创立以来始终坚持着“从孩子的愿望出发”的教育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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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山岸凛小学第一天的一个小插曲,让母亲山岸贺世子想起了自己的小学。

那是给凛(化名)按规定准备的一双白色球鞋。在日本,从校外进入校内都要换鞋,学校要求家长入学前在这双统一的白球鞋的鞋面上写上学生的名字。开学的前一个晚上,贺世子拿出球鞋,打算帮孩子写上名字,这才发现,儿子已经在鞋面上画了一副小朋友手拉手的图案。

“哎呀,我想糟了,这可能会被老师批评。”贺世子瞬间意识到“不妙”,但并没有往心里去,想着也许凛是在用这个图案表达自己对小学生活的想像。贺世子在画的空隙处写上“やまぎし”(山岸的平假名),就安心睡觉了。

结束小学生的第一天回到家,凛的表情有些木讷。他脱下鞋说:“妈妈,我准备的鞋好像不太对。”贺世子发现,鞋面上被老师用黑色的粗水笔写上了“やまぎし”四个字,而凛自己画的小朋友手拉手的画则被盖住了。凛的父亲立即生了气,觉得老师破坏了儿子的创作。但贺世子想着,还是要和老师聊聊,听听老师究竟多生气,为什么生气。

贺世子写信给老师之后,立刻就接到了老师的电话,电话另一头的老师不停地跟她道歉。贺世子回忆道:“就像到了银行,老师是银行职员,我是客人,老师准备用‘谢罪’来‘应对’我。”老师一再表示:“如果我的行为(在凛的画上写字)让凛伤心,我非常非常抱歉。”

贺世子一再解释自己并不是希望老师道歉,只是想知道老师内心的想法。但不论贺世子说什么,老师口中只有“非常抱歉”。 电话很快就结束了。虽然班主任一再道歉,但是贺世子没有感受到班主任的歉意,只是在担心这件事情会被校长知道,或被教委知道,成为班级治理的“污点”。

“白球鞋事件”让贺世子意识到和老师沟通的困难。学校虽然会定期安排家长来学校“面谈”,但每次都是短短的10分钟就结束,贺世子渐渐放弃了想要和老师深入沟通的想法。

在日本的公立小学,班主任老师要承担语文、数学、体育、音乐、美术等所有课程,加上运动会、儿童剧会、学园祭等等活动也全部由班主任老师全权负责。日本公立小学教师工作之繁重,在日本教育界是一个屡屡被提及但总也得不到改善的“传统问题”。

此外,近几年来公立学校教师拥有的“自由”也越来越少,不少学校要求老师在和家长沟通之前需要把内容交给校长审核,确保不会产生“问题”或者“麻烦”之后才可以交给家长。为了保证“教育公平”,公立学校要求班主任尽量平均分配花在每个孩子身上的时间和精力,这也是导致公立学校班主任不愿意和某一个家长长时间交流的原因之一。

贺世子每次去学校,都感到老师们忙的脚不沾地,管理班级也是“小心翼翼”,不想有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到了凛四年级的时候,贺世子终于与丈夫决定,让凛转学到她曾经的母校,位于东京世田谷区的私立小学:“和光小学”。

和光小学在入学后的一周,一年级生正在上美术课。
和光小学在入学后的一周,一年级生正在上美术课。

“超级少数派”的私立小学

“一个人的人生不是国家的,也不是社会的,终究是自己的。孩子们需要有‘过活自己的人生’的能力。”

和光小学创立于1933年。昭和初期,追求“自由并且注重个性”教育理念的家长们自己建立校舍,并找来老师,成立了这所私立小学。和光小学独立于日本文部科学省(相当于教育部),不受控于国家制定的教育方针,创立以来始终坚持着“从孩子的愿望出发”的教育理念。

和光小学几乎不使用全国统一的教科书,老师们根据孩子的兴趣点和学习进度自创教材,安排课堂内容;珍视孩子们的每一个错误和疑问,正确答案不由老师提供,而是通过孩子们之间的讨论去寻找。

每天到校后有“早会”和“发表”,放学前安排“放学会”。孩子们自由分享所见所闻,表达自己开心、伤心或者生气的事情、以及想向老师和同学倾诉的事情。对于刚刚成为小学生的一年级的小朋友来说,到校之后的“发表”时间是非常值得期待的。他们可以展示各种东西给老师和同学看:“来上学的路上捡到了好漂亮的树叶”,“昨天在家里的床边发现了七星瓢虫”,“爸爸给我买来了陀螺,我打给大家看”……

挂在教室最前方是一个“班长信箱”。信的内容分为“想鼓掌的事情”、“想提案的事情”和“苦扰自己的事情”。孩子们的“信件”会在班长会议上得到讨论。一位一年级班主任老师说,孩子的“发表”在大人眼里也许微不足道。但是大人眼里的一个沙粒,在孩子眼中就是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从一年级就开始的“发表”,是培养孩子自我表达能力的开始。

这正是贺世子印象中的小学生活:赞同也好反对也罢,每一个同学都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会毫无顾忌的表达出来。

凛转学到和光小学后的学习,与公立学校完全是“两个世界”。

贺世子说,老师们看起来很“元气”,虽然工作内容繁重,但是看起来很开心。和公立学校最不同的一点是,和光安排了很多家长来学校参观、与老师沟通的机会。而且,班主任老师几乎每天都会手写一份“班级通信”,告诉家长班级上发生的各种各样细小的事情,包括“早会”、“发表”、“放学会”上讨论了哪些“议题”,有哪些辩论甚至争吵,这些争吵最终是如何解决的。这让贺世子感到,自己可以参与凛的成长了。

和光小学运动会的练习如荼地进行。
和光小学运动会的练习如荼地进行。

让贺世子很欣慰的是,和光每一个班级里都会有“和大部分孩子不同的孩子”,比如需要戴助听器等有轻微身体残疾的孩子,或者智力发展相对较慢的孩子等等。转学前的公立学校,惯例会将有智力或者身体残疾的孩子们单独组成一个班,叫做“特别支援组”。学校每周安排固定时间,让“特别支援组”的孩子们进入“普通”班级一起学习一个小时左右,学校从来没有解释过这一个小时的意义是什么,家长也很难获得和学校深入沟通的机会。

日本大多公立学校均设立“特别支援组”,而不是分到每一个班级里,对此贺世子总是很疑惑,每周和“特别支援组”的孩子共同相处的一个小时究竟能带给孩子什么呢。是不是会强化“普通”孩子觉得“特别支援组”是“异类”的意识呢。 贺世子希望孩子从小就能意识到,“身边有和自己不同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

贺世子说,日常生活的一些场景经常会让她反思日本的教育。尤其让她震惊的是,在电车上或者走在路上遇到有肢体残疾或者智力残疾的人的时候,有人会对着这些残障人士出言不逊甚至是爆粗口。“也许是因为这些人的成长过程中,身边没有过和自己稍有不同的人的存在吧。”

凛转学到和光之后,贺世子觉得,作为妈妈的自己也在成长。

在和光工作第18个年头的増田典彦老师去年被选为副校长,他是凛6年级时候的班主任。“凛是一个充满艺术细胞的孩子,我能做的就是不破坏他与生俱来的能力。”

増田希望可以培养“拥有独立的思考并可以表达出来的孩子”,老师要做的是尽可能营造每一个孩子的声音都“被倾听、被接受”的环境。

増田总结了他17年在和光感受到的教育的最终目标: “教育绝不是为了培养为社会和国家做出贡献的所谓‘人材’。如果孩子们可以在学校遇到一个自己想要为之追求一生的东西,从而获得活下去的力量,我想教育的目的就达到了。一个人的人生不是国家的,也不是社会的,终究是自己的。孩子们需要有‘过活自己的人生’的能力。”

同时増田也自嘲说:“遗憾的是,和光这样的学校在日本是‘超级少数派’,是‘异类’。”

在日本的语境里,私立学校意味着比公立学校更注重学业,瞄准“上重点”。近年来,在英语教学上格外下功夫的私立学校人气大增,其目标是培养适应国际竞争的“人材”。和光小学的老师说,每次参加私立小学展会,都会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和光小学小学生在附近的一个大公园游玩。
和光小学小学生在附近的一个大公园游玩。

从和光“乌托邦”里出来后

我们这样适应不了“主流社会”,将来如何晋升?如何成为“社会赢家”呢?如果成不了赢家,我们又要怎样获得经济实力,将自己的孩子送进理想的和光小学呢?

从“超级少数派”和光毕业的学生能不能适应日本主流社会呢?变成“社会人”的他们,如何看待和光的教育呢?在涩谷的一个咖啡馆,记者见到了25岁的吉冈蓝(化名)。13年前,她就是从和光小学毕业的。

提到对和光小学6年的记忆,吉冈满脸笑容地说:“真的是除了开心,就是开心。”

吉冈回忆起来3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非常特立独行的同学。一天课间同学们在教室打闹,那个同学不小心撞到老师,把老师的眼镜打碎了,瞬间班上安静起来了。短暂的沉默过后,还没等老师开口,一个女生就说:“没事的,我以前也干过这样的事情呢。”当天的“放学会”上,包括老师在内,没有一个人去“批评”或者“审判”打碎老师眼镜的同学,相反都在分享自己以前也犯过类似的错误。

吉冈回忆,按理说3年级是一个孩子逐渐过渡到大人的阶段,慢慢懂得可以通过批评别人来巩固自己的交友圈。但是,自己的班级完全没有这个迹象。

吉冈从小就非常喜欢发言。老师的每一次赞扬和认同都带给她下次再发言的欲望和勇气。数学课上,哪怕吉冈说的是错误答案,老师也会对她的发言表示“感谢”。“正因为有不同的答案,我们才能一起思考找到正确答案。”不管是数学课还是语文课,课堂上总是充满同学们“为什么”的声音。

“为什么面积是高乘宽?”
“为什么6分之1不可以说成3分之0.5?”
“为什么只有年轻人才会被要求参军打仗?”
“为什么要战争?”

因为没有教科书和“教育指标”的限制,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或者一篇文学作品都可以发展出“无边无际”的讨论。老师非常珍惜学生自己提问,自己讨论,自己解答的过程。

吉冈从小也隐约意识到和光和其他学校的不同。与别的学校的小朋友一起玩儿提到老师的时候,他们都是说“某某老师”,只有吉冈说“某某酱”(“酱”是日语中称呼对方小名时常用的词),因为老师们对自己的称呼没有任何要求。

和光小学二年级学生为一年级学生制作了芝麻芝麻糊,并将其作为礼物送给了学生。
和光小学二年级学生为一年级学生制作了芝麻芝麻糊,并将其作为礼物送给了学生。

别的学校上课前学生要向老师鞠躬行礼,进老师办公室时要说“我失礼了”,这些对吉冈来说也十分“陌生”。小学生时代的吉冈觉得,老师不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不是“因为是老师所以必须要尊敬的人”,而是在任何时候都会认可自己、保护自己、可以百分百信任的大人。

“有一个会认可自己的大人在身边,真是太幸福了。”成为“社会人”之后的吉冈经常怀念和光带给她的幸福,同时也意识到和光的教育理念和现实社会的巨大差距。

三年前,吉冈进入电视台工作,主要负责专题类新闻报导。日本企业森严的上下级制度举世闻名,崇尚“年功序列”(按在职年份决定工资和在公司的地位)的公司仍是日本社会的主流。吉冈所在的媒体也严格继承着“上下级关系”:编导顺从制片,制片顺从总制片。

刚入职第一年的吉冈完成剪辑之后给制片人审片,制片人对吉冈的解说词和节目构成提出了严厉指责。“这个位置怎么都没有写解说词啊?”绝大多数的“新人”面对比自己职位高太多的制片人都会乖巧地说“不好意思,谢谢您的意见,我知道了”。

但是吉冈说:“我本来也想写解说词,但是觉得没有解说词会更好一点。”

面对提出不同意见的吉冈,制片有些惊诧:“你才刚入行一年,懂什么呢?”

制片的反应让吉冈措手不及。“我完全没有要故意反对上司的意思,只是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而已。但是制片好像觉得,表达不同意见本身就是对上级的不尊重。”

与制片的“争执”之后,吉冈非常注意自己的“言行”。在和上司讲话或者发邮件时都会反复检查自己的敬语是否恰当。

日语里错综复杂的敬语体系渗透着日本社会各个角落的森严上下级关系的印证。日语的敬语分成三种:抬高对方的“尊敬语”,降低自己的“谦逊语”,用词谨慎的“丁宁语”,同一词用不同的敬语表达出来,都会带给对方完全不同的感受。

但是,吉冈发现,自己再怎么努力使用敬语,想要“直抒胸臆”的“本性”总是不经意流露出来,并且会被上级误解,很难像别的同事那样赢得制片人的喜欢。

吉冈经常和和光小学毕业的朋友一起聚会聊天,一边怀念在和光的“美好时光”,一边倾吐成为“社会人”之后的“违和感”。

和光小学三年级生举办第一次歌舞晚会,是一种庄重而轻松的演出。
和光小学三年级生举办第一次歌舞晚会,是一种庄重而轻松的演出。

吉冈发现,自己所在的媒体行业还算是对“异见者”相对友好的。

在银行等普通日企工作的同学,每天的工作被各种会议填满,主持会议的都是上司,新人几乎没有发言的机会。安安静静地听前辈发言,按照要求完成工作被视为社员“最大的美德”。针对公司的规章制度提出意见或者疑问的人,会成为同事和前辈眼中的“出头鸟”,很难在晋升的时候被选中。吉冈就有不少同学因为接受不了企业文化选择辞职。

在吐槽主流社会的同时,吉冈和她的同学都意识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这样适应不了“主流社会”,将来如何晋升?如何成为“社会赢家”呢?如果成不了赢家,我们又要怎样获得经济实力,将自己的孩子送进理想的和光小学呢?

据日本厚生劳动省2019年调查公布,日本普通家庭的年均收入是552万(人民币约32万元)。和光小学的学费在私立小学里面并不算昂贵,一年约70万日元(人民币约4万元),但对于有两个以上孩子的普通家庭来说,为了保证两个孩子接受近似水平的教育,每年需要支付140万日元,也就是4分之1用孩子的学费上,这并不是现实的选择。

吉冈想,在当今日本社会中,和光小学的教育理念也许并不是“ 可持续”的。

如果和光的教育理念,令大家无法成为社会赢家,她后悔吗?吉冈停顿了一会儿说:“我真的是一个挺麻烦的人。我一边觉得不成为社会赢家将来就无法把孩子送进和光,一边也会问自己,成为社会赢家就一定会幸福吗?当我希望成为的那个自己,和社会赢家的形象或者主流价值观发生冲突的时候,是杀死那个真实的自己,成为‘赢家’?还是守住自己喜欢的那个自己呢?”

和光小学中高年级戏剧组的学生在舞台上表演。
和光小学中高年级戏剧组的学生在舞台上表演。

去年夏天,吉冈因为工作繁重过度疲劳住了院。她所在的电视台会在每年夏天大量征集节目企划,所有编导都会在这个时候使劲浑身解数提出企划,争取做节目的机会。

“在台里,企划就是你存在的所有意义。”

住院期间,吉冈一度陷入“自我厌恶”之中,觉得自己不如别的同事“有用”,讨厌自己因为身体原因落后于其他同事,意志消沉。但慢慢的,住院时光也让吉冈意识到,和光小学带给自己最大的收获也许恰是“接受和认可自己的能力”。

“我发现和别人比较是没有意义的。我就是一个需要在工作和余暇之间找到平衡的人,我的身体不允许我像别的同事那样拼命努力工作。虽然有点遗憾,但这就是真实的我自己。”

日语里有一个经常被提及的词叫“生产性”,意思是一个人能否为社会创造价值:工作的价值,金钱的价值,生育的价值等等可以用数字来展现的“价值”。日本社会习惯用“生产性”来判断一个人是否成功,是否有意义,在这种社会论调中,很多人也会不知不觉中用“生产性”来评估自己。在为了提高自己的“生产性”而奔走的日子中,却逐渐忘记了“我到底希望成为怎样的自己”。

吉冈回忆起,在和光小学的6年中,老师经常会说,每一个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本身就是有价值的。

“在现在的日本社会,喜欢和认可自己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但是和光给了我这个能力。”

和光小学高年级生举行网上信息发布会,运动会领导解释运动会详情。
和光小学高年级生举行网上信息发布会,运动会领导解释运动会详情。

偏离主流的担忧

“更多的家长是接受应试教育长大的,认为通过应试学习获得升学机会、然后获得稳定的工作和家庭是人生是唯一的选择。但我觉得,相比于重演家长的人生,(让孩子)拥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勇敢的追求下去,那样才是‘自己的人生’。”

对于和光小学的老师来说,在主流社会中坚持和继承自身的教育理念也绝非易事,每一个老师也都在摸索着,“我到底想带给孩子们什么?”

増田典彦副校长本人在刚入职和光小学之前一直认为“教育是老师一个人的事情,学生只要跟着老师就可以了。”进入和光的第一年,増田接手3年级。増田试图让9岁的小朋友按照自己的要求学习和生活,但是班级管理的一团糟,课堂也完全进行不下去。一开始,増田把责任推给孩子们,认为不听老师的话是孩子的错,増田开始怀疑,来和光应该是进错了门。

但是很快,这样的想法因为发生了转机。一个叫惠太的男生在给老师的留言本上写了一首诗,题目是《我是切洋葱武士》:

“我是切洋葱武士 切洋葱武士出场啦/我的名字叫做切洋葱武士/切胡萝卜小意思/切土豆小意思/哈哈 你看我多厉害/但我还是降不住洋葱/眼泪停不住/洋葱太厉害/我败给洋葱了”

回想起第一次读到惠太的诗的感受,増田到现在都难以掩饰兴奋。“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孩子自身已经有如此丰富的表达能力。太厉害了。”増田在当天的“班级通信”(班主任每天写给孩子们和家长的信件)介绍和表扬了惠太的诗。

让他没想到的是,惠太的文学才华一发不可收拾,其他同学也纷纷模仿,班里每天都有不同的诗作出现,増田也都一一在“班级通信”中介绍和点评。

増田发现,他和孩子们之间的信任关系开始一点点建立起来。孩子们很高兴得到老师的认可,感到自己的声音被听到、被接受、被赞赏。惠太的诗带来的班级的改变,也让増田开始坚信:“老师的作用是帮助孩子发现自己与生俱来的闪光点和才华,并尽量营造让这些闪光点和才华健康成长的环境。”

増田一直把惠太的诗集保存在书柜里,诗集的名字是《切洋葱武士的旅行》。

増田典彦拿着惠太的诗集。
増田典彦拿着惠太的诗集。

増田去年被老师选为副校长,他发现,很多家长在认可并且“高度赞扬”和光教育理念的同时,会非常害怕孩子会因为接受和光的教育而偏离社会的主流轨道。

这种担心无可厚非。和光基本不用教育部的教科书,老师根据孩子的学习进度自己编写课程。除了日常课堂以外,和光非常重视孩子和“社会”和“世界”产生联结。2年级就开始接触性少数群体,了解LGBT群体的存在和人生故事;4年级会在春假期间去中国或者韩国游学,住在当地小学生家里;6年级会系统学习冲绳,了解战争和遍布冲绳各地的美军基地的历史。

而相比于普通公立小学,和光小学6年内教授汉字字数较少,数学以及英语的学习量也不及公立学校,历史等文科科目并不要求孩子们背诵。这些都让不少家长担心孩子跟不上主流学校进程,将来无法应试。和光小学所在的“和光学园”设有和光中学、高中、一直到大学,以减少学生的应试压力。但是,在小升初或者初升高的阶段选择离开和光的学生不在少数。

増田可以理解家长的担忧,“更多的家长是接受应试教育长大的,认为通过应试学习获得升学机会、然后获得稳定的工作和家庭是人生是唯一的选择。但我觉得,相比于重演家长的人生,(让孩子)拥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勇敢的追求下去,那样才是‘自己的人生’。”

 増田典彦老师(右一)与山岸母子。
増田典彦老师(右一)与山岸母子。

后记

让儿子中途转学到山岸贺世子也曾担心和光的教育里是不是太缺少类似“背诵”的硬性学习的部分。让她安慰的是,儿子凛转学之后每天“看起来很开心”。

凛在公立学校的时候,老师要求写文章一定要按照“起承转合”的公式,凛对写作文完全提不起兴趣,写出来的东西也毫无生机。但是和光没有这个要求,贺世子发现凛的作文虽然水平还是不高,但至少可以感受到凛是在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和想法。

贺世子想,“如果公立学校教给孩子们的是‘社会规则’或者‘基本常识’,那和光带给孩子的是质疑、提问、表达的能力。我想后者更重要吧。至少对于凛来说是这样的。”

不过,同样深深认可和光小学教育理念的吉冈蓝的父母,却并没有将她的弟弟也送进和光小学。看到和光的不同,也看到社会的上升阶梯,吉冈的父母认为男孩子一定要成为“社会赢家”,才可以有足够的经济实力供养家庭,所以希望弟弟能接受更应试的教育,上名牌大学,获得收入较高的工作。

“父母认为男孩子一定要自食其力取得成功,但是女生将来嫁得好就可以,没必要太努力应试。”吉冈叹了气说,“我虽然不认同这个观点,但是他们这样想也是很自然的吧。毕竟,我妈妈结婚之后就放弃了工作,成了全职主妇。”

和光小学的学生在操场上踢足球。
和光小学的学生在操场上踢足球。

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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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太有趣了,很有啟發性。

  2. “自我人格的健全發展”不等於一定要從事有“創造性”之左派津津樂道工作。譬如兒童對汽車修理或是煮食有興趣,那麽是否就等於螺絲釘,比起有志向於科學家藝術家者低人一等?這是對“創造性”一詞的騎劫。社會應當注重的,是注意給予兒童體會各種職業的機會,無論其志向爲何,都能從志向工作中獲得對自我的認同,尋找到人生價值與尊嚴。

  3. 我不觉得自我人格的健全发展和“生产性”一定是矛盾的。这是两个维度,且甚至可以相辅相成。社会化也不一定要以丢失自我为代价。

  4. 看到文章這段差點哭了出來
    「教育絕不是為了培養為社會和國家做出貢獻的所謂『人材』。如果孩子們可以在學校遇到一個自己想要為之追求一生的東西,從而獲得活下去的力量,我想教育的目的就達到了。一個人的人生不是國家的,也不是社會的,終究是自己的。孩子們需要有『過活自己的人生』的能力。」

  5. To KkiQang: 正是因為「做題家」高度可複製,讓九成的人不管家庭背景、經濟能力如何都選擇了在同一條賽道上競爭,並且必然地出現了現在的「內捲」「躺平」。
    短期內的確是讓少數基層家庭獲得階段提高,但很明顯地很快就在「補習班」「興趣班」的教育軍備競賽中被打趴下。
    應試教育亦的確讓政府的治理成本、學校的教學支出降低,但卻是建基於抹殺下一代的多元性和不同的可能性之上,長遠而言也就更快發展的天花板。
    最後一點,勇氣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成長過程中被鼓勵、被培養起來的。

  6. 很奇怪,难道社会就不需要敢想敢做,活的快乐又有创造性的人了?

  7. 要成为「人才」你至少得拥有自我,连自我都没找到的人,最多也就成为「人材」。

  8. 第二段最後一句,「兒子已經在鞋面上『畫』了一副小朋友手拉手的圖案」,是不是漏打了「畫」字?

  9. 可能作为人活着本身就带着重量,没有选择的路未必会像看上去的那样美好。
    类似自由人格,独立思考,全面发展,关注兴趣,这些修饰词所描绘的一种人生状态都是人可以不用在乎别人的看法,不用为竞争的压力所困,纯粹地将自己地精力倾注在兴趣之上,度过充实而平和地一生。然而这个理想状态真的存在吗?或者说真的能够通过脱离社会竞争的方式实现吗?我想很多时候,做所谓地“社会赢家”其实反而可能是最适合才能平凡人的选择。这么说的理由有两个点。其一,做题家/打工人的升级路径是高度可复制,这意味只要按部就班地抄好作业,剩下的就只是简单重复的体力劳动了。其二,市场经济本身也对这样的高规格螺丝钉有大量的需求,这意味着更加稳定的预期回报。相反,很多忠于自己理想的艺术家,科学家却时常要在生计的边缘徘徊,他们付出的努力或许不必社会赢家要少,但他们收获的结局却只有一生的惨淡落寞。
    我想,真正阻拦我追求自己理想并不是这个社会,而是我自己。因为我没有足够的的勇气去选择那条离经叛道的道路,去面对的巨大的,甚至无限趋近于100%的失败的可能性。很多人想成为社会赢家,大概是因为其他的分支剧情更容易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