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美丽事件：“港独”围猎与“性别恐怖主义”

一个女权主义者在火锅店劝阻邻桌男子吸烟被泼水，进而导致女权行动者的微博账号集体被封禁，这一近乎荒诞的因果关系，概括了近一周中国舆论场发生的对“女权”的“反华”政治审查。置身于事件中的，一方是已经根植社交媒体，以放大镜进行政治审查的举报者群体，其方法论是将任何具备批判性的观点，升级为“分裂主义”和“颠覆势力”；另一方是中国的女权行动者，因为在推动女权议程时，无法避免对既有政策、政府机构有所批评，已经长期被打压（如公安约谈、网信部门删帖等），活动和发声空间极其有限。举报者对女权主义者发起的这次围猎，毋宁看作是主流意识形态对仍然存在的微弱反对声音的一次“净化”。

由劝阻吸烟事件引发的“港独”举报

3月29日，女权主义者肖美丽通过其微博账号@肖美腻 发布贴文维权，称自己在成都的一家火锅店劝阻邻桌男子不要吸烟，却反被泼火锅油。在她发布的视频中，男子在遭到劝阻之后反问“公共场合怎么了，你不抽烟，不就代表你不是男人吗”、“估计你们女孩怀不上孩子了吧”，同桌顾客也表示“我们四川人就这个样子”。纠纷其间，男子威胁要抢夺肖美丽的手机，并且向她和朋友们泼洒疑似火锅油的液体。随后肖美丽报警，警察认为“双方都有错”，要求男子赔衣服的干洗费，同时又指肖美丽态度不好，要求她删除视频。

此事迅速引发讨论，3月30日，微博话题#女子劝邻桌勿吸烟被泼不明液体#一度登上热搜第二名，舆论基本倾向同情肖美丽。一向亲近体制、受民族主义者欢迎的观察者网在微博转发了这条新闻，评论区也都在谴责当事男人和调解的警察：“不仅不讲文明而且恶臭至极”，“和稀泥的警察，真的是让人恼火”。当晚，由最高人民检察院主管、《检察日报》主办的正义网也发微博“给劝阻吸烟者撑腰”，多个地方检察院官方微博也跟随发声。中国控制吸烟协会同样转发肖美丽的微博，“为每一个主动劝阻吸烟的人点赞”。

舆论推进了事态发展，3月31日，派出所再次进行调解，警察要求当事男人道歉，并赔偿干洗费。火锅店所属公司也发布声明回应，对涉事加盟店罚款5万元。在媒体报道的微博评论区，获点赞最多的评论仍然对警察表达了不满：“还是网络好使啊”，“如果没有舆论会怎么样”。

这起纠纷本应到此告一段落。不过，3月30日晚，因常年起底、举报、网暴“汉奸”而吸引了一批追随者的微博账号@子午侠士 在微博攻击@肖美腻 ，称她是“女拳”，并与朱军性侵案当事人弦子“是好朋友”，同时，发了她在2014年手举标语写着“风雨中抱紧自由！Pray for Hong Kong”的照片，指控她是港独。此前，在吸烟纠纷引起的舆论中，肖美丽女权行动者的身份并不为人关注，也不是事件焦点，几乎所有新闻都只是称她为“一女子”。

@子午侠士 很快根据肖美丽“女拳”和“港毒”的双重身份，重新叙述了劝阻吸烟事件：这是一起策划好的事件，目的是将矛头引向警方，指向体制。之后，包括@地瓜熊老六、@上帝之鹰、@孤烟暮蝉在内的微博账号又指出，肖美丽和“组织非法活动”被捕的“女权五姐妹”关系紧密，而后者被捕时曾获得美国的声援，同时与美国记者洪理达交往密切，而洪理达在Facebook和Twitter上支持过黄之锋、周庭。

3月31日，肖美丽的微博账号被新浪封禁。当晚，一些网民举牌“拒绝二手烟，我和肖美丽站在一起”，并拍照发微博，这些行动也被解读为有组织地“带节奏”。肖美丽曾经的演讲材料也被找出来，材料中写到，女权运动的重点之一是“线上话题运营”，这成为她“有CIA培训过”的证据，而此次事件也显然是一次话题运营。4月1日，隶属于中央政法委的微博@中国长安网 发起投票：“你认为，吸烟事件和港独言行应该一码归一码吗？”

“反转”之后，不少网民开始攻击肖美丽，其中收获点赞最多的评论均带有强烈的男权色彩，比如攻击其长相：“长得真返祖”、“漂亮妞有的是男人捧着宠着，用得着打拳么”。

“不是港独是什么”

4月2日，肖美丽通过朋友的账号发布回应，表示照片是2014年拍的，“风雨中抱紧自由”是香港乐队Beyond纪念前南非总统曼德拉的歌词，并且当年还没有“港独”的概念。同为劝阻吸烟事件的当事人，“女权五姐妹”之一的大兔也发布回应，称自己曾被警察问过对于香港的态度，并且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说明中国官方并没有将她定性为“港独”。

这两则回应大体符合事实。2014年占中发生时，无论是中联办、港澳办的官员，还是《人民日报》、CCTV等中央级媒体，都没有把“占中”定性为“港独”，当时内地媒体在报道中使用的词是“非法占中”。从运动本身的脉络看，占中发起者的确没有提出“香港独立”的诉求，恰恰相反，是寻求在一国两制的基础下实现普选，后来的香港反修例运动中的许多参与者，也并非“港独”。

回到2014年的中国舆论场，支持“占中”的明星，比如黄秋生、何韵诗和杜汶泽，都受到了网民的批判，也被监管部门封杀。但对普通人的要求并没有如此严格，在墙内社交媒体支持“占中”的无名网民，可能会遭遇恶言和删帖，但几乎不会被人肉和举报。因此，2014年还未出名的辩手邱晨在微博表示”支持占中”，才可能6年间安全无虞，直到2020年才被杨奇函举报而遭到封杀。

但肖美丽、大兔面临的是和邱晨一样的“有口难言”的处境。“占中”和“港独”的分别可能在2014年还有辩驳余地，而在2021年的中国舆论场，尺度已经进一步收缩，任何香港问题的异见者，都是可以打倒的“敌人”。因此，@子午侠士 对肖美丽的回应也简单直接：“你的狡辩是惨白的。”正如他的追随者在评论中逻辑错乱地指出，占中现场有中华民国国旗，因此“不是港独是什么”。

官方的步调和舆论场是一致的，2019年反修例运动后，新华社、《人民日报》等媒体提及戴耀廷、黄之锋时，所使用的头衔是“港独头目”、“乱港分子”。而黄之锋等人与美国议员的交流、合影，也成为其“港独”的铁证。官方发展的关于“港独”论述是：在美国国会、CIA、基金会等幕后黑手的操纵和资助下，港独头目以各种名义和手段在香港发动“颜色革命”。

@子午侠士 对肖美丽和女权五姐妹的起底用的是同一套论述：美国记者洪理达与女权五姐妹的合照、洪理达在墙外社交媒体发了关于香港的贴文、香港乐施会曾经对女权之声的资助、“公知”闾丘露薇访问过吕频，这些信息凑在一起，编织出了肖美丽是受境外势力资助来反华的女拳组织的一员的结论。尽管作为女权行动者的肖美丽曾经得到过官媒的正面报道，记者洪理达近几年在中国顺利出书，NGO香港乐施会也早已在中国内地合法注册。

@子午侠士 是转业的退伍军人，和@孤烟暮蝉 、@上帝之鹰 、@地瓜熊老六等微博账号一样，常年起底、举报、网暴“反华”人士，以此积累关注者。任何被他们认为支持“港独”、“台独”、“新疆”，或“反党”、侮辱烈士的人，都会被挂在微博上，纠集网民人肉其真实信息，报警处理。尽管没有证据指向他们是属于网信部门的“网评员”，但其行为一直得到宣传系统的支持与嘉许。2016年，@子午侠士 和@孤烟暮蝉 一起受邀到共青团中央主办的活动做分享，他提到：“在中国互联网上搞成网络热点的，能形成舆论发酵的大的群体事件的背后，几乎都有反体制势力的影子。”

起底行动开始后，被定名的大兔、吕频等人的微博相继被炸号。肖美丽经营的淘宝网店受到攻击，大量商品因举报而被下架。刚刚举办完“成都女性月”、邀请肖美丽进行分享的公益组织爱思青年也受到攻击，并宣布关闭。甚至吕频多年前曾任职的、由妇联主办的《中国妇女报》都被攻击，“先查查中国妇女报里的两面人”、“在刘强东、鲍毓明等涉及妇女的热点事件中迎合女拳，乱带节奏”。借着对肖美丽的起底，所有与女权相关的人和机构几乎都被贴上“反华”的标签。上一次同样的事件发生，还是2018年公众号“酷玩实验室”对女权之声的攻击。

“性别恐怖主义”

4月2日，公众号“回声Huisheng”发表文章《声援肖美丽，反击性别恐怖主义》，作者写道：“他们扣了这么一大顶政治帽子下来，就是希望再也没有人敢反驳。”4月4日，吕频也发布文章《论性别恐怖主义——我们犯了女权罪》，表示“这当然是性别对立，是男权分子对敢于站出来指认公共空间中男性日常暴力的女性的公然报复，但不仅是男人女人的问题，是嫁接父权国家意识形态的集体仇恨，是一场正在上升的性别恐怖主义。”

4月5日，界面新闻的“思想界”专栏提到了这次事件，并引用了“回声Huisheng”的文章，用了“制止吸烟反被泼不明液体：针对女性的‘性别恐怖主义’何时能止？”作为小标题。“思想界”是界面新闻对每周的文化现象进行综述的一个专栏，内容以总结媒体和自媒体的观点为主，很少有记者自身的评论。但这篇体量很小的综述将事件再次推向高潮。

4月6日，包括@子午侠士 在内的不少微博用户将怒火指向界面新闻，认为它“摊牌”了，支持“女拳”和“港独”，是“党报媒体里的两面人”。一个认证为“知名历史博主”的微博用户质问：“界面新闻还有没有党组织？界面新闻还是不是中国媒体？”在大量的攻击中，“女权”逐渐被当成“反华”和“分裂”的同义词来使用，有一个网民控诉：“界面新闻公开支持女权主义。”

界面新闻的创始人也开始被@帝吧官微 起底，曾在《华尔街日报》工作过、“对蒋介石情有独钟”成为其罪名。@帝吧官微 是著名的民族主义微博用户，曾多次发起海外出征活动。

曾发文质疑弦子，被评论者概括为“猎杀受害者同盟”一员的@一个有点理想的记者 也参与了指控，他认为界面新闻该篇专栏的编辑“公器私用”，并暗示她是反华“女拳”的同伙。编辑的个人微博遭到大量留言辱骂。不少辱骂者，都表达出了对“性别恐怖主义”一词的极度不接受，并反击界面新闻在制造“新闻恐怖主义”。

上一次因标签而引来大量鞭挞的，除了脱口秀演员杨笠就是作家庄祖宜，她因为疫情匆忙搬离成都，在微博表示像“犹太人为了躲纳粹”，“纳粹”一词让中国网民暴怒。而在疫情期间，财新网和《三联生活周刊》也遭遇了界面新闻同样的状况，它们因报道了太多独家的疫情新闻，而被指控为“反华”的媒体。

@一个有点理想的记者 总结了此次事件，认为是“自干五”对“女权”的胜利，在他的论述中，女权与“港独台独疆独”是同一派别。他道出了这场举报运动的实质：进行明确的敌友划分。但这种划分已经要求“友军”对既有体制全方位拥抱，“爱国”的反对者不可能存在。

比如@子午侠士 在4月7日发微博，认为@就业性别歧视监察大队 抗议国防大学招聘文职岗位时偏向男性，是“以所谓反对性别歧视的名义，粗暴介入和干预我军队事务”。换言之，如果女权行动指向了对国家政策和机构的批评，就涉嫌反体制和“颠覆”。而在女权主义的分析框架中，性别歧视是结构性问题，不对既有体制进行批评和修正是不可能的。正是因为这一张力，女权主义者梁钰宣布入党时，才会受到吕频等人的批评。但在2021年的舆论场，更多网民当时质疑的是：女权和入党矛盾吗？言下之意，如果矛盾，那么女权就是反党。

处在“爱国”和“女权”双重标签下的豆瓣鹅组，在此次事件中的讨论声异常微弱。在组内搜索关键词“肖美丽”，只出现了两篇相关贴文。一篇转发了声援肖美丽的文章，但最高赞评论毫不客气：“你们这团伙跟台港疆独的关系都给扒烂了，还好意思出来带节奏啊，不要蹭女权热点了吧”。另一篇则发帖支持界面新闻，并指出界面新闻也曾支持杨笠，评论大多是对微博举报者的反感。

4月7日下午，美国驻华大使馆发布了一条关于MeToo运动的微博，契合了网民对这一事件的理解，有人转发：“她们的爹蠢蠢欲动，终于下场了”。4月9日，@子午侠士 举报的女权五姐妹，其微博账号全部被封禁。不过，这一场由劝阻吸烟纠纷开始，被常年从事举报的微博用户搅动起来的舆论斗争，其实并未进入更为主流的舆论场中，相关微博的转发数量并不大。《人民日报》、《环球时报》等官媒也都没有参与。在@头条新闻 等关注者更庞大的微博中，报道还停留在劝烟事件，评论也还停留在谴责泼水男子，“五毛”对“女权”的攻击，既猛烈又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