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基德的金基德式结局:掩盖了荒谬人生的更大荒谬

流亡,遗世,独行,深入暗黑人性然后救赎⋯我们本以为通过他这座桥可前往某个应许之地,但到头来桥就在我们脚下瓦解⋯⋯
2020年12月12日,韩国电影导演金基德因感染新冠肺炎引发并发症,在拉脱维亚病逝,终年59岁。及后韩国官方亦确认死讯。
韩国 #metoo 电影 风物

是的,当昨晚有人告诉我金基德(1960-2020)不在人世时,我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吧,又来假新闻?毕竟,他实在年轻,还差数日才“登陆”(六十岁生日),绝大多数导演起码还可再拍十多年。我甚至一度觉得,他的死讯就是他自己散播的,当大家忙于 fact check,他却躲在暗处观看,嘴角可能露出那暧昧的笑容;你很难确定那是否偷笑,更难在疯狂与智慧之间画出一条界线。

然后,新闻报道他是感染世纪疫症,在拉脱维亚病逝,一个简体字网站用“拉脱维亚新型肺炎”形容杀死他的病毒。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走到遥远的国度,客死他乡。可是,流亡、放逐,有意无意踏上自毁之途,随时是他电影的情景。我们虽然都不该做戮尸者,妄自想像往生者的心念和死因,但实在禁不住朝救赎的方向想。也许,世纪疫症实在太厉害,他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也许,假如让金基德挑选自己的死亡方式,现实并没离他有意无意的安排太远。

没人惩罚自己时,便亲力亲为

当有人可以惩罚自己时,便把自己交到他们的手上,当已没有人惩罚自己,一切便只有亲力亲为。

只不过两星期前,友人在WhatsApp问我何谓救赎,我忘了告诉她,快去看一出金基德作品,胜过阅读任何千字文解说。《漂流欲室》(2000)里,那种把鱼钩塞入阴部,又或者躲在水底,以主观镜拍摄旁人如厕,大小便迎面洒下,然后让人用鱼钓把自己实际钓上来的调度,很难简单用导演喜欢展示“自残”或“自虐狂”交代过去。那些年,金基德和朴赞旭犹如韩国双璧,在世界影坛怒放光芒,两人都以怵目的过剩暴力令观众一面掩脸,一面在指缝间偷望。然而,两者的残酷镜头经营明显各有归依,后者指向复仇,前者则拥抱救赎。

一个人做了错事,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唯有将自己的身体投进折磨的苦狱;内疚、悔恨、自责、愤怒、羞耻⋯⋯诸种可压碎心灵的情绪,随著肉体经受的痛苦而得到宣泄、安放,精神的痛苦仿佛得到若干缓减。更重要的,是当事人确然感受到,仿佛有无穷重量的罪孽,在这个受苦的过程中,俨然被自己付出的代价赎回了。

罪是一种亏损,你犯了罪,除了欠了对象及其亲友,也欠了自己,欠了上天。你必须做点什么,才可以弥补,赎回你无形中签下的欠单。当有人可以惩罚自己时,便把自己交到他们的手上,当已没有人惩罚自己,一切便只有亲力亲为。

为什么没有人惩罚自己呢?可能是幸运,可能是及时逃亡,避过官方追究,但更可能是所犯的不是一般的罪,旁人难以看出,甚至你招认了,忏悔了,他们也不以为然,还觉得不干你事,劝你别庸人自扰,无事自责。金基德专门拍摄的,正是这么一种救赎。

《欲海慈航》(2004)。
《欲海慈航》(2004)。

《欲海慈航》(2004)令金基德摘下柏林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熊奖,但很多观众即使“理解”到女主角“自甘堕落”的原因(为亡友,也为自己“赎罪”),也倾向认为一切不至于此,觉得导演放大了问题,尤其借女角父亲“保护女儿”的辣手举措。乘机卖弄性与暴力。他们未必看到父女两人的表里关系,女儿用身体赎罪,父亲用另一些罪去盖过更深层的,对女儿的亏欠。片末他执意教导女儿驾驶,金基德用鸟瞰镜头拍摄汽车在新手司机操控下进退失据,一如车内两人的窒境,初看以为代表一种上帝视角的悲悯,再看便体会并非如此。

金基德的作品总充满周身伤痕的人,观众不难看出他们需要拯救,但究竟是什么令他们陷身至此则未必同样清晰,与此相反,通过金基德镜下看到的罪,不乏暧昧、晦涩、难以言喻、不易表达的元素,很多人以韩国电影的惯有肤浅,尤其是像朴赞旭那些一目了然的爱恨情仇关系,从此判断他在故弄玄虚。他故事里的救赎过程,也轻易用一般的净化、洗涤,以至宗教情操的实现去演释,甚至觉得金基德作品里也有终极关怀,也有浓厚的宗教意识。

《春夏秋冬》(2003)。
《春夏秋冬》(2003)。

金基德的作品总充满周身伤痕的人,不难看出他们需要拯救,究竟是什么令他们陷身至此则未必同样清晰。通过金基德镜下看到的罪,不乏暧昧、晦涩、难以言喻、不易表达的元素

《春夏秋冬》,核心之作

《春夏秋冬》(2003)一直是我认为最能代表金基德“核心”之作。以上种种误认都可从中得到点拨化解。电影分为五个部分,以四季交替,最后又回到春天作为循环时轴,表面讲述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在湖心寺的修炼与成长,里面有观众一早预计会看到的戒律挑战、美色诱惑(色戒与杀戒是最能戏剧化的宗教主题),也有那些老和尚在小和尚身上缚了石头,要他领悟作业杀生之后,石头就移到心上,一生再也摆脱不了的“说教”情节。金基德用俐落的剪接、精楝的空镜,捕捉水影、人形,从客观的人景交融接入主观的人境互渗,水蛇作为象征不断出入画面,拍出来的却非理所当然的禅境,而是人性的阴暗与堕陷。

在第三段“秋”,小和尚杀了人回到湖心寺,老和尚著他在寺前木板地上刻心经消业,来抓他的警员来到,老和尚著他们等待一下,两名警员闲著无事,竟就在佛门清静地练枪。小和尚走后老和尚看著空船,有了圆寂的觉悟,不过,他并非如其他高僧,坐化而去,而是要借助火焰,度其飞升。

有时是佛法,有时是天主教,两者在韩国都是有一定影响力的宗教,金基德用来作他作品的超越面,正常不过。但这超越面在人性面前,往往显得很脆弱,金式救赎也并不由它们提供。它们勿宁是作为参照点,反衬他真正想拍的东西。

金基德,拍摄于2004年。
金基德,拍摄于2004年。

粉墨登场

观众自明白金基德并非故弄玄虚,因为那种体会必须如此表达;在可解的意义和“实在”本身之间,金基德选择了呈现后者。

《春夏秋冬》第四段,也是全片最晦涩的一段,金基德粉墨登场,饰演重整湖心寺的僧人,在冬日阳光下精赤上身,练起武功来。某日有蒙面女子带著婴儿到达,跟僧人有暧昧的接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观众无从得知,只知女子一度脱下包头的紫巾),遗下婴儿后失足跌入冰湖。翌晨僧人醒来,从湖捞回尸首,便开始一场负重带菩萨像上山巅之旅。影片用了不少篇幅拍摄整个过程,导演本人也真的做到何谓赤膊上阵,千辛万苦的示范。我许之为金式救赎的主题影段。看过这几场戏的,观众自明白金基德并非故弄玄虚,因为那种体会(假如不至于境界的话)必须如此表达;在可解的意义和“实在”本身之间,金基德选择了呈现后者。

这一段的片末,菩萨像被安放到山顶,影片用它的视角,俯视山下的湖心寺。那里,僧人把女子遗下的婴儿抚养长大成新的小和尚,后者重复了第一段小和尚的“罪孽”,一切都在菩萨像的“注视”下发生。观众感受到业报的宿命,却感受不到佛法的慈悲。

我第一次跟金基德见面时便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自己上场扮演第四、五段的大和尚。他的回答竟是:拍摄当日,本来约定的演员临时有事没来现场,于是他就自己脱掉衣服,拿起菩萨像了。我无法即时接受这答案,即使表面上它可能是真的,我无法不觉得金基德隐藏了什么,即使也许他并不那么意识到那算不算隐藏。那一天,他第一次来香港国际电影节,我代表电影节出版物《影讯》访问他,他和我寒喧数句后便拿起上一期《影讯》翻看,脸庞藏在翻开的报纸后面。《影讯》是双语刊物,我以为他在看英文版,但再看不对劲,他手上的报纸竟是倒转了的!因此,金基德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既自恋又退藏的人,因为自恋,才更要将他不想显露人前的一面收起来。

当然,以上的印象很快便消失了。他并非太喜欢自己在镜头前展露身体,事实上,《春夏秋冬》里的他一点也不俊朗,身体也不见得值得一再被注视,他不至于如此缺乏自知之明。片场突然爆发的疯狂,召唤并燃点连结内心和对象的一团暗黑。假如他有隐藏,也是处世待人,无法不将那同等级的疯狂收敛一下。与其说是礼貌,也是逼不得已的俯就吧。在他早期作品经常出现的,水的意象,也许亦是这种疯狂的自然象征。

《圣殇》(2012)。
《圣殇》(2012)。

过不了的难关

看不懂的人误认了,如同没看见,也没有所谓,在这一层面上,他毕竟完美隐没起来,这样也是足以令他暗自欢喜的成就。

2002-2004年是金基德的创作巅峰期,除了《春夏秋冬》与《欲海慈航》,《感官乐园》(2004)助他摘下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奖,一年之内连拿欧洲两大影展最佳导演,风头一时无两。《感官乐园》拍的正是隐藏的故事,男主角擅长进入别人的住宅,事后神不知鬼不觉。初看以为导演参考了王家卫《重庆森林》(1994)里王菲饰演的角色,但很快便知道那完全是两码子事。里面受伤的人相濡以沫,到最后男主角用身法练成完美隐身术,虽未免夸张,却如实反映了导演的深层欲望。只须被值得的人看见,其余的人浑然无觉,未尝不是美事。那么谁是值得的人呢?当然便是懂得看他电影的观众了。说到底,其实他也没有隐藏,他把一切都放进他的电影里了。他对这世界,对人心有极其独特的洞察,他提供了一种观看的方式,观众能进入他作品的话,也会看见他所看见的,而他本人是怎么的一个人,完全不重要。看不懂的人误认了,如同没看见,也没有所谓,在这一层面上,他毕竟完美隐没起来,这样也是足以令他暗自欢喜的成就。

故此,关于他日后的许多争议,我一点也不诧异。这种人,没争议才怪呢。例如《阿里郎》(2011)台前幕后的故事,那因为合作过的女演员自杀,因而陷入严重忧郁,质疑创作生命,自我放逐,后来凭一人一机自拍,以一部半纪录(其实是伪纪录)片走出生天的说法,你相信也好,最好忘掉。我看到的是艺术家对江郎才尽的恐惧,以及他如何克服它的操作过程。背后种种现实情事,该非任何悲悯和同理心的对象。

《欲望的谎容》(2006,又是一个以整容为题的隐藏故事)之后,金基德进入创作的低潮。好不容易等到他凭《圣殇》(2012)回勇,一出《莫比乌斯》(2013),戏里戏内又几乎把他打进地狱。《圣殇》的金式救赎,被推至人性悬崖边缘,男主角最后把自己缚在车底,让汽车开动时拖出一条血路,令观众从极痛的想像体会那不得不如此的偿还需要。至此,金基德的歇斯底里预示一切已不可停止;《圣殇》的母子乱伦意象要在《莫比乌斯》实化、重复,以至加倍描写,终至失控,完全有迹可寻。然后,便来了MeToo指控,一个金基德当然过不了的难关。

流亡,遗世,独行,为观众带来独有的视角,深入暗黑人性,然后救赎自己以至世界⋯⋯很金基德的结局,但死于世纪瘟疫,却是掩盖了荒谬人生的更大荒谬。虽说2020年的我们已慢慢习惯喝下苦杯,但金基德始终是横在永恒前的一道桥,,瞪著凝视永恒的倦目,无论如何也舍不得闭上,离开。

读者评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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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作者對於metoo已經表達了觀點:一個金基德當然過不了的難關。
    甚至篇名也可約略探知,不需要以為沒特別著墨就是代表輕輕放下。尤其端已經有同時段的文章:從金基德之死說起:藝術神話下的道德豁免與性別暴力。
    讀者大可去想想有無美化死者。

  2. Karma is a bitch.

  3. 很可惜,可惜强奸犯没有得到应有的审判就去世了

  4. 同意 nanny plum
    端傳媒編輯可以做得更好

  5. 很難明白你們這種海量的,以極大篇幅描寫藝術成就,卻只輕輕描述他實際道德問題的電影人/影評人。
    今天電影業之所以如此推崇作者論,忽略幕後人員辛勞與存在價值的風氣,也是託你們這些年來,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所致。
    電影工業會開始式微,我認為不完全是外在因素。而是裡面的內捲化已經到了一個不可挽救的地步。因為大家都覺得,導演和演員以外的都是零件。我們可曾質疑過導演的社會地位是誰賦予的呢?
    又可否曾想過,那些被性侵的女演員們,她們的人生也有著厚度,而卻被被輕輕略過呢。猶如那些被消費的電影幕後工作人員呢?
    這樣的文章,私用的話是一個很好的討論,至少你還能找到一幫和你一樣崇拜金基德的人。但寫出來公用,問題就大了。這個社會的弱勢們,已經不會像從前一樣,乖乖的坐著看你們這些權力擁有者在這邊高談「偉論」。

  6. 赞同 @塔森 ,虽然是影评为主,但既然提到了,太过轻松地带过有失偏颇。不过“听说”法院没有定罪,如果是事实,好奇判决中是否否认了事实的发生,还仅仅是证据不足等等。

  7. 金基德的藝術成就是一回事,但把他對其他人做過的傷害只用「過不了的難關」帶過未免也太避重就輕。更何況這些被他傷害過的人,正是成就他藝術成就的重要一部分。

  8. 為什麼不提他的所謂「流放」是因為 Me Too。現世現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