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遥现场:贾樟柯的突然告别并非无迹可寻

在夹缝之中,平遥影展还在努力地为电影争取一片自留的净土,甚至让本届影展发生了很多令人迷惑的细节。
“平遥国际电影展”创始人贾樟柯宣布自明年开始退出平遥国际电影展,把举办权和相关设施一起移交给平遥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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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18日,在第四届平遥国际影展即将进入尾声的时候,影展真正意义上的“中心人物”贾樟柯,突然宣布即将告别平遥国际电影展。他在发布会中表示,从第五届开始影展将交给平遥政府,希望政府可以找到好的团队来继续承办影展。这一次突然的“告别”让影人和影迷们非常错愕,但同时也赋予了这一届平遥影展以新的意义。突然又站到了这个“见证历史”的小关口,我们也有必要回望一下这一届充满波折又意义非凡的平遥国际影展。

电影,从来不是孤城

对于全世界的电影行业来说,2020无疑是非比寻常的一年。2019冠状病毒所引发的公共卫生安全事件,几乎让全世界的电影行业停摆。也正因如此,举办一次大型的线下影展影节是一个艰巨但又有必要的壮举,一方面是提振行业信心,向观众送去“电影还在”的信号,另一方面也要为本就备受打击处于窘境的创作者们送去一些必要又及时的帮助。

从结果上看,平遥影展无疑圆满地完成了自己所承担的任务。作为一个年仅四岁的影展,平遥凭借着贾樟柯的影响力,硬生生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艺术性和先锋性兼具的影展,填补了此前大陆影展的空白。相较于上海、北京等官办影节的“过于正统、重展映轻竞赛”,和 First 影展“独立、重竞赛轻展映”的特点,平遥的片单在竞赛和展映方面都颇有看点,同时由于非官办的特质,在选片上更具多样性。多元、先锋,同时又不失格调,成为了平遥影展的标签,也让其在今年的大环境下更加重要——大成本高投资的影片总是有背景能被力保,而低成本小体量的独立影片咬咬牙尚能克服难关,中等规模的影片处境却愈发尴尬和困难,更需要影节影展的扶持和帮助。

结合本届平遥的片单,也可以看出平遥影展在中国乃至世界影展阵列里的地位和意义。首先是承接曾入选欧洲三大电影节等著名国际电影节的影片,拿下这些有优质电影节展基因的中国或亚洲首映权,其中有柏林论坛单元的《平静》、在柏林展映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以及柏林主竞赛单元的《Todos os Mortos》(暂译《所有死者》)《Volevo nascondermi》(暂译《我想藏起来》)《도망친 여자》 (暂译《逃走的女人》);还有打有“戛纳2020”标记的《野马分鬃》及《本気のしるし》(暂译《真心的符号》),还有今年威尼斯地平线单元的热门华语片《不止不休》,来自“威尼斯日”的《妈妈与七天的时间》,以及《Китобой》(暂译《捕鲸男孩》)《Oaza》(暂译《绿洲》)等外语片。其次是将真正意义上抢到全球首映权的优秀作品带给观众,其中比较热门的影片有《汉南夏日》,以及曾获得金马奖最佳影片的《八月》的导演张大磊带来的新作《蓝色列车》。除以上类别外,平遥还带来了血统纯正的“平遥系作品”:《伊比利亚的派对》《荒野咖啡馆》《他与罗耶戴尔》这三部作品,都在去年平遥的创投和 WIP(发展中项目)里亮相,并在今年以成片的姿态正式进入了影展的大舞台。

除去对新生代创作者的支持之外,平遥影展同样承担了一个让影迷与影人充分互动交流的桥梁作用。在平遥古城的工厂旧址开辟出一个完整的电影宫,除去用于放映的影厅外,论坛、沙龙、媒体中心、酒吧、餐厅,甚至迪厅,这些交流场域和环境一应具全,为观众、影人之间的交流提供了一个非常便利又理想的环境。“电影,不是一座孤城”,这是今年平遥影展的 slogan,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平遥影展最本真的表达,因为在这里电影永远都是自我表达的平台,都是相互交流的桥梁。

2018年,南韩导演李沧东携作品《燃烧》参加平遥国际电影展。
2018年,南韩导演李沧东携作品《燃烧》参加平遥国际电影展。

影像的力量

今年的平遥影展选了一部较为特殊的影片作开幕片。《烟火人间》号称是“全球首部 UGC 短视频大银幕电影”,实际上这部由快手出品的电影,是由快手用户所上传的大量短视频拼接而成,以一种众生相的形式表达出其“烟火人间”的主题。影片分成“衣食住行”四个部分,结合快手接地气的特质,展现了几位“劳动人民”的生活。虽然有一个相对特别的概念和形式,但是《烟火人间》最终所呈现出来的效果还是令人迟疑。短视频的画面、声音质量是否足以支撑大银幕放映先按下不表,碎片式的拼接和破坏美学的分屏式呈现,足以打破甚至颠覆正常传统的观影体验。在形式方面《烟火人间》代表的只是一种可能性而非原罪,但在内容上的粉饰则让人不适——没有人会随意展现自己生活中的苦痛,因此经过普通用户上传的视频已是修饰过的虚假生活之美,而在经过电影主创们的二次加工后就更加令人咋舌。影片所传达出来的是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讴歌,是在艰辛条件下的不屈不挠保持乐观,这种表达在碎片化的形式中显得廉价又粗暴,更可怕的是这是集众人之力所粉饰出来的太平,其动机很可能是发自内心的。

另一部记录普通人真实生活境遇的纪录片《我们四重奏》也遵循了类似的逻辑。这部纪录片将镜头对准与距离北京首都机场不到十公里的城中村“皮村”,跟踪分别处在不同人生阶段的四位主人公,讲述他们关于升学、恋爱、逐梦和结婚的四段故事。作为纪录片,《我们四重奏》的节奏和故事相当紧凑有趣,颇具观赏性。但在面对现实问题的时候,依旧以一种比较回避的姿态面对,敢于指摘批判的只有落后而又愚昧的传统婚嫁习俗,但是对于皮村的拆迁、编排戏剧受阻等等更直接也更具象的问题,皆是点到为止不敢多言。也许对于片头有龙标的中国纪录片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

2017年,第一届平遥国际电影展开幕。
2017年,第一届平遥国际电影展开幕。

一面是观众、市场对于真实故事、现实主义电影有需求,另一面则是该类型创作时的步履蹒跚。《不止不休》就是这样在来回腾挪之中被牺牲的作品。这部聚焦于记者职业的影片曾入选威尼斯地平线单元,外媒口碑较好,此番的国内首映也颇受关注,成为了本届平遥影展无数观众的绝对首选。但令人遗憾的是,本次对外的大规模放映并未成行,取而代之的是小规模的业内“学术交流”放映。这部影片讲述的故事是一位实习记者在21世纪初为乙肝患者受到的不平等不合理对待而尽全力鸣冤,即便其营造的锋芒和针砭时弊的意图都不及大家所对标的《我不是药神》,但片头龙标的缺席暗示着审查的铁蹄可能还在践踏这部已经很来之不易的电影。《我不是药神》的力度在2018年尚能成行,两年之后的《不止不休》却还处在“不知何时能和观众见面”的状态,银幕外的故事反而成为了影片文本以外更具讽刺的景观。

相较于《不止不休》的扎实和悲观(这也为影片本身带来了一些困扰),另一部同样是影展大热的影片——带着戛纳血统的《野马分鬃》,则呈现出一种随心所欲的状态和灵动,在这部电影里,导演魏书钧并未涉及社会议题和政治表达,而是聚焦于一个青年电影人的生活和心路历程,呈现出一个略显荒诞却又扎根现实的生活图景。个人表达向来是创作者们所青睐的形式和内容,但是有机会有能力做出一个如此成熟而又不匠气的作品,对于技法、艺术造诣和天赋的要求确实很高。在今年影展的 WIP(发展中项目)和创投中,有不少以自己的生活作为投射的影片,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创作趋势对于年轻创作者们来说是一个保险的选择,但就像《野马分鬃》能让人想到的内容一样,即便想和野马一般在大草原上自由奔跑,迟早也会发现现实的禁锢无处不在——毕竟真正的草原早就不存在了。

同属现实主义作品,张大磊的《蓝色列车》则选择了另外一条出路——在现实中寻找虚构的诗意。影片虚构出了一个中苏朝交界的“库村”,描绘曾经是黑帮大哥的主角在出狱后的生活。在这个中文俄语混杂的环境下,人与人之间用不同的语言沟通交流而毫不受阻,这种不真实感反而赋予了影片更多更美的诗意。同时张大磊导演又以其一贯的超慢镜头作为作者性,代入到了这部影片之中。虚构的背景与真实的故事,无言的对白与真诚的内心,构成了这样一部特别而又诗意的作品,也为观众提供了又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影像空间。在“荡麦”之后,我们又有了“库村”。

而获得本届平遥影展费穆荣誉最佳影片的《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用了一种最为质朴又最为真诚的方式,来构建出一个银幕中的世界。做饭十分钟,吃饭十分钟,走路十分钟⋯⋯大量长镜头的运用延展了银幕内的空间和时间,通过对日常繁复生活细节的重复与堆叠,为观众真实还原出了一种生活的原貌。当然,无配乐无对白甚至无故事的影片,对于观众来说是一种挑战,但真实生活的常态正是如此,无聊枯燥到昏昏欲睡,可是即便睡着了再醒过来也没有影响,因为生活总会继续。《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用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将平凡与不平凡的生活细节,像涓涓细流一般缓缓灌注到观众的心中,又在结尾处将堆积起来的情感,自然而又凶猛地完全释放出来,让人感知到即便是细腻温柔如此的影像,也可有千钧之重的能量。

2020年10月11日,贾樟柯在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2020年10月11日,贾樟柯在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夹缝中的踌躇与踟蹰

可惜的是,影像的力量在现实中仍然非常有限,通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描摹出“村庄与文学”发展史这样壮阔作品的贾导,却无法继续他一手操持起来的影展事业。贾樟柯的突然告别在之前并非无迹可寻。正如前文所说,相当豪华的片单,颇受关注的创作者们,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但是到了真正需要落到实处的时候,影展的表现则是差强人意。首先,开票极晚。一直到影展开幕前一天,观众们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开票。即便是披荆斩棘登入购票页面,还会发现有别的问题——期待度较高的《不止不休》等影片看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藏龙 A”、“藏龙 B”这样的代号(这些影片都属于藏龙单元),可以买票但需要猜测是哪一部电影,不可谓不荒谬。其次,不少影片并没有如预期般展开放映。零星抢到 ABCD 的幸运观众,在不久后就收到了退票通知——“很抱歉地通知您,因排片调整,XXX的放映场次取消,我们将尽快给您办理退票⋯⋯”

看起来一系列非常迷惑的操作,在现在回看其实并不难以理解:所谓的藏龙 ABCD 四部影片,也就是《不止不休》《裂流》《汉南夏日》《妈妈和七天的时间》这四部,在退票后均改为“学术交流放映”,不对外售票仅提供内部放映。笔者只努力拿到了《不止不休》和《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的票,在观影中不难发现影片开头并没有龙标,或还不具备放映资格,也就是说影片尚未过审,那么之前的拖延和折腾显然也与此相关。

实际上,对于平遥影展来说这早已不是第一次在险中求胜了——早在第一届平遥影展,开幕片《芳华》就曾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而险些无法放映,最终在主创及影展团队的努力协商沟通和争取下,推迟两小时后完成了放映。而今年迟迟无法开票,想必也是影展团队在坚持做着努力,想要力保上述ABCD四部影片顺利进行放映,但可惜的是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

藏龙单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平遥影展评奖里最重要的单元,其意义就好比戛纳的主竞赛单元。而该单元中分别拿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重要荣誉的影片,都是尚不具备放映资格的影片,因此对于“真正的官方”来说,这些奖项的颁发相当的“名不正言不顺”,甚至严重一些说是违规的操作。而这一次逆势颁奖的结果也难以让人释怀:平遥影展的官方微信号在公布了获奖影片的推送不久后,该条推送就被删除。到了影展最后一日,按照惯例应该进行的“获奖影片展映”环节,也传出“因故取消”的消息。

2020年10月10日,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2020年10月10日,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在夹缝之中,可以看到平遥影展还在努力地为电影争取保留那一片自留的净土,但即便是只颁奖不公开放映这样已足够妥协的动作,还是免不了被撕裂被碾压。以上这些,还仅仅只是外人能轻易看到的情况,至于影展进行中究竟出现了多少惊心动魄的事件,双方又进行了怎样的交涉,我们暂时还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贾樟柯已宣布将退出,接下来的平遥影展将交给政府。《不止不休》的导演王晶在颁奖的平遥之夜上说道:“当我们不知道一件事的全貌时,我们可以试着对它抱有善意。”影迷们此前对于影展的诸多微词,也许在这一刻都有了一些解答。

从第一年的最佳影片荣誉《嘉年华》,到后来的《过春天》《热带雨》,和今年的《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短短四年时间里平遥影展已经为行业、为观众贡献出大量的佳作,并将刘健(《大世界》)、霍猛(《过昭关》)、梁铭(《日光之下》)等多位电影创作者推到台前。“这可能是我们这个团队做的最后一届平遥国际电影展⋯⋯我们选择在它强壮的时候离开”,离开了“主心骨”贾樟柯,成为官办的平遥影展将走向何方,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只是不愿也不忍现在道破。也许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祝福平遥,祝福贾樟柯。

这一届的平遥落幕之时,很难不想到在2019年的6月14日,上海电影节开幕前夕《八佰》由于“技术原因”取消放映的那一夜,贾樟柯发的那一条微博。

“电影事业,不能这么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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