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篇原标题为〈五指山军人公墓,中华民国战士最后埋骨之所〉,为前行政院长郝柏村百日时首次刊发。后因应李登辉逝世、同样下葬五指山公墓,进行了增补与更新。
2020 年 7 月 30 日,台湾前总统李登辉在荣总病逝,享年 98 岁。消息一出之后,不只在网民之间掀起一阵哀悼潮,各国媒体也都有所报导。总统府除了在台北宾馆设置追思会所之外,亦在日本、印度、梵蒂冈,以及美国的芝加哥、休士顿、纽约等地的 14 个驻外使馆或代表处,皆设置了吊唁处,供各国政要、海外侨胞前往致意。
8 月 3 日,美国在台协会台北办事处处长郦英杰(Brent Christensen),则在外交部长吴钊燮的陪同下前往台北宾馆,而日本副相麻生太郎、前首相森喜朗,也在同一天赴台湾驻日代表处致意。八月访台的美国卫生部长阿札尔(Alex Azar II),以及九月闪电到访的次卿柯拉克(Keith Krach),都将李登辉的吊唁或追思礼拜列为重要行程、甚至是名义上的“访台主要目的”。和李登辉私交甚笃的森喜朗尽管负伤,依然乘专机来台两次,亲自吊唁、并参加了告别追思礼拜。
根据台湾外交部于 8 月 7 日所做的最后统计,至少有 79 个国家及国际组织,超过 900 名政要、学者专家及各界友人,先后以各种方式表达了对李登辉逝世的哀悼之意。
然而在另一个同温层里,李登辉逝世的消息,却拥有完全不同的意义。早在 2000 年台湾政党轮替前后,李登辉便已被不少泛蓝支持者视为“分裂国民党”的“头号元凶”。新党党主席在李登辉过世后,便直指其为“民族罪人”;菲律宾甚至传出有华侨登报“庆贺”,认为李登辉的过世“大快人心”。
至于在海峡对岸,李登辉近年也被中国网民普遍视为“提出两国论、参拜靖国神社的台独分子”;尽管大部分中国官媒对于死讯的处理都颇为克制,然而《环球时报》的总编辑胡锡进仍在个人微博上评论道,李登辉“一定会在中国历史上遗臭万年”。
很显然地,作为争议人物的李登辉即使已经过世,也依然能在舆论场上拉出新的战线——就连李登辉安葬的地点,也都成了各方争议的新战场。
7 月 31 日,李登辉治丧工作会议决议,李登辉将会下葬于台北近郊的五指山军人公墓,而传媒当时前去公墓采访时,也确实在墓园中发现工程,据信便是在为李登辉的墓穴做准备。
然而李登辉生前却曾亲口对媒体说,希望自己死后能将骨灰洒在玉山上,对照治丧工作会议的决定,安葬在五指山很有可能并非李登辉自己的遗愿。李登辉的家属在回覆媒体询问则提及,李担任公职多年,绝对会尊重国家的安排。
此外,李登辉下葬五指山的消息,也引起了部分退役官兵的不满。“中华民国退伍军人协会南加州分会”便投书媒体,认为“李登辉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毁中华民国不遗于力”,并没有资格在五指山和抗日将士一起长眠,并扬言若传闻属实,会将先人灵位移出五指山。
事实上,这也不是五指山公墓今年第一次登上新闻版面:于今年 3 月逝世的国民党大老郝柏村,才刚在 4 月 11 日以隆重规格出殡五指山,而郝柏村过世之后,也传出过郝“不愿在民进党执政期间接受褒扬令”的争议。如今,曾在国民党不同派系的竞逐斗争中败给李登辉的郝柏村,却将与李登辉并肩长眠,在某些人看来大概也不啻是一种历史开的玩笑,甚至是“台湾是非价值错乱”的表征。
然而这些零星疑虑,最后并没有改变治丧主办者的心意。8 月 19 日,副总统赖清德再次召开治丧会议,除了确认五指山军人公墓为奉安地点之外,也将奉安日期订为 10 月 7 日。值得一提的是,“奉安”一词,在古代原本指的是国家帝王或一家之父下葬之意,今日使用“奉安”指代元首下葬,虽然慎重庄严,却也带有一丝封建遗风,某程度上而言,甚至可能也隐含着以“中华正朔”自居的史观。
究竟,李登辉下葬五指山一事为何会引起这么多争议呢?原本想在山巅化作尘土、“跟台湾永久在一起”的李登辉,最后却奉安五指山,这件事又隐含着哪些意义呢?
凝铸国军流离史的五指山公墓
对于许多大陆观光客而言,桃园慈湖的蒋介石陵寝,或许是凭吊民国遗绪的首要去处。然而很少人知道,李登辉今日奉安的五指山军人公墓,才是国共内战史最浓重的集结处,承载更多常民军官的记忆。
五指山军人公墓的官方名称为“国军示范公墓”,位于台北内湖和汐止交界的山区;从最近的捷运站驾车,大约需要半小时才能抵达。天气不错时,从这里眺望出去,太平洋、基隆屿、汐止市区和台北市区都清晰可辨,不仅背靠阳明山系、前面远眺雪山山脉,山脚下还有基隆河蜿蜒流过。
由于视野良好,有些登山的游客会在此流连拍照,然而如果行迹可疑、或是在某些重要人物的墓碑前停留太久,有时也会遭到保全人员以“这里是军事营区”的说辞柔性制止。这种说法并非没有道理——虽然五指山军人公墓的土地使用分区是“墓地”,但的确并非由县市政府管辖,而是归国防部的后备指挥部管理。
然而吊诡和矛盾的是,说出这种劝导说辞的分明就是民间的保全人员,而非士兵。事实上,原本由国军士兵负责守卫的五指山军人公墓,近年因为兵役制度改革、义务役期缩短,导致国军人数大不如前,因此国防部也早已将墓园的守卫工作,外包给了民间的保全公司。
时至今日,“五指山”已经几乎成了“军人公墓”的同义词。园方有时会遇到访客前来查询祖先墓穴位址,却发现资料系统里“查无此人”,进一步查询后才知道,原来“有些逝者的后代以为,只要是军人就会葬在这里,但其实可能是葬在『台北市军人公墓』、『阳明山公墓』这些位于五指山附近、但由市政府管辖的墓园里。”在服务中心为家属提供墓位索引服务的军官,对《端传媒》解释道。
虽然公墓全区面积达 226 公顷,但因为南侧坡度过大,目前实际的使用面积仅为 78 公顷,不过仍有 110 个足球场大,一共拥有 9,236 个土葬墓位;站在入口处向东望去,整齐划一的墓位绵延开去,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然而墓园虽大,但启用三十多年来,土葬穴位早已不敷使用,因此军方后续又在园区里另建了一座灵骨塔,名为“忠灵殿”。
想在这里安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不是曾经获颁勋章的军人,便至少必须服役满二十年才能申请土葬;至于灵骨塔,也需服役至少十年才能取得入塔资格。今日安眠于此的将领,有不少也都是“教科书等级”的历史人物。
比如出身贵州兴义的陆军一级上将何应钦,曾是参与黄埔建校的重要人物,不只打过北伐、抗战和国共内战,在西安事变期间,也曾被国民党推为“讨逆军总司令”,原本打算对挟持蒋介石的张学良、杨虎城进行讨伐。不过今日台湾人对他留下的印象,大部分都是历史课本中的一帧照片:二战结束之后,中华民国于南京的陆军官校大礼堂举行受降典礼,而在典礼现场的照片中接下日本降书的中华民国代表,就是时任陆军总司令的何应钦。
又比如原籍湖北武昌的陆军一级上将彭孟缉,黄埔军校五期毕业之后,同样跟随蒋介石参加北伐,又在抗战期间打过淞沪会战,一直是蒋颇为器重的爱将。抗战结束后,彭孟缉被蒋调赴台湾高雄担任要塞司令,并在随后发生的二二八事件中指挥镇压“有功”,因而受到国民党政权赏识,升任台湾全省警备总司令,后被世人称作“高雄屠夫”。但想当然耳,彭孟缉在台湾的争议事迹,并没有出现在墓碑的生平事略文之中。
但不论如何,作为一个军人公墓,五指山恰如其分,到处都流露着一板一眼的军事质地。
除了少数后期新辟的墓区之外,墓园里大致依军阶配置分区,以“同心圆”的空间布局,重现了军队最外显的阶序文化:从墓园两端的大门进入,依序会经过士官、尉官、校官的墓区,而坐镇墓园中心的,则是各级将军、特勋军人(意指生前曾获颁国光勋章、青天白日勋章,或有其他足资表扬的忠烈行为者;据传李登辉就会下葬于特勋区)、严家淦总统以及“蒋陵”——果真不愧是军人,即使已经离世,都仍在严守阶级份际。
这种阶级分际和军人本色,也体现在墓碑的设计上。
不论逝者生前名气、宗教信仰,墓碑的一切规格只按军阶配置,就连墓碑后方用来简述逝者生平的“事略碑文”,也都有明确的字数限制。家属不但不能私自变更规格、朝向和外观,也不能摆置寿字、金炉等台湾墓园常见的物品,更不能焚烧纸钱;晚年已经受洗、改信基督教的郝柏村,其墓碑上也看不见十字架。
即便如此,如果离开被保全人员戏称为“天龙区”的特勋上将区,进入士官、尉官区之后,墓园还是会流露出几分市井气味、也更有活力——你偶尔能在某些角落看见家属布置的民俗法器,为整齐划一的墓园,增添了一丝丝个人色彩与亲情挂系;从墓碑周遭的杂草和整理状况,你甚至可以推敲出后代亲人的探视频率。
就墓碑形式而言,校级以下的官兵基本一个样式,只在尺寸面积上略有差异;至于少将、中将级别的墓区,墓碑前方则多了两个杜鹃花台;而上将和特勋军人的墓区,除了杜鹃花台之外,还会在墓碑后方额外设立一座直立式的“特勋勋略碑”,放置《总统褒扬令》全文,并详述逝者的事迹。
事实上,这些墓碑就是公墓里最有意思的物件——上头经常写有逝者的省籍、生平和战功,来回走个几遍,就可以熟稔几个老兵的身世,以微观视角复习国共之间的世纪恩怨。如果你有心研究探索,这里也是一个浑然天成的资料库,以九千多个墓碑,共同刻写出了国军官兵的流离史,凝铸了一张斑驳却清晰的集体面孔。
比如某个中校墓碑背后的事略文,是这样开头的:“钱公籍隶南京,少年立报国大志,及壮遂从军宏愿,躬与抗日圣战,功在国族⋯⋯中道用世,宽则得众,勤俭持家,绳墨以张⋯⋯”寥寥几字,就刻画出台湾半世纪前,无数个外省军人世家的刚毅样貌。
至于事略文的结尾,则是“庆幸典范犹在,志业流芳伏维;烽烟销散,盛世重现。默祷金瓯复旧,物阜民康,刻石志事,垂诸久远”,用“盛世重现”四个字来聊表慰借,却又怀抱着对“金瓯复旧”的期许与遗憾——在此,“金瓯”的原义为“盛酒器”,又引申有“国土”之意。
这里另一个切合军人公墓的特点,则跟命名有关。
虽然公墓里的道路迂回迫仄、路网复杂,但基本都由忠、孝二字命名:入口至服务中心的主干道为“忠孝路”,而其他次要道路,则以服务中心为界,西侧以“忠”字、东侧则以“孝”字开头,接着再以海拔排序、由高至低加上数字,西侧海拔最高、视野最好的是“忠一路”,东侧通往出口、海拔最低处则是“孝九路”。
事实上,若想为军人公墓命名,也没有什么能比“忠孝”二字更加适切,因为这两个字的确不偏不倚地贯穿了军人公墓的核心旨意:“忠”指涉的是君臣关系,也是这些跟着蒋介石来台的军人,生前最重要的人生叙事;“孝”则是写给军人身后的子嗣看的,而墓园,自然就是后人体现孝义的最前线。
异日国家得统一,家祭毋忘告乃翁
除了服务中心外的“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纪念碑”之外,军人公墓里最显眼的地标,则是忠孝路上的“精神标志区”。
所谓精神标志,其实是八个混合了牌坊和照壁形式的纪念碑,上头分别题有七言对句,大抵都是些歌颂军人节操、和墓园有关的应景诗句,比如“青山有幸埋忠骨,翠树红花伴英灵”、“沙场一战英名立,后世景仰忆万年”,句句都在抚慰“客死异乡”的老兵亡灵。
其中,最攫人目光的,莫过于“异日国家得统一,家祭毋忘告乃翁”这副对句,其引用的显然是宋代爱国诗人陆游〈示儿〉中的诗句,将原本表达期待“抗金成功”、“收复中原”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稍微做了改写,忠实反映了葬在五指山的外省退役军官兵的集体心境——反攻大陆未果、终究无法回乡,而这里就是他们最后无奈的归属。
陆游的诗句会出现在墓园里,显然不是巧合。同样于今年四月下葬五指山的郝柏村过世之后,郝家后代曾公开郝柏村的书房,供新闻媒体拍摄;而郝柏村的书桌上,当时也出现了陆游的诗句,只不过郝柏村也改动了几个句子。那首诗,是这样写的——“保台反独绝非空,但悲不见中华同;两岸和平统一日,家祭毋忘告乃翁。”
就此而言,五指山或许就不只是个军人的墓园,甚至也是某个意识型态和国族想望的墓园,埋藏着许多老兵反攻大陆的心愿。在中华民国走向民主化、本土化之后,诸如“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复兴中华”等台湾人过去奉为圭臬,但今日已经弃若敝屣的概念,最终或许也只剩下这里能够安放——你几乎可以说,就某个意义而言,埋葬在此的,就是某些人心目中的“中华民国”。
就此而论,将李登辉这样一个在很多人眼里“摧毁了中华民国”的前总统安葬在这里,的确是存在不少扞格的。
然而事实上,以两岸统一来慰借先祖亡灵,也早就未必是每个老兵后代的心愿。
“那都时代背景而已嘛,对我们而言哪里有差——我还生在万华耶。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是所有外省人的小孩都还在『反攻大陆』。我们也是台湾人嘛。”上山为父亲做端午祭的陈先生,一边和母亲将供品排列整齐,一边如此说道。
陈先生的父亲是江苏淮阴人,退役时是陆军中校,去年过世后,骨灰就安放在五指山的忠灵殿灵骨塔里;而陈先生出生成长的万华(艋舺),则是台北市历史最悠久的街区之一,本省居民比例较高。
“写这里的故事?那写不完啊,太多了,你找他以前的弟兄来围一圈,他们可以讲上三天三夜。”陈先生说,自己还算是爱听老兵故事的;很多外省后代,其实只觉得国共恩怨太过离地,而老兵的“当年勇”也太过唠叨。
“我爸是读书人,当年去外地读书,打仗后回家才发现家里的人早逃难跑光了。正在仓皇,门口正好有部队经过,就跟着走了。其实他那时才几岁啊,又瘦又小的,哪个部队会想要他?最后让他跟着的长官,也是看他可怜而已。你说,这些人知道政治是怎么一回事吗?”
对于这些老兵而言,葬在五指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孤身一人来台湾,同袍朋友就是你的家人,他们如果都葬在这里,你当然也会想在这里,有人作伴嘛。”
但话虽如此,在这个一位难求的军人公墓里入土为安,倒也未必是每个外省人的遗愿——祖籍浙江奉化、统治台湾长达四十余年的蒋氏家族,至今对于是否要将蒋介石、蒋经国陵寝移至五指山,就依然踌躇不决。
由于总统是法定的三军统帅,因此历任的中华民国总统在法理上,也都拥有在五指山安葬的资格。然而蒋氏父子过世后,遗体却先后被“暂厝”在桃园的慈湖与大溪,至今仍未下葬,个中用意,即是希望“俟大陆光复后再行奉安”;反攻大陆一日不成,蒋氏就一日不愿入土安葬。
岂料数十年过后,反攻大业依然遥遥无期,而中华民国在台湾也从偏安一隅,逐渐转为落地生根。到了 2004 年,蒋家后代终于同意开启“先总统蒋公暨蒋故总统经国先生移灵奉安计划”,政府于是出资约三千万新台币,于五指山公墓兴建“蒋陵”,并在名称上比照古代帝王、给予“陵”的地位,最终于隔年顺利落成。
然而蒋陵建成之后,蒋家内部却出现了不同声音;迟至今日,蒋氏父子的遗体都仍未迁入,而气派庄严的蒋陵,也已闲置了十五年之久。
当年有报导指出,蒋家之所以在蒋陵落成后不愿迁葬,是因为家族内部拥有不同声音:有人主张应尊重两蒋遗愿、迁葬浙江奉化,而蒋孝严则认为在陈水扁执政期间移灵“感觉不踏实”。有些报导则绘声绘影地指出,每每有蒋家后代提出移灵构想,提议者便会在提议不久之后过世,比如曾于 2004 年初主动去信国防部长、要求将两蒋安厝至五指山的蒋方良(蒋经国遗孀),便是在当年底过世;而于 2004 年主持蒋陵动土典礼的蒋徐乃锦(蒋经国长子蒋孝文之妻),后来也在 2005 年辞世。这些巧合,据传都让蒋家自此没人敢再提起移灵一事。
另一个传闻中的因素,则和五指山长年来为人诟病的“荫尸”问题有关。
虽然五指山的风景不俗,但在一些风水师的眼里,五指山其实并非风水宝地。一块理想的墓地,应该要能被群山围绕,取得“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之势;然而五指山公墓却位于山巅,在周遭环境之中几乎位于制高点,秋冬又有东北季风造成的“风煞”,环境也过于潮湿。
五指山公墓在风水上的缺陷,在网路上则经常以“荫尸”现象为人所知:不少风水师、捡骨师都有陪同家属前去开棺,却发现故者尸身泡在水里、久未腐烂的经验。然而这个问题,也反映出了本省、外省族群在丧葬习俗上的差异。
在台湾的土葬文化之中,有一种被称为“捡骨”的习俗,亦即由家属在先辈入土数年之后开棺捡骨,接着或者重新安葬、或者另觅纳骨塔迁入。类似的习俗,在中国一般只见于苗族、瑶族文化之中,而且通常都和少数民族的鬼神观有关;中国南方一些与客家人有渊源的社群,也曾有过类似的文化,但今日已经式微。
至于台湾的捡骨文化,其来由至今仍未有定论,但一般认为,这种习俗除了和子孙趋吉避凶、改善风水的企图有关之外,也反映了台湾社会的渡台史和移民性格:由于华人社会拥有强烈的“落叶归根”意识,因此明、清两代移居台湾的闽南和客家移民,会习惯先将父母遗体葬在台湾,数年过后再挖出骨骸、装入瓮坛,带回闽、粤的祖坟安葬。
虽然近百年来,台湾与大陆几乎都在不同政权的统治之下,而台籍移民位在闽、粤原乡的祖坟也不见得依然复存,但“捡骨”的习俗却延续了下来,因此今日不少实行土葬的本省家庭,依然会在亲人下葬一定时日之后开棺捡骨,也因此会特别留意墓穴的排水问题,因为泡水的遗体不易腐烂,会加深捡骨的难度。
然而这种捡骨习俗,在 1949 年后来台的外省家庭之中并不常见。在台北从事捡骨业三十多年的谢俊铭告诉《端传媒》,传言五指山公墓当年在设计时,就是因为外省人没有捡骨习惯、而军人公墓里又多半是外省官兵,因此并没有谨慎考虑墓穴的排水问题,也因此“荫尸”的情况特别严重,“我遇过的有九成五开棺之后,遗体都是泡在水里的。”
此外,管理五指山公墓的军方也规定,一旦家属选择开棺捡骨,就必须签下切结书、同意永久迁出五指山墓园,目的便是希望将不敷使用的墓地空出,让给新的申请者使用。
不过在某个意义上,这个规定却也降低了家属实行捡骨习俗的意愿,因而削弱了台湾捡骨文化中隐含的“将遗骨送回大陆故土”的意涵,和这个墓园里随处流露的“反攻”愿望隐隐形成了张力,但也恰巧反映出了台湾社会的流变。
牵涉国格、首都所在地的《国葬法》
另一个因为“统一事业未竟”、不时也会浮上台面的丧葬问题,则是台湾至今都未曾使用过的《国葬法》。
2020 年初,台湾空军的一架黑鹰直升机在北部山区失事,导致包含参谋总长沈一鸣上将在内的八名将士殉职。事发后,台湾社会难得不分蓝绿,一致地沉浸在哀恸的气氛与“爱国情绪”之中,而朝野也出现了对殉职将士举行“国葬”的呼声。
然而这些呼声,却也意外揭露了“国葬”的尴尬之处:中华民国今存的《国葬法》,是在 1948 年修正通过的,而该法的第七条则规定“内政部应会同首都所在地市政府,于首都择定地点设置国葬墓园”。不过由于该法实施后隔年,国民政府便旋即退守台湾,因此曾有一说指出,国民政府于迁台初期就决定,在“中央政府未返回大陆以前,皆不举行国葬”,也因此举凡阎锡山、胡适、于右任、白崇禧等国民党大老过世时,都没能获得“国葬”待遇。
倘若细看《国葬法》的沿革,该法于 1930 年制定之后,其实历经了四次修正。比如 1947 年,立法院便将《国葬法》第七条牵涉“国葬墓园”的内文,修正为“应会同南京市政府于首都所在地择定地点”,反映了对日抗战结束、政权中枢迁回南京的动态。
然而立法院旋即又在隔年做了修正,将“南京市政府”字样从条文删去,改以“首都所在地市政府”替代,或许就是因为国民政府当时已经知道内战情势不利、首都南京不保,所以才决定修正条文、保持弹性——以“尚未回到南京”作为不举行国葬的理由,本来就未必合理。
再退一步谈,《中华民国宪法》其实也并未明文指定“中华民国首都所在地”,而只有“国民大会之开会地点在中央政府所在地”这样的陈述,因此以《国葬法》第七条为由暂停“国葬”的作法,其实的确存在商榷的空间。然而归根究底,能否在台湾举行“国葬”的症结,终究不只是“首都”的界定问题而已,还事涉中华民国国格、以及理解两岸关系的法律框架,也因此兹事体大。
话说回来,中华民国首都的确一直都是不好碰的争议,比如马英九执政期间,教育部便曾于 2013 年发函给中小学,提及“依据《中华民国宪法》,目前我国首都应为南京”,因而引起不小争议。事实上,自从国民政府来台、一直到《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于 1991 年废止之前,台北一直都被实质视为中华民国的“战时首都”,而地理教科书则一直沿用“首都在南京”的说法。
但不论如何,在黑鹰直升机失事中殉职的将士,最后依然没能获得法律意义上真正的“国葬”、只有“国葬级”的公祭。李登辉将以“国葬方式”安葬五指山的传闻传出之后,赵少康也质疑,“难道李登辉要葬在南京吗?”
身为外省第二代、以“眷村文学”享誉文坛的作家朱天心,曾在 2011 年于《联合报》发表了一篇散文,名为〈不会是一场百年孤寂〉,以此为“民国百年”祝寿,一面与马奎斯的《百年孤寂》对话,一面娓娓讨论了外省后代的认同归属。
在那篇文章里,她引用了《百年孤寂》里的一句话——“一个地方有亲人埋骨,才算是家乡。”现在回看,或许也没有的,能比这句话更适合作为五指山军人公墓的注脚。
虽然从表面上来看,五指山军人公墓的确称得上是全台湾“正蓝”色彩最纯粹、最浓厚的地点之一。然而换个角度来看,五指山公墓在“台湾”的“国族建构”过程之中,却也是相对隐幽、却十分重要的一环,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
因为如果《百年孤寂》的“埋骨论”成立的话,那么也许,只有当这些逃过兵马倥偬的国军官兵、这些流离过大半中国的第一代军民在此地埋骨安眠之后,台湾也才能成为中华民国的新故乡。
更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先后在五指山入土的郝、李两人,生前虽然形同陌路,却也在同一年过世、在五指山上并肩长眠,一起成为了“中华民国在台湾”的可贵注脚。不论在五指山奉安是不是李登辉本人的遗愿,他与几千个外省老兵的并肩长眠,在台湾国族建构、族群和解的进程之中,也将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其意义的确不容小觑。
而在郝柏村和李登辉之后,两蒋最终能否葬进五指山上的“蒋陵”,或许便是这项进程的最终指标。
這文章很充實
很喜歡這篇文章,如果可以再探討李登輝「生而日本」的一面將會更圓滿。
朱天心的那句,讓我想起一個前輩所說:異鄉人轉換成本地人的關鍵:在一個地方經歷過婚喪喜慶,才算是落地。
虽然最终成了了时代的注脚,但这些“正蓝”人的人生值得浓墨重彩地书写一笔
中華民國也許不再中國,但先輩們的理想早已在這片土地上開花結果。
沒想到這裡可以看得到關於公墓的深度文章,
過去定居台北,
隔一段時間即會上來晃晃,
意識形態上,
不見得認同他們的抱負與理想,
但已經長眠於此,
功過是非留於俗世論道,
至少,
這裡是個讓人感到寧靜與沈澱心情的好地方⋯⋯
全台湾数一数二中华民国味浓的地方是墓园,嗯,这个… metaphor
嗯,大清的国歌便叫「巩金瓯」
香港人就是要武鬥,中國人都該死啦。
不管統一能否,台灣最後是我的家,雖然我出生在大陸但我永遠不會想回去,小國寡民對於老百姓最適合,能走上丹麥🇩🇰之路是後代之福。
大陸隨著經濟和社會的發展,一定會有民主自由化的一天!而那一天,就是民主中國統一,法理回歸,中華民國還都南京之日!各位革命先烈也都可以歸葬故國了。我堅信這一天會到來,我對中華民族充滿希望。最黑暗的時刻,就是黎明曙光的前兆!
敘事縝密文筆流暢,讀來讓人意猶未盡
說理與文采俱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