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大家好,我是韩国瑜。这次,2020,总统大选,拜托大家,支持第二号,登记第二号,韩国瑜、张善政,特别拜托,让我们台湾安全、人民有钱,韩国瑜、张善政给大家拜托,多谢大家,谢谢,谢谢!”
2020年1月,距离台湾总统大选倒数十日,许多台湾选民的手机开始接到大量的候选人拜票电话。韩国瑜发动密集的电话攻势,民进党也不敢松懈,为了拉抬区域立委选情,蔡英文与副手赖清德也原订在1月2日上午,串联民进党立委候选人同步在全国各个路口拜票,但因当日发生参谋总长沈一鸣等数位高阶将领空难事件,才临时取消,暂缓了双方的拜票攻势。
拜票,是台湾选举中的重要关键阵地,目的在于与选民“搏感情”(台语,意指套近乎、懒熟),以近身握手、弯腰鞠躬、挥手问好等方式,就是希望让选民感受到自己的“亲民”与诚意。在台湾,“握手”几乎可以说是选举拜票的核心精神之一,许多候选人在选举结果出炉之后,都会以一句台词感谢选民:“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握过的每一双手!”
以“握手”为核心,每至选举季节,台湾候选人就会竞相展开拜票、催票,甚至部份候选人会以违法“买票”的方式,务求动员到人际网络中的每一个大小节点,使选民将手上的一票投入票匦之中。对于不熟悉台式选举文化的外地人来说,台湾选举的这些动作实在过于热情,甚至有些冒犯,但对于多数台湾选民来说,少了这样的“搏感情”环节,就是少了一味,连现任总统蔡英文都必须亲自站上十字路口拜票,其他候选人更不敢轻忽,构成了具有台湾特色的选举文化。
“头家,黄国昌本人来跟您拜托!”“哩厚,哇系黄国昌(台语:你好,我是黄国昌),政党票请投时代力量!”熙来人往的周末建国花市,时力不分区立委排名第四的黄国昌与十多位党工,把握选前黄金周末,一天连跑三场扫街,时力党工背上揹着大气球写道“把黄国昌留在国会,政党票请投时代力量”,一边发面纸、一边适时在黄国昌握手完后向选民送上选举小物,并在选民与黄国昌合照的那一秒,高举看板以求让宣传口号一同入镜。
台湾大选进入倒计时,候选人无不使出浑身解数,争取在最短时间内与最多的选民接触,不放过每一秒的曝光机会,与选民拉近距离。他们知道,有知名度还不够,要有“亲和度”选民才会买单。
某位参与主导过多次大型选举的民进党资深组织干部告诉端传媒,选举的组织战是一种“布建”,从一开始的后援会、百工百业系统、以及各地区系统、各县市竞总、区域造势大会的成立,是要让各种不同行业别、各地不同的支持者聚集起来,扫街拜票是其中一环,“最后是让这些组织动起来”,“更贴近民众”。
扫街拜票:不可“惜皮”、握过每一双手
台湾人选举看重“情分”,谈政策不容易进入人心,拜票才能展现诚意。候选人在采访中展示自己如何在拜票环节各显神通:
在市场拜票,秘诀是不能嫌脏。市场内的各式店家,举凡肉摊、鱼商、蔬果批发,老板经常是一手拿着油腻腻的菜刀刮板与客人吆喝招呼,腾出的另一手与候选人打招呼,还沾满油渍,候选人一到,照样面不改色的大力握上去,最重要的,洗手最好等离开摊贩再处理,才不会让选民感觉候选人“嫌选民脏”。“身为候选人,身段要够软,不管选民的手干不干净,握手就是展现诚意的一部分”,某位民进党立委曾私下透露,太“惜皮”(台语,意指爱干净)的候选人,往往会让选民感觉有距离,“手脏了再洗就好,与选民交流的时刻过了就没了”。
追垃圾车,秘诀是掌握黄金十分钟。在台湾,每日晚间,会有政府的垃圾车依序到街上定点巡回,街坊会在此时将家中垃圾拿出,丢进垃圾车中,在等待垃圾车来临前、倒完垃圾之后,会有一个空档时间,候选人便会趁此机会与选民握手、寒暄。一位松山区的选民回忆,他就曾经在倒垃圾时遇到该区的立委蒋万安,“我跟他说手很脏,不好意思握,但他完全不介意,让我印象很深刻。”
在拜票的肢体动作上下功夫。由市议员成功转战立委的民进党立委何志伟先前受访时就曾透露,他在跟选民握手致意的时刻一定会“努力深蹲”,弯下腰让选民感觉更有诚意;此外,有多位连任多届的资深民进党立委则说,扫市场时会在短时间内遇到很多人,因此需要不断主动向选民伸手又抽手,为了不让选民感到草率没诚意,通常会右手握完后、左手接续轻拍选民的手,好让选民感觉候选人“不是那么匆促”。
千万不能拒绝选民塞来的食物。民进党立委王定宇说,扫街时常常会遇到太过热情的选民,一直想拿东西给他吃,有些支持者还会沿路追着扫街车跑,只为了给候选人奉上热腾腾的食物,“这种时候再怎么吃不下,也还是要吃!”有不少选民会借机送上“粽子”(包中)或是象征好彩头的“菜头”。
面对反对阵营选民的呛声要陪笑脸。时代力量台北市议员林颖孟在2018年首度投入大安文山区的市议员选举,由于她本身是出柜同志、过去也曾多次公开表态支持同婚,在保守的大安文山选区引起不少关注。林颖孟坦言,九合一选举时,经常在扫街拜票时遇到反同婚、反性平教育的选民,且不少选民态度激动,见面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绝对不会投你”,甚至有的选民会刻意在扫街路上等待,为的就是要与候选人碰面时大力表态反同立场。林颖孟受访时说,面对就是要来呛你的选民“当下只能陪笑脸”。林颖孟表示,台湾选民会先希望候选人“形象好”,认为妳形象好之后,有机会才讨论政策。
人情社会,渗入台湾选举文化
扫街拜票作为台湾选举文化的日常,民众早已习惯,每到选举季,各种宣传车、扫街行程便在大街小巷中展开,若是选举期间见到候选人的次数少,经常会被批评“好像没在选”,选民需要见到候选人、与其近距离互动,反应的其实是台湾社会重视人情的文化特质。
台大政治系教授王业立说,台湾文化与社会重视人与人间的人际互动,候选人与选民面对面的接触较容易让选民对候选人产生好感,尤其并非每个人都有政党取向,“台湾选民候选人取向比例蛮高”,挥手拜票不仅能提高知名度,也能借此与选民产生连结;王业立也提到,中南部地区流行语“婚丧喜庆,来了不见得有票,但没来一定掉票”,说的就是这种“重视感觉”的选举文化。尽管学术研究上很难精准计算拜票能增加多少选票,但这确实是台湾选举文化重要的一部分。
美浓农村田野学会的温仲良用咸粥与拜祭的关系来比喻拜票与选举:“美浓传统庙会晚上会拜伯公,祭完,一定会吃咸粥,后来,吃咸粥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记忆,大家都期待吃咸粥,成了参加仪式必备的一个符号。延伸到选举场合,拜票之后请吃东西,就有点像那个意思。”
王业立说,台湾或日本等“注重人情”的国家,较会强调这种产生连结的行动,但每个候选人毕竟时间资源有限,如何在最短时间、让最多选民了解自己的特质,是每个候选人都要面临的抉择,“花太多时间在挥手拜票,相对议题讨论、政见辩论就会少很多”;王业立强调,选民若重视挥手拜票活动,候选人自然就会认为不讨论政见也没关系;就他看来,“能逐渐加强议题政见的讨论,才是成熟民主的表现”。
对此,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研究员兼中心主任蔡佳泓认为,台湾因为选举制度设计、产生小选区,导致选民认为立委与议员都需要在“想找的时候就能找到”。此外,选民对立委工作的认知落差,可能也让候选人无法把时间花在审法案、监督政府。
蔡佳泓并不认为拜票扫街对已经决定投票意向的选民能产生关键影响,但对于部分摇摆的中间选民,“可能到最后一刻都在想要投给谁”,最后就会用残留印象决定投票结果。但若扫街拜票的文化越来越普及、候选人越来越少对重大议题表态或讨论,要求政策讨论的中间选民也越来越少,可能间接影响台湾民主发展的成熟度、产生两极化摆荡的选举结果。
拜票的另一面:夹报与黑函
另一个选举前候选人争取“民众感受”的关键,是拜票的反面:夹报与黑函。
选前一周,前时代力量、后退党参选的立法委员洪慈庸在脸书社团分享一张照片,控诉清洁队员趁着夹带年节垃圾车通知单(告知民众春节期间哪几天会收垃圾、哪几天不收垃圾)的机会,将对手的传单夹带在政府政令宣传之中,然而清洁队员却说不知情。一名在立法院超过十年的资深立委助理表示,在过往,只要跟清洁队关系好,“他们都会愿意半夜帮你挂布条,塞传单也是会。”而就他的经验,等这些传单送出去,乡亲印象已经造成,再怎么澄清、反击都已经无效,最好的方式,就是料敌机先,而料敌机先的关键,就是掌握“印刷厂”。
一位资历超过十年的立委助理回忆,过往在地方黑函战时,“对手黑我们(国民党籍委员)的文宣,我们第一时间就知道,因为印刷厂的老板会把档案送过来给我们看,我们一看就马上出反驳的文宣,自己送去高雄印,高雄那边是深绿,有自己的厂,印好用国光客运直接送回来,对手黑函发出去的那一天、我们的澄清函也会同时出现。”文宣战争所及,现在不少民进党候选人在印文宣时,都会派办公室助理亲自到印刷厂督军,要求“清场”,只留下老板跟负责印的工人,务求保密到家。
这名助理说,单一选区两票制改革之后,选区变小“跑起来比较好跑”,但也造成竞争更加激烈,“像我前老板(某位卸任立委),是个很懒惰的人,他做政策很认真,但就是很懒得跑、很懒得拜票、懒得去做这些事情,所以以前复数选区(即由一个大选区选出多人)时代,他就会吊车尾上,但他也无所谓。不过现在单一选区,可能没办法容下这么懒惰的委员。”
由拜票到买票:找到桩脚,催动游离中间票
而在选举中,讲求“人情世故”的文化所及,展现的最经典的一种形式即是“贿选”,即俗称的“买票”。
其实,就合法范围而言,竞选小物搭配扫街拜票的组织战节奏,是选战中掌握节奏的重要一环。各阵营设计赠送的竞选小物五花八门,从最传统的牙签、面纸、扇子、贴纸、矿泉水、原子笔等,到近期发展出垃圾袋、牙膏、抹布,充满候选人巧思,希望能让选民在使用的同时,也留下深刻印象。但在此同时,这些小礼物,也很容易就站在贿选边缘,台湾《选举罢免法》有规定,免费赠送的竞选小物文宣品不得超过新台币30元,否则可能就构成贿选。
这“30元贿选”的门槛,是由已故前法务部长陈定南定下的标准。90年代台湾选举贿选之风盛行,近年来,检调严抓贿选,成为一种赛局。且近年来法院判决“当选无效”的案件数持续上升,确实让候选人有所忌惮。一名桩脚便说,“因为贿选的要件很严格,法院有时候要查到证据,但现在就用当选无效来处理,这样真的会让候选人害怕。”
法律并不能禁止买票行为,但确实会让它提高难度,也更加要求候选人买票的精准度。出身政治世家、现任民进党台中市议员江肇国在政大政治所的硕士论文,题目就是〈金钱与选举动员〉。他在论文中,以台湾中部某选区为研究对象,将一次候选人选举“到底要买多少票”称为“动员成数”,根据论文研究,一般而言,候选人会先预算“期望得票数”,当候选人想得到越多选票、或其估计的买票成功率越低,需要买的票就越多。
江在论文中也提醒,候选人不是想买多少票就能买多少票,“预期买两万票,但手中桩脚只有三五十个,那两万票的钱是无论如何发不出去的。”这与端传媒在南部访谈所得一致:即买票并不是“花钱买就有”,它是候选人人际关系网络的体现。
这位桩脚进一步指出,最理想的选举状态,当然是不用买票就当选,但只要双方势均力敌、竞争激烈,候选人就一定要面对“买(票),或不买(票)?”的挣扎。候选人与团队会根据选举的类型(中央或地方选举)、候选人财力、双方实力差距、对手动向等条件进行计算,综合各种研究与访谈记录,买票的成功率约在一到三成之间,若第一次买票无用,到了选前最后一晚都有临时加码的可能。
“买票,其实不是去把对手的票买过来变成自己的,而是把那些原本要投你却懒得出来投、还没决定怎么投、或者没想法投谁都可以的人。”这位桩脚分析,其实对于很多选民来说,对两方候选人都没有太大好恶,但若其中某一位候选人透过亲情网络来大力拜托时,“不投就不好意思了。”
换句话说,买票之所以有效,“找到桩脚”是比“发钱”更关键的工作,是以“贿款”作为信物,激活原有的人际关系,进而达到催票的效果。
选前倒数72小时,是选民的对于选举战况注意力高度集中、也是最后决定投票意向的黄金时期。套一句不少乡村地区候选人喜爱挂在嘴上的台词,“一张票、一世情”,期待候选人说之以理、端出政见说服选民,固然是最理想的状态,但在更多时候,选民最后决定的关键,乃是候选人“动之以情”的结果。谁能成功说服选民,谁就是会是投票日的最后赢家。
不错的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