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剧本里面有很多东西是我想要重新面对的,面对过去失败的我,面对过去在拍广告的时候被羞辱的我。”
安室奈美惠出道那年只有15岁,发行总销售量突破335万张的唱片《SWEET 19 BLUES》那年19岁。从小就很清楚自己想要走表演这条路的吴可熙,看着自己渐渐超过偶像出道、大红大紫的年纪,心里很焦急。
吴可熙小时候是个电视儿童,喜欢安室奈美惠和小虎队,电视上都这样演:素人走在路上就会被发掘成为明星,所以她出门逛街、晒衣服、倒垃圾都会打扮,希望别人看见她。“好像很轻松很简单,反正 all you need to do 就是走在路上被发现,然后马上就会变成安室奈美惠。”
回想起这段往事,吴可熙笑到讲话差点破音:“之后发现,完全不是欸,原来电视上演的都是假的!”
后来,吴可熙也成为电视里的人了。达成梦想的路她走了很久,第一部剧情长片《穷人。榴梿。麻药。偷渡客》上映那年她29岁,以《再见瓦城》入围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的那年她33岁,再隔一年,《血观音》让她被更多人看见。而当大家都在猜测她的下一个角色会是什么的时候,她交出《灼人秘密》的剧本,“电视里的人”有很多黑暗,她全部写进剧本里。
《灼人秘密》叙述从乡下到大城市追寻演员梦的女孩妮娜,努力八年终于得到饰演电影女主角的机会,但随着这个角色而来的却是挥之不去的噩梦。同时,老家传来坏消息,妮娜逐渐被逼往疯狂的边缘,煮水的声音、狗叫声困扰着她,世界变成血猩般的红色。
“野马脱缰、毫无章法。”导演赵德胤这样形容他读到的初版剧本。
那是2018年年初,柏林的半夜,赵德胤打开吴可熙寄来的剧本后,一口气看完,然后失眠到了天亮。在他眼里,吴可熙的剧本青涩、没有任何套路可言,但非常“独特、私密、原创、戏剧性。”“非拍不可!”
《灼人秘密》以妮娜的视角,观看电影圈中的阶级、压迫和潜规则,呈现创伤后压力症候群的心理状态,它讲梦想,讲初衷,也讲离开家。有些场景与思考来自吴可熙的人生经历,有些则融合了#MeToo运动所带给她的灵感。
吴可熙说:“当初我和妮娜一样,身处在暴风的中心。”
暴风
《灼人秘密》在台北电影节首映的前一天,吴可熙在脸书上写了一篇将近4000字的文章。
“人的一生总有几个时刻是让你永生难忘的……
也许是狂喜快乐的瞬间,
或者是如身处地狱般灼人的时刻……
我永远忘不了12年前我第一次拍广告当主要角色的那天。”
那一天,吴可熙拍摄一部麻将广告,为了能好好准备表演,她问导演接下来她的镜头会用特写还是中景拍摄。没想到导演疯狂大笑。他临时决定帮吴可熙加戏,命令对戏的演员用向剧组收集来的一大叠千元钞票甩她巴掌。
一下,两下,三下⋯⋯三十下。
导演对她说:“这位小姐,请妳笑的淫荡一点可以吗?我拜托妳,妳被钱打耶,妳应该要觉得很爽才对!”
没有人向她伸出援手。
“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没有忍住。
我真不够专业。
我其实已经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了。
我只是很怕很怕。
我只想离开那个片场。”
后来导演又加了一场戏,要她穿着裙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生命中的灼人时刻后来成为吴可熙创作《灼人秘密》剧本的灵感来源。12年后,2019年的台北,吴可熙向我们回忆起这段往事,只是轻描淡写地这样说:“麻将广告的事情出来之后,很多人说要肉搜导演,想要他出来怎么样。但是我觉得事情已经过了。我也借由写作、完成这部电影,一直重复地去厘清,然后释怀。”
她说,《灼人秘密》的剧本创作最初来自一团无法梳理的焦虑。
《再见瓦城》与《血观音》之后,吴可熙断断续续失业了两年。“不是没有工作,而是许多工作都会根据《再见瓦城》和《血观音》的样子来找我,我只能忍痛拒绝了非常多重复性的角色。”
吴可熙像是踏入了一个走不出的迷宫。“我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希望了,我是怀才不遇吗,还是我根本没有才华?”各种想法在她脑袋中转。“为什么我没有工作呢?为什么我等不到一个好角色?我是不是哪里有问题?我是不是过去做了什么错的决定?为什么我要走这一行?”
第一次失业,吴可熙偶尔写写时尚杂志专栏,越写越多。“我意识到我是用镜头跟画面在写,而且有镜头尺寸。意识到这个东西的时候吓一跳,想说与其闲着发慌,我是不是可以写剧本呢?”
吴可熙开始整理过去写的日记与演员笔记,那些从16岁就开始跳街舞、当临时演员、舞台剧演员、电影演员的感受。她写了一个临时演员上了很多有趣的表演课程,想要认真成为演员的故事,但不敢给任何人看,就一直放着。
第二次失业,好莱坞爆发#MeToo事件,吴可熙坠进这些故事里,看大量的资料和纪录片、女演员访谈,“全世界的人开始出来讲自己的故事,这个东西刺激了我。”
她想把拍完麻将广告之后,快要两个星期的时间分不清现实、幻觉、梦境与噩梦,常常恍神的状态写进去。“我的身体跟脑袋一直逼我重组当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不想,但它一直重组,也很奇妙,重组不起来。我一直责怪自己,如果当初我没有问那个白痴的问题,问他镜头尺寸,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她也想把追寻梦想的矛盾、电影圈的残酷、因为#MeToo而带来的灵感写进去。
但吴可熙正想提笔修改剧本,就发现妈妈病倒了,心肌梗塞。
等待
“我在医院里面陪她动手术那天很煎熬。我觉得,我面对自己的渴望,面对自己的梦想,一路很拼命很冲,会觉得想要家人等我。可是他们忽然没办法等我的时候,会觉得,怎么会这个样子?”
“所有的一切觉得很混乱。我突然觉得表演这个事情一点都不重要,她比较重要。接下来手术很成功,我陪她在医院里面住了很多个晚上,就睡在沙发上睡不着,一直做梦,想很多事情,”吴可熙回忆,“我想到以前我剧团的朋友不知道现在怎么样,想到以前我们在演《小王子》的那种单纯,很蠢很笨,自己拿钱出来,求文山儿童会馆让我们演出。表演艺术多么伟大崇高,钱太俗气了。然后我也想到那时候演《小王子》,老师选我演狐狸。狐狸知道一个道理,用心才可以看清楚一切,真正重要的东西,不是用眼睛可以看得见的,他要告诉小王子这件事。我妈妈差点要离开我之前,我就会觉得,到底什么东西对我的生命是重要的?”
吴可熙在风暴中心。她不断问自己:“我到底有多么热爱电影?我到底想要做什么事情?我已经几岁了?我还要这样继续等下去吗?”
“等到妈妈康复了回到家,安顿休息没问题之后,啪,在这样的焦虑中,两个礼拜内我就把剧本写完了。”
吴可熙一直在等待。
五岁知道自己想要做表演之后,等待的星探到高中毕业都还没有出现。“联考一结束,我就自己上网找到一间音乐学校。那时候台湾教唱歌的学校很少,可能就这一间,号称林晓培从这里出来的。我马上就去那边上课。”
原本为可以和歌唱老师合作,朝歌手的方向前进,没想到出道计划又中途夭折。吴可熙只好再去上更多课,唱歌课、跳舞课、表演课、语言课、加入剧团⋯⋯用力把自己填满。
“这个期间一直都很焦虑。等待对我来讲是一件随着时间越来越迫切的事情,也越来越觉得,我没有时间等待了⋯⋯”
吴可熙和临演公司、广告公司签约,“当时的人生就是不停地每天跑试镜、换鞋子,然后准备东西。”她在《赛德克.巴莱》中当临演,紧紧黏着田中千绘,后来一颗镜头也没出现;她飞车从台北到高雄,发现所谓的戏份竟然只是一张遗照。快要25岁,等待的机会还是没有来临。
演员是被选择的人。
电影里的妮娜为了演员的梦想,离开台中乡下的家前往台北。她将头发留长,换了名字,每次试镜就换上裙装。“吴淑芬”被她留在老家,那里还有她开塑胶袋工厂后来倒闭欠债的父亲、在医院里急需做心脏手术的母亲,和一个她忘不了却又渐渐形同陌路的伴侣。
现实里的吴可熙,在演艺界也水土不服。她说,当时她一直想尽办法把自己变成市场喜欢的样子,甜美、可爱、某种“女生”的样子,但就像穿着别人的衣服,很不对劲。
“拍完麻将广告之后的我,已经没有办法拎着大包小包,去每一个广告试镜的地方装可爱了,”吴可熙说。她也上了一些综艺节目当临时来宾,节目要她嘲笑别人的外表,她做不到。“我觉得这个地方也很恐怖,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直到遇上了赵德胤。
吴可熙学习赵德胤说话的语气:“妳都没有妳的生活,妳有什么生活经验,妳懂什么东西?妳什么东西都不懂。”
她听赵德胤的话去“生活”,和临演公司与广告公司解约,每天打扫房间、洗碗、在服饰店打工,做一般人会做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半年、一年,我的心就慢慢静下来,不再焦虑,那个等待就变成另外一种、依然的确有在等待,可是比较踏实,好像重新回到这个土地上的感觉。”
吴可熙跟着赵德胤,演活了《冰毒》里的三妹,《再见瓦城》里的莲青,她在泰国餐厅打工、洗盘子洗了半年,接受语言训练,又到工厂工作,角色功课做得扎实到别人以为她是缅甸华侨。后来又摇身一变,成为《血观音》里矛盾又疯狂的大小姐棠宁。
只是不重复的好角色,还是很难等。
狐狸
那创作有终于让你不用再等待了吗?
“嗯⋯⋯”吴可熙想了一阵子之后说:“其实如果我一直有可以参与演出的角色机会,很健康地在演戏的话,我也不需要写剧本。”
她眼中的好角色是“很写实”的。“或者说比较完整的,有比较深层的内心世界。像是人在面临很多大抉择、大灾难,或是在非常艰困的时期,人类会出现的、某种很棒的毅力,或者是人性的东西。我很喜欢戏剧的这个部分,所以也蛮喜欢这种类型的角色。”
像是《错的多美丽》(Clean)中张曼玉饰演的刚出狱、深陷毒瘾、却希望争取孩子抚养权的母亲;像是《男孩别哭》(Boys Don\”t Cry)里,希拉蕊史旺(Hilary Swank)饰演的布兰登,他从小就无法认同自己的性别,被卷进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事件里。
“不是好有钱,或是好有名。”
吴可熙将这些渴望投射进了她创作的剧本里。
她分享了一个故事:“以前看吴尔芙(Virginia Woolf)《自己的房间》(A Room of One\”s Own)都觉得,嗯,看不太懂,或是有些东西进来了但是我不知道,现在再去回想那几句话就觉得好有力量。像是『女人需要属于自己的房间,一笔属于自己的钱,才能真正拥有创作的自由。』还有『不需要着急。不需要光芒四射。不需要做任何人,只要做自己。』”
“到今天,我的等待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我觉得所有的等待,或是所有曾经碰过的那些创伤或苦难,揪心的挣扎的,我找到了一个方式把它变成文字,甚至是剧本或者电影。我不再像以前那么焦虑,或是觉得等待是浪费时间,”她说,“即使我们什么都没有,语言、创作的一只笔或者是文字,都是我们所拥有的力量。”
加上导演赵德胤的修改调整后的《灼人秘密》剧本,在今年年初获得107年度优良剧本奖优等奖,完成的电影还入围坎城影展“一种注目”(Un Certain Regard)单元,是台湾电影睽违11年后再度入围。六月,台北电影节开幕售票,1000个位置6分钟便抢购一空。这一切都超出吴可熙的想像。
“即使我们什么都没有,语言、创作的一只笔或者是文字,都是我们所拥有的力量。”
吴可熙说,最初在创作剧本的时候,她没有想过《灼人秘密》最终会成为电影,也没想过最后她会饰演妮娜——赵德胤在决定拍摄这个故事时,向编剧吴可熙要求了全权选角的自由。
绕了一圈,这个因为焦虑与痛苦所以创造出的故事,又要再让她焦虑一遍。
“后来我想了一下,觉得人生很奇妙,或者命运很奇妙,它想要我挑战自己以前做不到的事情,因为一些失误没有做好的事情,或是我自己觉得很害怕的东西,”吴可熙说,“这个剧本里面有很多东西是我想要重新面对的,面对过去失败的我,面对过去在拍广告的时候被羞辱的我。”
而在《灼人秘密》再一次演狐狸,也让她确定了一件事。
“这个社会很残酷啊。以前我们多么热血,一进到社会就发现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上司的压力,环境的压力,让我们开始学会斗争,学会要上位,然后有些人就变了,慢慢远离最初的那个样子,老练了,事故了。”
“所以12年后再演一次《小王子》对我来说就是,再一次提醒我跟让我确定,对,我还是当初那只狐狸,”吴可熙说,“我一直都没有变,也不愿意变。”
令人感動。
血觀音粉+1
非常喜欢她在血观音里的表演,很精准地诠释了那种神经质和风情万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