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巨匠金庸旧年10月离世,今年年初,香港最后一本武侠杂志《武侠世界》却也行至末路,于1月15日宣告停刊。“来,想知甚么尽管问。”油塘工业大厦的杂志办公室里,身为社长、也是作家的沈西城坐在大班椅(老板椅)上对我说,而其时,他与总编王学文正在处理寄给订户们的最后一期。
就是这样,在距离这本老杂志诞生一甲子的时光中,距其发源地上环有一个维港的距离下,他们对我像谈论一个人的生平事迹一样,细数这本香港武侠杂志的风流,与殒落。
比武掀旋风
《武侠世界》于1959年4月1日由商人罗斌创立,为其出版王国“环球图书杂志出版社”旗下周刊。作为60、70年代知名的传媒及文化界大亨,罗斌在书刊以外,还先后创立了《新报》及“仙鹤港联影业公司”。
故事要追溯到1950年代中期轰动港澳的“陈吴大战”:1954年,澳门白鹤派传人陈克夫与香港太极拳代表吴公仪,于报章上就武功高下互不相让,一轮笔战后,演变成签下生死状的公开比武。全城大小报章无不紧贴报道。事后,《新晚报》看准热潮,找来梁羽生于报上连载《龙虎斗京华》,后再连载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新派武侠小说”之风由此刮起。极具生意头脑的罗斌见状,索性创办了全港第一本武侠杂志。
“你知道当初一本杂志的成本是多少吗?”记者一顿,他随即揭盅:“是零!”
《武侠世界》创刊号以首任总编兼武侠小说作家蹄风的《铁掌雄风》和金锋的《虎侠擒龙》打头炮,唯历经搬迁与火灾,早期杂志已不复见。六十年后,沈西城回忆曾在杂志上刊载作品的名家,几乎尽揽当时港台两地良将:“诸葛青云、卧龙生、柳残阳、古龙、倪匡、秦红、张梦还、司马翎⋯⋯ 后进的也有黄鹰、黄易、温瑞安、萧玉寒⋯⋯”数之不尽,干脆一锤定音,“总之除了金庸和梁羽生,几乎全都上过《武侠世界》。”
须知1950、60年代,杂志尚为人们主要消闲娱乐,武侠热潮加上罗斌的长袖善舞,在全盛时期,以本地及海外华人巿场计,一期销量便高达一至两万本:“台湾和东南亚都有我们的读者。”那时,《武侠世界》是半月刊,初期售价为8毫,销情理想下迅速加价至1元,也变为周刊。后多次加价,最后卖28元。而如此风行的杂志,背后其实只有五、六位编辑在工作。打理杂志22年之久的沈西城问记者,“你知道当初一本杂志的成本是多少吗?”记者一顿,他随即揭盅:“是零!”
废纸变银纸
与现今杂志相反,《武侠世界》是一本完全没有广告、单以读者购买为唯一收入的杂志。当中仅有的电影广告和保健药品广告,也都是来自罗斌自家旗下的“仙鹤港联影业公司”及“峨嵋药厂”。而其所以能以零成本点石成金,全因老板罗斌手握《新报》和“环球”两把利刃。
“《武侠世界》是以《新报》报纸剩余的头头尾尾,用自家印刷机印制而成的。发行商‘吴兴记’是罗斌老友,杂志每1元卖出去,罗斌就有7毫子(7毛)回笼。假设每本成本4毫子,一本便赚3毫。卖一万本,一周赚3,000元,一个月便进帐万多元!那是云吞面卖3毫子一碗的年代,你说赚得多厉害!”
除运用《新报》的剩余物资,罗老板也利用“环球”把小说的价值“最大化”。一份稿件投进罗斌手,最少在集团里转三个圈:“最先,(作品)一定登在《新报》,之后轮到杂志,质素还可以的便结集在‘环球’出书。”若小说有幸被拍成电影,便会转到集团的第四个齿轮“仙鹤港联影业公司”再搾取利润,倪匡早期的作品《女黑侠木兰花》便是这“一鸡三味”的例子。
“《女黑侠木兰花》是先出书,后在《武侠世界》连载,最后再拍成电影的。那时单行本每本45,000字,他一本本的写,由千字十元写到千字一百元,再要加稿费时,罗斌吃不消了。他应该是当时稿费最高的作家。”写到70年代,倪匡就此转投《明报》阵营。
除倪匡的《女黑侠木兰花》和《六指琴魔》,数《武侠世界》咤叱一时的连载,必是金童的《仙鹤神针》。它除了以连载和单行本的方式为“环球”进帐,也是“仙鹤港联”在影业初试啼声的第一炮,由于叫好叫座,因此小说前后被拍成三部电影,令“仙鹤港联”声名大噪。“仙鹤港联”中的“仙鹤”,便是因著电影成功而命名。
“最先,(作品)一定登在《新报》,之后轮到杂志,质素还可以的便结集在‘环球’出书。”若小说有幸被拍成电影,便会转到集团的第四个齿轮“仙鹤港联影业公司”再搾取利润,
“这个金童是台湾人,真名就是卧龙生。”原来当时罗斌妒忌金庸,于是从台湾买来小说《飞燕惊龙》改作《仙鹤神针》,又将卧龙生易名作金童,“‘童’和‘庸’读音相似,此举既是鱼目混珠,也是要与金庸打对台。台湾人亦不在乎笔名怎样,有稿费便可。”
稿费买断版权 回佣求发表
60、70年代,香港各种杂志如雨后春笋冒起,沈西城说,只要成为稍有名气的作家,一人同时爬几本杂志的格子,基本上也能有不俗的生活。“《武侠世界》的稿费以两张原稿纸1,000字起计,不论写满与否,有多少标点符号一样照计。其时名气高如倪匡者千字百元,一般的几十元不等。一期小说连载最少交4,000至5,000字,一个月下来也有几百元。同时写几本杂志的话,不发达也够你买楼!”他笑言作家之中以古龙最“叻”(厉害),常常一句一行。
在今日“IP”(知识产权)盛行的世代,版权是保护作品的常识,保障日后作品被使用所带来的潜在利益。但远在一本小说也不过几毫子的年代,一次稿费已是买断了故事的所有使用权:当故事变作小说的形态便是“环球”的资产,变作电影的形态则归“仙鹤港联”拥有。“作者是没有版权的,所以后来有些作者自称拥有小说版权,拜托,不要说得那么响亮,罗斌先生不出声只是不去和你计较。”他替罗老板不忿。
《武侠世界》名声响,上过杂志随时可变作单行本甚至影视作品,如此大好平台,自然吸引各路文坛英雄跃跃欲试,稿件也如雪花一样四方八面而至。然而杂志每期只能容纳约10个连载,哪怕是港督执笔,也要等上一个连载结束,才有空间让新小说上阵。如此机制下,名气较弱的便扭尽六壬为小说争取出场机会。“有人会找你套交情、请你吃饭,甚至回佣给你。举例一期稿费3,000元,作者为求被选中刊登,枱底下回佣给编辑500元。这当然是不对的,但从前就是这样,我也是做了社长才知有这种不成文的行规。”罗斌对此知而不语,“这些事不损害公司,他由得你。总之你拿你的著数,他就是铁了心决不会加人工的。”是故沈西城自1996年出任总编,至2002年与罗斌共事6年,人工始终“如初”,只有12,000港币。
《武侠世界》销路好,稿件供应充足,每期无风无浪即如印钞一样“袋袋平安”,但沈西城还是摇头道,“这本杂志从没被罗斌看在眼内。”无他,只因“环球”全盛时期每月出版17本杂志,更赚钱的珠玉在前,“《武侠世界》是最不赚钱的一本了。”
在一本小说也不过几毫子的年代,一次稿费已是买断了故事的所有使用权。
金庸狙击,三足鼎立
《武侠世界》悠悠一甲子,虽不至于惊涛骇浪,却也未算水波不兴。杂志创刊未够一年,金庸便出手狙击:“金庸见《武侠世界》办得好,1960年1月便推出《武侠与历史》,以自家《飞狐外传》压阵。”至1970年代,再有《武侠春秋》加入战团。《春秋》的背后,是盛极一时的《姊妹》杂志老板张维。武侠杂志遂成三足鼎立之势:《武侠与历史》主打金庸,《武侠春秋》以古龙作卖点,《武侠世界》则打著金童、诸葛青云等“台湾帮”的旗号。
时日远去,汰弱留强,巿场最终仅余《武侠世界》过渡至21世纪。三家中每一著棋如何影响成败,只有局中人知晓。“金庸想以自家招牌撑起销量,奈何他无法同时兼顾两本小说,这边厢在《明报》写完一个,那边厢《武侠与历史》又写另一个,根本顾此失彼。权衡轻重,当然是《明报》重要。”是以其连载一去,《武侠与历史》的读者亦跟随而去;而《武侠春秋》,据沈西城的说法,则是因为“台柱”古龙写著写著突然失去踪影,故杂志撑不下去。
“《武侠世界》一直有赖台湾作家勤力供稿,因此出版稳定,长写长有;我们也比另外两家懂得知悭识俭,单是用免费的剩余报纸,成本上已占优。”早期杂志加入不少插图,《武侠世界》内不少插图和封面均出自著名画家董培新之手,这亦是《武侠世界》质素较两家高之原因。后因成本考虑而渐渐减少。近年杂志封面也以电脑修饰旧图重用,以节省开支。为了方便读者重订多期,甚至一年的份量,编辑部也曾印制少量硬皮合集,可惜反应一般。
站在最现实的金钱角度,《武侠世界》并没有“赢”得甚么。“能生存这么久,那是因为根本没人和我们竞争。在别人眼里,这不过是块猪头骨、鸡肋。”沈西城阑珊干笑。
“《武侠世界》一直有赖台湾作家勤力供稿,因此出版稳定,长写长有;我们也比另外两家懂得知悭识俭,单是用免费的剩余报纸,成本上已占优。”
物终换,星终移
好风顺遂地告别了80年代,亲台的罗斌看淡97前景,旗下资产能卖则卖。至2002年,罗家全面撒离香江,《武侠世界》便以20万元卖给沈西城和王学文。“罗斌先生办印刷、钉装,想每个环节也赚尽,脑袋叻到晓飞(精明地不得了)!本来我也不懂做杂志,跟著他6年就学懂了。”罗斌是沈西城的伯乐,旧日常邀他到办公室聊天,“他一边说我一边听,慢慢就学会了怎样用人和营运。”
或许也是从罗斌身上学到的营商智慧,买下《武侠世界》的20万元,沈王二人从未真正从腰包掏出来。“发行商先帮我们支付,我们每期出了人工后,再慢慢扣钱还给发行。”见是无本生意,便觉可以一搏,“如此便16年了⋯⋯”沈西城叹。
读者会随旧时代一起老去的。杂志本来是每期多则20万字,少则15、16万字,有鉴读者年纪渐长,杂志近年把字体放大。新一代对武侠的热情减退,加诸网络世界涌现的各式娱乐信息,这个无本生利的算盘走到2010年已打不响。在一旁的王学文尴尬又无奈地笑,“我们已许久没出粮(支薪)了。”
去年下半年,印刷厂告知印刷费将大幅上调近一倍,二人锱铢较尽,无力回天。王学文说,“我们的读者都是老人家,坦白说走一个少一个,许多订户的杂志都寄到老人院去了。这是他们的娱乐和精神食粮,如果有办法我们也很想做下去。但无奈印刷成本太贵,我们又不能加价加得太多,始终老人家的负担能力有限。”
而在沈西城眼中,《武侠世界》的末路有部分属非战之罪。“现在根本找不到小说登。老作家一个一个过身,没新人接得到班,年轻一辈中文水平低下,像样的作家愈来愈少。”无计可施,近年杂志唯有旧稿重用,或在内地找网络小说刊登。“如果现在有出色的、有份量的作家,我们一样可以办下去!问题是现在连𩠌(炒菜材料)都无,叫我如何炒碟好菜呢?”
“武侠不是过时,武侠也不会过时,那些什么群侠传一打开全是武侠,不过是转换作年青人喜欢的形式去呈现。只能说,这种形式的武侠走到了要完结的时候。”
杂志经营困难的消息在江湖上引来问津,一番接洽,思前想后,二人最终还是放弃了这道最后活门。王学文踌躇道,“有些人的感觉不似有心想把杂志经营下去,目的更似是看中当中大量的故事版权。”不忍老来目睹《武侠世界》面目全非,二人情愿把迄立60年的牌匾好好封存。
从高峰期两万余本的销量下滑至接手时的8、9000本,杂志的晚年一期仅卖千余本。世道多变,乾坤运转,雄姿英发的一方豪杰走到风烛残年,沈王固然无奈,却也自觉虽败犹荣。“一期卖千余本,一个月也卖近5,000本,跟现时巿面上的杂志相较,这数字毫不失礼。”通知订户退回余额的停刊信一封一封寄出,对得起杂志也对得起十多年来支持的老读者,二人坦然面对书报必然的自然衰退。
“武侠不是过时,武侠也不会过时,那些什么群侠传一打开全是武侠,不过是转换作年青人喜欢的形式去呈现。只能说,这种形式的武侠走到了要完结的时候。”“这本杂志不是没有价值,我们培养了许多大名鼎鼎的作家。历史任务完结了,那就在适当的时候把它结束吧,也算是个合情合理的结局。”
青山改,绿水断,日薄西山,后会知何处。
武侠不是过时,武侠也不会过时,那些什么群侠传一打开全是武侠,不过是转换作年青人喜欢的形式去呈现。只能说,这种形式的武侠走到了要完结的时候。”“这本杂志不是没有价值,我们培养了许多大名鼎鼎的作家。历史任务完结了,那就在适当的时候把它结束吧,也算是个合情合理的结局。”
青山改,绿水断,日薄西山,后会知何处。
结尾很好看 这两位老人家的心态与眼光太好了 钦佩
大推三弦的天之下
新時代武俠由此開啟
武侠还有人写,只是没有人看了,都是仙侠爽文居多。幸好现在每周都还有《天之下》的连载更新可看,不至于让我忘了年少时的武侠梦。
小时候有个武侠梦,年龄越长,遗忘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