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运关键词书写笔记(一):假如雨伞是失败的,为何有必要重启记忆?

梳理关键词的作用在于提供了一种书写社会史的方法。
2014年10月28日,雨伞运动金钟现场,参加者一齐举起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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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19年是香港雨伞运动5周年,香港本地文化研究学者许宝强发起一场持续9个月的“伞运关键词计划”,希望用“关键词”的方式书写这段社会史,并将邀请关注伞运的学者、律师、社运人士与公众人士一起读书与讨论。端传媒纪录每月一场的讲座关键词、发言人的思考及与公众的对谈内容,希望也能邀请诸位读者加入——对这场运动的记忆、定义、拆解及反思,让我们一起进行。本文为第1期,讲座笔记将持续9个月,敬请关注。

一月末星期六的夜晚,香港铜锣湾富德楼的13层坐满了人。讲者短暂的分享过后,是在场听众90分钟的互动和交锋。这场名为“于5周年之际书写2014的历史”的讲座,也拉开了“香港雨伞运动关键词计划”系列活动的序幕。主讲许宝强(“流动共学课室”执委,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是该计划的组织者。今年,他每月会在“流动共学”邀请不同嘉宾,聚焦一个在雨伞中出现的“关键词”,以此回顾这场在许多人生命中留下了历史刻度,却也正悄然从记忆中滑出的运动。

“拆大台”、“我要真普选”、“商议式民主”、“命运自主”、“勇武”、“左胶”……这些词语在五年前的运动中,是如何产生、使用的?在伞运过后五年的此时此刻,为什么要用“关键词”的形式纪念它?重拾曾鼓舞人心,却也在许多人心中留下了阴影的伞运经验,还能掀起多少波澜?本月起,端传媒将跟进一月一度的“关键词计划”,以系列笔记的形式和读者重温伞运。

为伞运补写“遗言”

“关键词”系列讲座的对话对象,是那些觉得雨伞“失败”,甚至因此感到灰心的人。

分享伊始,许宝强便开宗明义地谈到,“关键词”系列讲座的对话对象,是那些觉得雨伞“失败”,甚至因此感到灰心的人。如果说诸多运动的亲历者觉得雨伞“不堪回首”,他通过“关键词”计划以及近年的书写试图维护的,则是一种“念念不忘”的态度。

在许宝强看来,雨伞运动是一个留有“遗产”,却没有写足“遗言”的事件——参与运动的经历固然宝贵,但若缺少一套词语系统的辅助,那些虽然零散,却也曾经清晰的经验将难以被人们捕捉,甚至被忘记。(注2)

那么,如何写“遗言”?这里,许宝强借鉴了英国文化研究奠基人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关键词:文化与社会》。(注1)二战过后,从军队回到剑桥大学读书的威廉斯突然发现,短短几年过去,自己已不再能精准地把握许多平日里人们谈论时事的词汇——它们的意涵在发生变化。

这些词并非字典之外的新词,但是在使用中出现了变异,承载了较之前不同的能量和语义重心(different formations and distributions of energy and interest)(注1)。譬如,“文化”(culture)原本用来形容由言谈举止而生的优越感,或者以音乐、绘画、诗歌等艺术实践为主的“高雅文化”;但它的用法在战后逐渐被更通俗化的意涵取代,例如用于描述某国族整体性的“文化”。

类似发生明显变化的词还有很多:“审美”(aesthetics)、“民主”(democracy)……通过研究这样的变迁,威廉斯试图通过分析一组特定的、互有关联的词语共变的过程,呈现词语背后的社会风气和政治文化的转变。

“我地经历过好正嘅嘢㖞!你记唔记得?”由运动带来的主体经验,才是伞运留下的最宝贵遗产,也是最需要被纪念的部分。

威廉斯记述的关键词所依托和关注的,是数十年以上的欧美社会史,时间跨度远大于五年前的雨伞运动。尽管如此,伞运也留下了大量可供回望的资料。作为一次高度媒介化的社会动员,伞运始终和媒体策略高度连结;各种民间的记录工作,也为它留下了大量影像和文字。

除去这种“史料”的丰富,运动期间,占领区内外也出现过诸多未曾想过的政治实践。这些带有即兴色彩的行动,带来了新的情感体验和社会互动,其诉求和效果,往往超越了旨在达成具体政治目标的集体抗争。它们在运动参与者身上,曾激发出崭新的自我感觉,以及与此相连的政治想象力和能动性。

在许宝强看来,这种由运动带来的主体经验,才是伞运留下的最宝贵遗产,也是最需要被纪念的部分。他多次撰文强调,拉开雨伞序幕的“罢课不罢学”中坚持“不罢学”的取态之所以激进,是因为其“乐意并敢于以开放的胸怀,迎接及回应走近的最要之物,认真地直面和思考问题,寻找答案或解决方法”(注3)。

例如,在回应听众发言时,他借《伞上:遍地开花》所记录的黄浩铭对警察开枪传闻的审慎处理(注5)评论道:“一个20几岁的年轻人,在压力那么大的广场中,做过那样(镇静)的决定……很多参与者能自发做到那么多事情,这种素养在过去的运动中绝对少见”。在他眼中,这样的“珍宝”既有助于摆脱对伞运“失败”的盖棺定论,也将在未来,在新的抗争契机出现时,通过历史记忆来释放政治动能——“你睇返,我地果阵时系咁样的㖞!……我地经历过好正嘅嘢,你记唔记得?”(你回过头看,我们当时是这样的啊!……我们经历过那么棒的事情,你记不记得?)

在许宝强看来,这种由运动带来的主体经验,才是伞运留下的最宝贵遗产,也是最需要被纪念的部分。
在许宝强看来,这种由运动带来的主体经验,才是伞运留下的最宝贵遗产,也是最需要被纪念的部分。

民主的“高级形式”

伞运的民主成就在于,它虽然指向以代议制民主为核心的制度改革,但其触发的群众运动又大大超越了“选举”的范畴。对于参与者来说,“民主”既是仍需努力才能实现的制度远景,同时也可以是在当下就能体会到的政治过程。

许宝强把伞运与“五四运动”和“八九民运”比较后更是作出断语:雨伞特别需要纪念的,是它曾比另外二者更清晰地展现出民主的“最高级形式”。“五四”也讲“民主”,“八九”也讲“民主”,但在对这两场运动的纪念中,“民主”的模样似乎有些模糊:

若将百年前的“五四”嵌入历时更长、影响更深远的“新文化运动”中审视,“民主”虽是最为人所知的关键词,但在由民族主义和各种进步思想交汇成的运动场景中,它并没有统领性的位置。当今,在中国官方和民间不同政治光谱对运动的纪念中,“民主”的意涵也未得到充分讨论。

类似地,在对“八九”的反思和纪念中,讨论最多的是运动策略的得失,以及未经历史正义审判的暴力(注2)。“八九”中“民主”所指的,主要是政治制度改革的方向和运动的目标——都是些宏大的题目。然而,许宝强在和观众的互动中谈到,他对“八九”的记忆里,最让他感到长久震撼的,是相对私人的经验。当年五月,他北上亲赴天安门,有个广场上的学生曾对他说:自己长这么大,第一次感觉到活得像个“人”。

把时光拉近至五年前,类似这样的“做人高峰体验”,在伞运中曾以更丰富的形式出现过。这是许宝强对伞运有如此高评价的基础。伞运的民主成就在于,它虽然指向以代议制民主为核心的制度改革,但其触发的群众运动又大大超越了“选举”的范畴。对于参与者来说,“民主”既是仍需努力才能实现的制度远景,同时也可以是在当下就能体会到的政治过程:

比如,除了“罢课不罢学”,运动前期还有数个D-Day商讨(Deliberative Democracy,商议式民主);即使是戴耀廷宣布以“爱与和平”占领中环所激起的反对和讨论,也参与构成了多样的民主经验。到了运动中后期,不少参与者已做好清场和运动“失败”的准备,开始讨论伞后应该如何继续行动。这类将民主“日常化”的思路,与占领区的原地实践一体两面,为香港政治文化留下了“命运自主”、“民主自决”这样的词语,也推动了“人民自己处理自己事情”的政治主体性生成。

用词语撬动记忆

除了调动那些运动中出现过的鲜活、积极的经验之外,“关键词”更深的期冀,是“重启”那些与词语扣连著的问题。譬如,为什么要“拆大台”?

回看威廉斯对文化研究影响甚大的著作,梳理关键词的贡献在于提供了一种书写社会史的方法。他的工作难在,如何从漫长的历史时间中,选择有限的词语,并透过它们把握政治思潮与文化习俗的演进。相较之下,许宝强组织的“关键词计划”明显更为“入世”——他想通过词语撬动记忆,再用记忆反哺当下,甚至推进未来。这项计划的困难或许在于,如何从那些迅速展开、却未得到充分沉淀的经验中,萃取出可以转化为思想、行动,甚至日常生活方式的养分。

一如威廉斯的工作重点不是像编字典一样去澄清词语的“准确定义”,对许宝强来说,重拾关键词也不止是为了“记住”那些可以被固定下来——甚至因此无需再被思考——的“意义”,鼓励人们靠重复它们来过活。除了调动那些运动中出现过的鲜活、积极的经验之外,“关键词”更深的期冀,是“重启”那些与词语扣连著的问题。

彼时,正是因为这些问题出现了与以往不同的答案,新的词语和行动才得以出现。譬如,为什么要“拆大台”?“行动升级”指出了哪些既有抗争方式的不足?香港正在变成一个怎样的城市,才需要我们去“重夺未来”?……许宝强不无调侃地指出,在香港这种“缺学无思”的地方,被消灭的往往是问题和提问题的人;也正是因此,“追问”就是一种激进的态度。

“关键词计划”对于伞后不无分裂的社运/民运场景来说,或许也是一种有益的回应。

在这样的眼光中,“关键词计划”对于伞后不无分裂的社运/民运场景来说,或许也是一种有益的回应。那些曾经带著强烈问题意识和可能性的词语,现如今虽已成为讨论社会议题的惯用字眼,其意义要么被剧烈窄化,要么干脆不被讨论,沦为划分“派别”的标签。比如,“勇武抗争”本包含了对“勇敢而有意志的行动主体”的追求,是本土派对运动的重要贡献,但在当下不时被简化成对他们不无蔑视的称谓;又如“离地”总被和“现实政治”对立起来,两者各自的所指却被含混带过。许宝强为这种白白地浪费伞运文化资源的现象感到惋惜。(注4)

伞运过去五年,许多亲历者延续了运动时的许诺,坚持在社区和组织中耕耘,但不少人仍然难以走出运动过后的无力与失望;社运中浮现的新面孔未必以同样的强度经历过2014年的秋天,却无法回避彼时提出的那些依然牵绊香港人的议题——或者问题;学者撰文写书,一批质素较高的研究陆续出炉;经过时间打磨的纪录片相继问世;但与此同时,权力对运动的审判尚未中断……

可以预见,这一年将出现许多纪念活动。面对人们余温尚存的记忆,“关键词计划”提出了一种具体的方法,试图通过词语来激活记忆、打开政治可能性,为“纪念”提供更智性的内容和更开放的反思空间。“这个工作可能要做很久,甚至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许宝强坦率地说,而他不无乐观:“它一定会让香港以后的民主运动更丰富”。

预告

“流动共学课室”将于每月最后一个星期六举办“香港雨伞运动关键词计划”系列讲座。第二次活动(2月23日) 的主题为“拆大台”,将由吴霭仪主讲,许宝强主持。

注1:Williams, Raymond. Keywords: A vocabulary of culture and societ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注2:《五四、八九、雨伞– 留给我们的珍宝没有遗言》(许宝强)

注3:《未来历史中的2014 ——伞运九子开审前的一点思考》(许宝强)

注4:《从法律到历史的审判:重写雨伞运动的关键词》(许宝强)

注5:占领行动发生后,香港警方一度举起橙色两面警告旗,其中一面写著“速离否则开枪”,引起民众惊恐。消息传到在占领行动另一头的黄浩铭那里,变成“警方已经开枪”的不实信息。黄浩铭收到消息后感到震惊,但并无急著发布,而是要求助理先要确认信息真伪,并指没有可信信源下不会发布此消息。《伞上》纪录了这一幕。

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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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mark之,持续关注👍🏼

  2. 這個討論很有意思。多謝端傳媒的報導,我㑹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