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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今时今日,往往对于身边的世界所知甚少。即便所知一二,如果没有一点常识和辨别力,也常常容易被颠倒的黑白和强词夺理所迷惑。
比如一种是遮蔽,像北大和南大等高校的左翼青年、金沙江溃坝、重庆公交沉江、重庆杀害儿童案等,渐渐就没有消息了;另一种是山东矿难、塞班岛台风后孙医生的言论等,当事人或被软禁、被迫休学、刑拘,或被多部门联合调查,均有一套貌似自圆其说的说辞,在当下的环境似乎显得合乎逻辑,于是要么就信了,要么只能叹息;即如浙江传媒学院的赵思运老师,因为提倡公共知识分子意识及其批判精神,被处分了,也就处分了,激起人心的一点波澜,在舆论界也就很快悄无声息了。
所有以上,受害者,关注者,后果只能慢慢地由她们、他们中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个体,默默地去承受,可能是长夜漫漫中毫无希望的等待,可能是雨雪风霜中的点点滴滴泪水。她们、他们,溃坝威胁下的个体,还有许多可能发生的灾难威胁下的个体与家庭,遇难者的父母与家人、孩子,被处分的普通人,被软禁的学生,无可奈何地沉没、沉默。
孤岛的连接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而现实是,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孤立无援。而在这孤岛中,还有一些孤岛,试图跨越万水千山,翻越坚硬与冷漠的铜墙铁壁,试图去相互连接,不仅是现实中的孤岛,还有历史里的一座座孤岛。
谢贻卉导演的《右派李盛照的饥饿报告》,就是两座孤岛的试图连接的尝试之一,不仅连接着现实中的孤岛,更连接着历史中那些离散的孤岛。这两座孤岛,连接着千万座孤岛。千千万万座孤岛,已经在历史的烟尘中饮恨吞声,默默无闻。谢贻卉,李盛照,这两座孤岛,试图为那些沉没、沉默的孤岛,发出一点声音。
毫无疑问,谢贻卉老师是一座孤岛,多年来默默地为那些被人祸天灾击倒的孤岛记录、发声。不论是《大堡小劳教》,揭露那一段惨绝人寰的劳教青少年历史,使那些乱葬于荒山野岭的黄泉路上少年人的哀嚎,得以被普通人听见;还是她与艾晓明、艾未未、谭作人等突破重重艰难所拍摄的《公民调查》、《我们的娃娃》等,让那些惨死在教学楼中的同学,十年之后,仍然为我们普通人所知,记忆,反思。
李盛照老人已经去世五年,他的人生平凡而又不平凡。
1949年考入国民党军校,随后被解放军收编,派往朝鲜,而其家因为小地主家庭,房屋土地尽失。战争结束后,回到家乡,考入四川大学经济系。四川大学,一个内陆中的学校,与人民大学一样,试图被塑造为螺丝钉的学校,还往往诞生了那么多叛逆与良知的力量,人民大学吴玉章校长曾经保护了林昭,今年又有学生陈可欣等左翼青年前往深圳声援佳士德工人维权。
据我所知,在历次运动中,四川大学罹难的还有冯元春,在反右前夕,勇敢地说出了真话,也为真话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最终被枪决。她不像李九莲、林昭、张志新等那么出名,也没有后人,终于也没有平反。
冯元春也是一座孤岛。
我所知的四川大学的孤岛,还有一座,尹绍尧先生,毕业于四川大学经济系,原辛亥革命后四川都督尹昌衡之子,1950年代任教于辽宁大学,反右运动中,出于天真和真诚发言,随后被劳教,之后是不断地升级,最终饿死在辽宁凌源,撇下孤儿寡母九人,在艰难的岁月中挣扎求生。这一座孤岛的故事,详见胡杰导演的《辽西纪事》。也是在《辽西纪事》中,我第一次知道,秦始皇修长城,把活人、死人填进城墙,而在凌源的铁路修建中,把尚且活着的人、死人,埋进浇筑的水泥桥墩中。
这一座座孤岛,掩埋于历史,掩埋于铁路下的桥墩,掩埋在辽西的荒野中。而《饥饿报告》中的李盛照,戴着手铐和28斤重的脚镣,在黑暗的小监中被圈禁了七年,留下里里外外一身的伤痕。纪录片中,脚上的印记仍然清晰可见。
残酷的罪行并不鲜见,把人埋进桥墩,戴着镣铐圈禁七年,不是这两座孤岛的独有遭遇。在广西、道县、大兴、内蒙古等那些惨无人道的大屠杀中,远至土改中,吃人、杀害孕妇、幼儿等等,都不是孤例。每一座孤岛,都是哀哀无告,每一座孤岛,都已经化为尘土,而谢贻卉老师、李盛照老先生、《李盛照的饥饿报告》,就是要成为这些历史的见证,成为这一座座孤岛的眼睛。
孤岛的人生
《右派李盛照的饥饿报告》梗概:1961年春天,出身于地主家庭的青年李盛照由四川大学经济系学生成为右派后,被押解回其家乡四川省隆昌县,一路上耳闻目睹家乡人民因饥饿不断惨死的悲剧,有过侦察员经历的他秘密展开调查,并冒死将饥饿死亡调查报告上书至党中央各级领导,呼吁他们采取措施。然而,等待他的却是随后长达十八年的监禁。
在片中,李盛照老人兄弟俩到湖水边父亲那座孤零零的墓碑祭奠,李德铭老大人之墓,生卒年上刻着,一九五九。每一座墓碑下都是一部历史,每一个数字后面都是滴滴的血泪,数字也透露了历史的奥秘。
如果有墓碑也就可以发现,在一个村子,那么多人死于一九五九、一九六〇、一九六一,不会是偶然,其后的原因令人深思。恰如我在杭州半山安贤园所见的三块墓碑,都是抗日的将军,都在一九五二年遇难,只有一块写明了在一九五二年镇反中遇难,另外两块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一九五二年镇反中遇难何止这三人。墓碑的数字上藏着奥秘,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川震遇难青少年的墓碑上,不让刻上2008年5月12日的原因。
1952,1959,2018年5月12日,数字里面藏着历史的奥秘,数字是历史的眼睛!
数字在这里从来都是秘密。李盛照老人并不掌握全四川饿死的人的数目,廖伯康老人也不一定准确掌握,尽管他掌握的已经接近于真相,一千二百万。他们用他们的智慧与良知,在艰难的岁月里仗义执言。特别是李盛照老人,一而再,再而三,写信给省市、中央,马寅初,邓子恢,而不知他们俩也已自身难保。邓子恢将来信批转李井泉,这也是李盛照入狱的导火索。制造问题的恰恰是李井泉,罪魁祸首之一,可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自此入狱,近二十年,饱受摧残,哀哉!
有许多人在折磨中屈服,有许多人沉浸于诉苦对于那个年代及其体制缺少反思,有许多人噤若寒蝉,有许多人沉默不语。而李盛照,无论是在监狱中,还是出狱后,固执己见,坚持不懈,特别是在监狱中,还写了那么多信,没有一封成功寄出去,反而被检举揭发,不断加刑,从他开始关注饥饿,到反对斯大林,到向监狱要人权,矢志不渝。在法庭上义正辞严地喊出来,我是原告,不是被告,我要控告李井泉!毫无疑问,这些都失败了。没有对现实产生任何一点影响。
正当青春年华的大学生涯戛然而止,漫长的牢狱生活也折损了李老的聪明才智,出狱后三十年的人生在常人看来也是平凡的,他的人生再没有亮色可言,身边人也不理解,有人叫他疯子,老伴既理解,也不理解他。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灰色的人生,一场失败的人生,一个孤岛的人生,在2013年,李老永远地告别了他寻找、反抗、焦灼地思虑过的世界,赍志以殁。
也许这不过是千千万万被践踏的命运之一,如果说他的活着与记录成为历史的见证,未免过于残酷。每个人都为自己的意义世界活着,也许不被多少人理解,也许不被大部分人理解。李老不必要成为历史与时代的见证,他只是照着他的良心,活下来,时间到了,就走了。
真相是一座孤岛
不必说在中国,即便在四川,这样被凌虐摧折的生命何止李老一人,而一千二百万(这只是饥荒饿死的估计数字,被各类政治运动凌虐至死的还有无以计数)的宏观数字并无意义。这也是李老所记的斑斑罪行惨状,有时间、地点,甚至人名、人数,成为历史的证据,以及谢贻卉为李老留下影像,一个真实的李盛照的意义所在。在四川,我们离全部的真相还有万里之遥,即便有谭松的《长寿湖》(重庆右派劳教史)、东夫《麦苗儿青菜花黄—川西大跃进纪实》,以及铁流老先生的《往事微痕》,这些所透露的,还不过是沧海一滴。但也正是这一滴一滴,又一滴一滴,让我走近历史真相。
深夜展读,并不敢天然地以为我便是受害者之一,反而时时恐惧,我极有可能是加害者之一。作为加害者,我无能抵挡当时的历史潮流,可能深陷其中,不由自主,或为虎作伥,甚至丧尽天良;作为受害者,如李老一般,带着沉重的镣铐囚禁,我不用七年,即便是七天,也必死无疑。正是带着重重的疑虑与恐惧,阅读观看包括谢贻卉、胡杰、艾晓明老师等所记录的每一个具体的生命,李盛照,尹绍尧等,使得我感同身受,她的命运,他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
我的灵魂也是一座孤岛,但又不是一座孤岛,李盛照老人去世了,但是他的努力和记忆,活在我的身上。我们未曾谋面,却又心意相通。那些冻毙于风雪中的人们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我曾读过并和东方一起校对一本稀见的口述史料,《在库库淖尔以北》(铁穆尔著),讲述在一九五八的青海湖周边的大迁徙中,死在人祸下的老老少少,在风雪中颠连无告,我常翻起这本书,也想起那些可怜的娃娃,爷爷,奶奶,仿佛那就是我自己。我感到她们、他们的灵魂活在我的身上。
谢贻卉老师问我,为什么关注这些事,我也想反问她,为什么拍这些片子,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说到底不过是感同身受。我无意谴责谁、归罪谁,更无意渲染悲情,宣扬人与人之间的仇恨。我没有敌人,觉得自己可怜,也觉得众生可怜。我也不以为记住历史,就能避免重蹈覆辙。人性与良知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了,即便反犹以及奥斯维辛臭名昭著如此多年,在前日,在美国匹兹堡,还是发生了针对犹太人的枪击。而在另一端,巴勒斯坦,三名少年死于以军飞机的轰炸,人类有可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吗?冤冤相报何时了,并不乐观。
然而李盛照,谢贻卉何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也?我不敢保证我所追寻到的一定是全部的真相,也不能保证真相的意义及后果。真相暂时也不会保存在国家档案和大众记忆中,那么,就让它保存在我——一个普通人的心中。
真相是一座孤岛,我也是一座孤岛,也许你也是一座孤岛,并且可能我们联结的障碍千重万重,但也是这微微的孤岛心中的火光,在黑夜中长明不息,吸引着你我相互靠近,也接通那些早已逝去的孤岛的心灵与火光,彼此照亮前行的路。
当人们被原子化的时候 链接彼此的应该是远超个人利益的自由 平等的价值观
究竟是遮蔽,还是说热点已过舆论的焦点转移?遮蔽你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