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获卢卡诺影展最佳导演和最佳女演员两大奖的故事长片《我还有话要说》,逼使应亮当上流亡香港“特区”导演。五年后另一部长片《自由行》(A Family Tour),从旁观他人到自己当主角——《我还有话要说》中的杀警杨佳变成导演杨枢,妈妈从“有话说”到“Nothing to Say”⋯⋯所有这些,就像导演给现实中的未来自己撰写剧本,电影与现实拉扯并行发展,8月初作为卢卡诺竞赛单元开幕片世界首映后, 下一步流亡将如何上演?
《自由行》剧情
导演杨枢五年前因拍摄电影《孤僻者的母亲》遭中国大陆处罚,滞留香港,至今无法回国。住四川的母亲因胃癌复发,即将再动手术,四年来只通过网络“认识”的外孙见面。杨枢导演与香港丈夫带著四岁的儿子藉参加电影节,从流亡地香港到台湾,来实现这次家庭团聚。无奈妈妈不能脱离旅行团“自由行”,女婿订了与妈妈相同的酒店、查好旅行团路线,协助全家在台湾的酒店和各风景区会面。
直接跟孩子讲:爸爸回不了中国
导演“自我检讨”之时,也布下棋局,一不经意把自己和家人推至未能预知境况,这是我五月看完《自由行》第一反应,特别当片中出现随时会再次惊动“中央神经”的情节——电视新闻报导:“流亡女导演杨枢的三位投资人失踪,怀疑被公安绑架。”既然剧情发展到这地步,那就该作好最坏打算:下一站流亡,应亮一家三口出走台湾?
现实版A Family Tour发生于三年多前,没法回中国,岳父岳母来港不安全,唯有台湾见。拿临时签证的应亮和太太彭姗,抱著香港出世的小儿子飞抵高雄,全程坐出租车尾随岳父岳母的旅游巴。“自由行”之名也是假,因两老来自四川三线城市,没资格以“个人”身份出游。萤幕上,编剧之一“三三”彭姗饰演中方“特派员”导游,多次叮嘱,不要让团友发现“你们是一家人”。五年前拍摄《孤独者的母亲》被媒体罩以“流亡导演”光环的杨枢对著记者说:“所谓的政治,是个人选择。”“当然,这是最重要的政治。”身后的台湾影展宣传板上写:No one can stay an outsider。
“每个中国人都一样,因为上几代的政治波动,致使我们的历史,不管教科书或家庭内部,从不会被相对客观公正地讲下来。”
卢卡诺最佳女演员耐安,由歇斯底里杨佳妈妈变成白髪沧桑杨枢妈妈,手执拐扙的患病老妈把五年前“警察七次上门问话”录音交给女儿,一边提醒:“你还真当自己是香港人”。这段杨枢和丈夫家铭都不忍听下去的录音,指向应亮去年高雄电影节放映的片名《妈妈的口供》(I Have Nothing to Say),25分钟黑白短片与107分钟彩色《自由行》其实是同一故事,同时拍摄,前者纯属“妈妈角度”,后者由两代人三双眼睛讲出,片尾字幕“送给我们的孩子”。
2016年夏天写这个剧本有三个目的。“初心就是创造跟孩子对话的机会。”在香港新界东大埔林村老房子内,应亮边吃菲佣姐姐做的简便午饭边跟我聊,采访只能安排在孩子幼稚园放学之前。2013年出生的小孩,活在这片拥数千呎农庄的可爱家园,如何能理解“流亡”这抽象东西?“其实日常生活中,我也会直接跟他讲,爸爸回不了中国,因为拍过一个片,有些人不喜欢。”
跟孩子有关的,就是一岁多时去台湾见外婆,把它拍成电影。应亮说,“每个中国人都一样,因为上几代的政治波动,致使我们的历史,不管教科书或家庭内部,从不会被相对客观公正地讲下来。作为电影工作者,经历过一点小小波折,就是上一部片子所造成生活上的变动,那就更有与下一代沟通的欲望。”
每人身上都有难看的东西
另外两个目的,一是对过去五年做小小回顾反思。写作剧本时,应亮一直在“自我批评”。我告诉应亮,看完《自由行》我觉得杨枢很自私自傲——因为理想的执著,就可无视“普通人”甚或令家人受苦?现实中的导演应该没有女主角那么自私吧?“有呀,我一定有这样的特质。每个人身上都有难看的东西,这人物很大部份是我的投射。其次是艺术问题,人物个性即使让人反感,但她有没让人认同的部份?”
第三目的关乎“未来想像”——自己的身份和家庭关系。“我跟父母,以后会怎么办?”关于“自我身份的思考”,还记得《九月二十八日.晴》获金马奖最佳剧情短片后,应亮回答媒体:“我可以确认自己身份应该是个香港人了。”《自由行》来到结尾,记者再问一次,“上次你说香港是你家,那你是香港人还是中国人?”杨枢给出最终答案:异乡人。
香港人支持六四那么多年,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自家身上如铜锣湾事件,香港人才真正明白,呀,这个国家,原来是这样。
至于电影会否再次触发“政治事件”,应亮还没想过。“拍部电影,不至于就要把人推到另一个不能抵抗的环境吧?如果真到这个程度,那就说明更该继续拍电影。”电影与现实最关键的分别或“逆转”,在于把丈夫家铭设定为“香港人”(虽然演员Pete Teo来自马来西亚),这是另一编剧陈慧建议。“他在政治上的权利跟大陆人不一样,但他们又是一家人,这样才能反衬出杨枢的所谓流亡是什么意思,她的流亡不完全被丈夫所理解。”家铭不时强调“我是香港人”,又对太太说“我们都在台湾了,你跟妈妈还有什么不能说?”
在应亮后来发给我四万字“《自由行》(文本资料)”人物背景小传中,可能因参考了吕大乐《四代香港人》,“叛逆文青”家铭来自典型“狮子山下”中产屋苑家庭。戏中的丈夫更扮演“超级联络人”角色,五年间往来香港和四川之间,“作为中国跟国外之间一个特殊地区,香港人对中国有感情,可是不会真的理解中国,即使是他的妻子。”“就像香港人支持六四那么多年,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自家身上如铜锣湾事件,香港人才真正明白,呀,这个国家,原来是这样。丈夫角色,就是一个关于‘香港’的描述,为正义事情挺身而出,尽管里头也有很多你认为的‘天真’,这些都是香港可贵可爱的特质,失去就很可惜。”
异乡人,在不是“以前”的香港
港人或会因应亮的“香港本土认同”而高兴,甚至有媒体认为他比不少港人“更本土”。那么流亡导演怎么从中国人“异化”成香港人,终究认清自己是“异乡人”?
“即使在自己国家,一样会有流亡。”Stranger还是香港人,应亮认为本质没变,关键在于“自由”。“香港人这身份本来就是移动的,是变化、反对、寻找自由的。戴耀廷说2023年香港议会就会完全失守。按他的算法,因更多别的地方人口过来,选民比例已彻底改变。那时宪制下的香港人,不也是异乡人?”伞运数年下来,流亡本土的异乡人看见,“原本大家都认为,我们的坚持是对的,一定有很多人认同的。其实,我们是少数,我们是异乡。”
如何在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继续行动,由此应亮认为香港人或异乡人已没太大区别,重要是“你是否认为自己身上有足够的责任,去对抗这个荒诞社会?不停去推那块石,推上去掉下来你又再推。这是一种抵抗。只要抵抗一直发生,我就存在,我就是自由的,我就是异乡,我就是奇怪的。”
寻找流动,才是应亮的本能常态。落地香港七年之前,异乡人曾经也算半个“四川人”。四川七年,短片《回家看看》主角即来自四川自贡的少年犯,2005年与彭姗创立“九十分钟电影工作室”,前后三部长片四部短片都是四川话对白。而在此前,终归还是“上海人”,一个纠结身份,与生俱来,没权选择的母语。上海跟香港一样本来也是殖民地,移民的城市。“上海出产的钟或盘子,都会写著‘上海’。”Made in Shanghai、Made in Hong Kong,就没听过Made in Beijing,城市的“主体性”透过物质工业史建构。父亲和爷爷都是上海人,应亮自小跟公安局工作的外婆在“干部大院”长大,这种抗拒连带对地理身份的逃逸。“因为我不喜欢被标签,包括人家看似夸奖你的‘不像上海人’,所以为了这种排斥,我把自己变成一个‘不像什么地方的人’,这个可能是我长期的状态。”
“香港早就不是以前的香港了”,连《自由行》妈妈也晓得。但原来什么叫“以前”,与大部份看/听港产流行文化长大的大陆人有别,他筛选接触的香港很“积极”。“我其实跟你们的八十后社运文化同步。”2011年,应亮策划最后一次重庆民间映画交流展,邀请《人在皇后》的导演林森和《那年.春夏之后》的卢镇业到内地放映交流。此前一年,他为栗宪庭创办的北京独立影像展在宋庄教学,就认识了当时带著11位同学来京上课的香港演艺学院舒琪。
“我的香港脉络,有点奇怪。2010年左右接受了同步的本土运动。到香港后,参加“香港粤语片研究会”看五十年代老粤语片。所以杨枢妈妈说‘香港早就不是以前的香港’,指的‘以前’,可能就是这些,由本土运动开始往前推,更早期的香港,就像楚原《七十二家房客》,还是比较讲究义气,有很强的市民阶层力量。”他在演艺学院教中港台电影史以至拍戏写作,翻看的旧片和学习本地历史,大都是移民和社运有关,譬如许鞍华《千言万语》里水上人家争取权利。“现在的问题也是老话题,就是‘中国化’的日常,包括演艺学院。因已离开一年,我只是听闻有中联办副主任参与学校活动。这种‘中国化’,应该是‘不是以前香港’最大的部份。”
因为我不喜欢被标签,包括人家看似夸奖你的‘不像上海人’,所以为了这种排斥,我把自己变成一个‘不像什么地方的人’,这个可能是我长期的状态。
香港的一些东西,一定要守住
杨枢在《自由行》经常揹个印有“云之南”的布袋,应亮说,包括她的衣服,“都是遗物”。他给每个人物写四五千字成长背景和家庭历史,杨枢作品参加过的中国四大独立影展——北京、重庆、南京和昆明(云之南纪录映像展),“2012年已彻底结束,跟我的schedule一致。”其实也跟十八大改朝换代一致。前年由中国电影资料馆牵头,与北京百老汇电影中心和万达院线等发起 “全国艺术电影放映联盟”,放映首部外国片竟是《Manchester by the Sea》,还剪走一个镜头。即使电影、音乐或什么,中国新一代创作人再无“独立”二字,跟敏不敏感无关。
“什么是‘中国独立电影’,我比较认同的是,中国独立电影首先一定是政治概念。这条很硬的界定叫‘龙标’——你是不是主动去寻求公映和拍摄许可证,能否接受审查,就界定这件事情,它是被政治化的。”自从各地民间影展被拆,独立影人只能变成手机上的圈子,网络讨论不好问私事,大家生活可还好吗?
至于香港,自《十年》开始中国化,官方对“独立”两字超过敏。独不独立本不本土对应亮来说,首先还是关乎言论自由。“我作为一个来自没有香港这些独特价值的地方的人,很清楚为了这些价值值得去奋斗去保卫的。”最近一两月,他在葵青某社区生活馆教中年妇女手机拍摄。他很看重这份“落区学习”的工作。
从由社运切入到演艺,再“搭著电影的伞”落地社区基层,应亮终于可以从少数非主流走近大众人群。以前在演艺学院教纪录片,他可透过同学的功课看香港也看本地青年,现在透过她们在地眼光看这个有不少南亚裔的公屋社区状态,并且有机会看到,做义工的公屋妇女如何协助更基层的㓥房户。“我跟社工和学员讲,你们知道吗,你们正在做的事情在我眼里特别宝贵。因为在大陆NGO都关了,都是非法机构或被政府化,NGO的人都被抓光了。所以你们能自主自觉做的事情,很有生命,对自己住了几十年的社区仍很有情感。我说,我只是来帮你们创造一些条件拍照片,更重要是你们自己能量太强,所以拍出来的东西这么好看。”这位落区本土异乡人更不时提醒香港人:“这些东西,一定要守住,失去就太可惜了。因为中国没有,因为我是从中国来的。”
“一定要守住,失去就太可惜了。因为中国没有,因为我是从中国来的。”
等待风的季节
当初拍《我还有话要说》之前半年的香港生活经历,将来自中国“不能自由说话的恐惧”磨掉一部份,致使应亮写剧本时再无所顾忌。五年后写这个台湾之旅,原本只有短片梗概,没想到台湾院线规格和制作成本非常高,最后集资约两百万港币拍成,由台湾“公共电视”主力出资,其他五六个部份的钱,也有香港私人的、匿名的,不公开名字的。
最意外倒是再见耐安——《我还有话要说》饰演杨佳的妈妈,也是与娄烨20年合作无间的制片(不过《推拿》后,娄烨两部新作已不再由她监制)。原本,应亮不想耐安再演悲情妈妈,只请她物色演员。从一开始耐安就放弃找内地的,因为大家都担心,只能推介有大陆背景的台湾和香港老演员,后因各种原因没演,有人明确跟应亮说“我不能参与,因为我在中国有工作。”直至开机前一刻,曾表示愿意做Plan B的耐安终于上场。“她只跟我讲‘没事’。而我知道当年《颐和园》已很严重,警察以至各种行政机关上门‘执法’,她和娄烨成立的电影公司基本上处于关掉状态,她都挺得过来。拍《我还有话要说》时,她跟我分享过,她的家庭、父母经历的各种政治运动。我猜,这些遭遇,是她愿意帮忙的原因。”
“理想和信心自我掌握,自由和人权公安掌控。”应亮妈妈在2012年警察七次上门情况的文字节录中如是想,这是应亮发给我“《自由行》文本资料”的参考附件。在最后一次的记录中,曾因“支持学生”被剥夺人身自由五年的应亮爸爸,把家门钥匙交给妈妈、交代日常生活琐事、叮嘱种种家务细节后,安然等待公安上门。作为“烈士后人”被领导提醒“不要让祖辈江山毁在下一代手上”的妈妈写道,在主意已定,一切清澈透底后,“我们没有丝毫犹豫和胆怯,想到底无非是再经受一次人生的波折,续写我们祖孙三代的不平家事吧!”“山两欲来,风满楼。是福是祸,既定的‘人治’早安排了,想躲也没用。”妈妈知道。
六年后,杨枢的“投资人失踪”,《自由行》的香港资金也只能匿名,难保应亮真的要流放到台湾?“如果有一天,我离开香港去其他地方参加活动,不排除我可能回不了家。即使签证有效,海关仍可不让我进来。从官方角度,香港不欢迎我了。尽管我对这个地方有情感,愿意为守住本地价值做一些事。”
“理想和信心自我掌握,自由和人权公安掌控。”
8月初《自由行》在卢卡诺影展竞赛单元开幕礼首映后,不知道现实的剧本将如何变挂?丈夫,这个代表香港人的身份,最终会怎样消失?即将到台湾教学的陈慧,能否与应亮完成伞运长片《风的季节》剧本?至于片中的导游——彭姗,多年来于幕前幕后百搭担当,丈夫应亮说,“我不得不感谢我的太太,在我失去学校工作,忙于制作新片时,她很努力地在外工作养家。如今大半年来,我和孩子成了非常要好的玩伴,这也是天赐的和她赐的机会。”
从东方升起的太阳来到午后仍很暴烈。新界林村瀑布下有个Totoro Farm,种植明媚剑兰、肥满荔枝黄皮、有机红萝卜的小小乐园,正等待快乐地脚踏小单车回家的孩子来灌溉。孩子正在学习多国语言:在学校讲广东话,跟菲佣姐姐学说英文听菲律宾话,跟爸爸说普通话亦开始学一点上海话,不要忘记还有妈妈的方言——四川话。至于哪种才是孩子的母语?异乡爸爸说,等他自己决定啰。
内容好凌乱
虛構角色是導演的投射,但是又不能直接投射或投射太明顯,以免碰觸到某政體的敏感神經吧.致 各位異鄉人
写得太混乱,阅读感不佳。
期待应亮导演的这部半自传电影能够在香港院线公映。必然到场支持。
抵抗只是追求自由,當不需再抵抗時,才是真的自由。
杨枢是影片中的虚构角色,但文中太多地方把她描述得好像是一个和应亮一样的真实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