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来,卢冠廷在两张唱片里把《一生所爱》改编重唱了两次。这首歌在原装电影里势头绝非如此,一来歌曲并未立即走红,二来卢冠廷已经不想再出大碟,只想做做电影配乐。歌为周星驰的《西游记大结局之仙履奇缘》所作,完全非主打。最终随着电影经十余年的浸淫而变得家喻户晓,向卢冠廷在八十年代的大热《凭着爱》《最爱是谁》等慢慢看齐。他在2015年选择以发烧唱片再出发,录制新歌加上重新编曲的经典歌曲,销售成绩颇佳。
当时情形再难想像,他和滚石唱片签下了合约要发三张唱片,第一张由他与李宗盛联合推出,名叫做《我(们)就是这样》。制作费花去95万港币,三倍价钱做宣传,最后只卖出15000张。那是1993年,四大天王时代,唱片仍可以卖十万二十万的日子。“亏太多钱,我做了那么久唱片,觉得是时候休息一下。”李宗盛跟他讲,准备好的话,第二张随时可以出,“但我不想。”
卢冠廷把滚石合约摆在一边,做电影配乐,一口气做到1997。期间除了周星驰的西游记系列,还有王晶的《赌神2》,李志毅与陈可辛的《风尘三侠》,徐克的《金玉满堂》,李连杰的《方世玉续集》和《黄飞鸿之西域雄狮》。先后七次入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配乐,六次入围最佳原创电影歌曲,六次中有三次胜出。1997年金融风暴,很多电影公司欠他酬劳,连广告公司都欠他一年报酬。他感叹做音乐人真是无法生存。患了化学敏感症,卢冠廷连电影配乐也停下来了,在家不断看书学习,尝试治疗自己:“医生治不好我,我就自救。”三年之后他在西贡开了一间环保商店,也身体力行,尽可能向大家普及环保理念。
开店并不能让卢冠廷开心,他自问:“卢冠廷你嘥唔嘥呀?在铺头收钱?(你浪费不浪费,在店里收钱?)”他自觉一个音乐人每天只是收钱,真是过不去自己那关。“店里你看着办吧。”他对太太唐书琛说,自己把自己关在家,研究音乐去了。
他一个人在家,全力以赴研究和音(Harmony),想要发明一个系统,好像 Google Map一样,去详细呈现音阶(Scale)与和弦(Chord)的关系,希望可以展示音乐的各种可能性。为了这个系统,他每天八小时,不间断地连续工作了四年。再用两年去学习和掌握自己的系统。不仅周末没有休息,连吃饭都带着结他。吃一口饭,然后就拿起结他拨弄起来。唐书琛既是他的生活伴侣,本身也是卢冠廷创作上的好伙伴,自然知道音乐在他心目中的份量,早就见惯不怪了。
卢冠廷像做常规全职工作一样研究音乐,他没有惯常朝九晚五的经历。因读写障碍,他拼写,算术都不行。日常生活技能他全都不懂,他形容自己像一个电脑程式,只懂得做一件事:“我什么也不懂,只掌握音乐,没人像我研究得那么深。”
他喜欢躲起来。躲起来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他就很开心。“我不懂得社交,不懂结识朋友。熟朋友我也有,但是接触新朋友,我觉得很困难,不懂得跟别人沟通。”这六年埋头研究的时间,他不觉得自己像隐居了,只觉得很享受。但凡别人和他聊音乐,他就可以谈很多知识范围内的东西,可如果让他无端端去鸡尾酒会,他就顿感无话可说。做起访问来侃侃而谈,合作过的同行说,卢冠廷既亲和又安静。
在唱片最不卖钱的时候,环球唱片找到他,问他是否还愿意出唱片。“既然他不怕,我自己又有信心,有何不可?”卢冠廷又回到唱片市场,第一弹《Beyond Imagination》面世已经2015年,真是久违的录音室大碟。环球一开始同他没有签合约,抱着试水心态先发一张看看。发行之后佳绩频传,他在红馆开了两场演唱会,环球干脆和他正式签了约,唱片一发再发,今年4月已经推出环球旗下的第三张专辑《Movie to Music》,将过往的电影配乐和歌曲新旧熔于一炉,“对我来说,出唱片(要超越过去)越来越难,但有机会挑战自己,为什么不呢?”卢冠廷看到很多人想出唱片而不得,他就要抓住机会,竭尽所能。
驱车从住处西贡的斩竹湾到中环要45分钟,卢冠廷就很爱在开车时听音乐。“最近听的都是新歌的mixing。”他期望自己的音乐经得起检验:“一个创作人,要经过作品可以听多久这个阶段。”他说已经把自己的成品听了一百遍,那是自己出唱片的一个常态。其他时候大多听过去的歌,新的歌很多没有旋律,他选择回避。“人听太多没有旋律的歌,创作出来的音乐也没有旋律。”
卢冠廷对音乐有很严格的认知,节奏(Rhythm),旋律(Melody)及和音(Harmony)三者缺一不可。90年代以降,饶舌和合成器音乐出现,在他心里全人类的创作能力开始严重丧失了。“这些音乐不是很不喜欢,他们在听觉上的确有新的冲击,只是旋律弱了许多。”合成器带来的新气象他不否认,只是卢冠廷从心底就是一个很喜欢旋律美的人。
那是他心里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就开始耕种的音乐田。六七暴动时,卢冠廷随父亲粤剧文武生卢海天移居美国,16岁的他跨过大洋,彼岸最红的艺人是Peter, Paul & Mary。在 Bob Dylan, Simon & Garfunkel 等人的歌声中,卢冠廷在美国度过了自己的十年青葱岁月。初来乍到,耳濡目染之下,他决定买一把结他。外行看热闹,看中的那一把外型漂亮,标价1500美金。为了这把结他,他做了好几个月洗碗工,终于储够了钱。但却错买了一把爵士结他,完全不懂弹。“当时只会几个和音,几首民歌,浪费了。”卢冠廷开始买书自学,喜欢什么歌,就跟着合音弹,很快就上手。
几年之后,他水准愈来愈可观,在美国赢得音乐比赛,回港发展。带着民歌的滋养,也带着年轻的冲动。卢冠廷的音乐才华很快得到赏识,有机会在凯悦这样的高级酒店演出。这也是他和唐书琛相识的地方。两个人约在酒店吃午餐被老板发现,老板辞退了卢冠廷。
好一段时间里,他不能再去高级的酒店驻唱,转而在一些酒廊演出,“那些地方一星期就要打好几次架。”《天鸟》就是这个时期创作出来,伴有愤世嫉俗的气质。唐书琛轻易把握了这样的气质,她填词道:仁情浩气轻消,愤怒满世上。卢冠廷的歌声也高亢嘹亮,想要冲破那张网。夜晚时,社团人士常常当着他的表演打架。“Lolo,唱大声啲(唱大声一点)!”大佬一面打,一面向他呼喊。卢冠廷就一面害怕,一面唱得更大声。“没有办法,为了生活。”他录了 demo,寄去 EMI 唱片,期望林子祥可以唱这首歌。EMI 的老板听到之后,很快打电话给他签约,连 demo 也不给林子祥听了,直接让卢冠廷自己灌录。那就是他一唱成名的开始。“民谣就是不满,对社会的不满,对任何事的不满。”不满最终释放为情感的宣泄,卢冠廷很自然地写了不少关于社会现状及反战的歌曲。
Bob Dylan 是对他影响最大的音乐人,在那个局势紧张的年代,Dylan 的反战歌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他说这已经过去了。“年纪大了,就没那个火了,”卢冠廷说现在自己很平和,“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他怀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些已很难分解。“几十年后才知道真真假假,当时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是不知道的。”他觉得世界不是这样运作了。
“人年轻的时候可能有那种想法,觉得世界是可能改变的。”这仿佛是他为当年 EMI 出品的唱片做注解,那也是他转往滚石之前唯一待过的唱片公司,八年光阴,长到足够让他觉得是时候休息一下。“世界不是因你而改变,是它本身因外部环境而改变,”他再也不相信一个人可以改变世界,“少数人只是做了一件事,让全人类记得他。但他是不是改变了世界?”卢冠廷相信并非如此。
1990年他第一次登上红馆,除了演唱自己的代表作,也把当年影响他的英文歌唱了许多,《Blowin’ in the Wind》榜上有名。2016年的红馆演出,他再次表演了这首歌。“Bob Dylan 真是一个先知,”卢冠廷咀嚼这份歌词近半世纪,“人的性格和世界的面貌他在歌里写得清清楚楚。”这首歌描述的现象没有变过,也不会过时,“只要有人,社会的状态就是这样。”
他不想再去争论,也不再触碰政治。“我是一个政治白痴,”卢冠廷这样评价自己,大手一挥,像要就此打住,“没兴趣,完全没兴趣。”新专辑第一主打以《赌神》的电影配乐为底,旋律动听又激昂。歌词还是唐书琛写,歌名叫《天下无敌》。“每个人都有天下无敌的细胞,看他想不想掌握,”卢冠廷讲这首歌不是说自己,是旁观,“每个人都不同,你要肯去做这件事,要不断锻炼自己,超越自己。之后你要去帮这个世界,去教人。别人真的得益,你就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如果你停留在自己身上,这就不是最高境界。”
做出这一张唱片,他已经非常有满足感。尽管在九十年代起,因为旋律的流失,他常常说流行音乐已经“瓜了老衬”(已死),但他对音乐的热情多年来一直不变。上一次他的《2050演唱会》是十年前,演出时卢冠廷笑说观众可以保留票根,2050年他正好100岁,会再开唱,当年的观众凭票免费入场。“我认真的!”他希望自己100岁的时候还在世,到那时一定就会有很多赞助商愿意助一臂之力。
“永远抱不平,社会永远都是不平衡。有人开心,有人不开心。歌可以永远唱下去。为什么我要继续唱,我觉得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唯有在音乐里发泄下吧。”听到这里,已经不知道那感受是出于失望还是乐观。卢冠廷要唱到一百岁,何尝又不是他对抗这世界的方法?
访问整理:Jessica Wong
心遠地自偏。
希望下次訪問唐書琛。謝謝。
琴晚刚翻睇完2050
小二也喜歡盧冠廷!
香港还剩下多少这样的音乐人?
对卢冠廷的了解仅限《一生所爱》,这篇专访让我对他知道了更多。
感谢分享!很喜欢卢冠廷。真的是用生命在做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