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职业是陪看病:疾病和死亡这条路,老人最想治疗的是寂寞

衰老是一条和疾病作伴的漫长的路。这条孤寂而不安的路,谁能真正陪你走过?陪诊员是近年香港新兴职业。但她们说,这不只是职业,也是陪伴的树洞,“我们听他们讲心事,告诉他们:不要怕”。
52岁的麦美𡖖陪著轮椅上91岁的陈婆婆,年轻时候的陈婆婆开朗活跃,退休后做义工,不时来威尔斯医院义务探望病人,不少医生和护士都认识她。后来患上各样疾病,开始不能走路了,几年前被家人送进了安老院。这天,麦美𡖖陪著老人,来眼科复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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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威尔斯亲王医院像一个灰白色的大迷宫,三座大楼,占地16万平方米,不同科室分布在不同角落,单单去一次专科复诊,就要跑七八道程序,病人和家属们就著一片消毒水味儿,陷入漫长的等待:等检查、等见医生、等取药、等上病床。

50多岁的麦美𡖖推著坐在轮椅上的陈婆婆,熟练地穿梭在医院的不同窗口。陈婆婆今年91岁,患上糖尿病、失智症、白内障,开始不能走路了,几年以前,她被家人送进了安老院,慢慢的,话也不会说了。这天,麦美𡖖陪著老人,来眼科复诊。

老人一路上都很安静,麦美𡖖不时和老人闲聊,逗她笑,也留意著她有没有不舒服,“有时候看著没什么,但下一秒,整个人就因为低血糖动不了”。麦美𡖖不是陈婆婆的亲人,她的工作是一名陪诊员,入行9年,每天的工作就是陪老人看病。

在香港,像陈婆婆一样的90岁以上老人有六万八千多人,65岁以上的人则占香港总人口六分之一。大量体弱老人正在遭受同样的困难——没有人陪他们去看病。“仔女太忙了,人人都要揾食,老人院人手又不足。”于是,照顾的责任从家庭转去安老院,又从安老院转派到第三方市场,陪诊员这个新兴工种近年应运而生。

麦美𡖖对这份职业有很强的归属感。在她看来,陪诊员的重点在于“陪伴”,而不只是把病人推给医生。在陪伴一个个人走向生命尽头的过程中,她见尽了难堪,也尝遍人情。

麦美𡖖的工作是一名陪诊员,至今已经入行9年,简单来说,陪老人看病就是她每天的工作。在麦美𡖖看来,陪诊员其实是陪伴一个老人,一起去面对疾病甚至死亡,而不仅仅是“把一个病人推给医生”。
麦美𡖖的工作是一名陪诊员,至今已经入行9年,简单来说,陪老人看病就是她每天的工作。在麦美𡖖看来,陪诊员其实是陪伴一个老人,一起去面对疾病甚至死亡,而不仅仅是“把一个病人推给医生”。

我看著她的脚趾枯萎,像柴一样,洗著洗著就掉了

她接送的老人大多住在安老院。出发之前,先要“打破砂盆问到底”。一些老人特别细心,把自己的病情记录在小本子上交给她,但更多的老人,是说不清道不明。麦美𡖖就跟他们演练,让他们自己讲讲最近的情况。“很多人一开始都说,无咩特别呀,通常都是越问越多,‘哎呀我的脚肿肿的,啊不对,最近手也肿了,还有,浑身都痒’。”

对于神智不清的老人,就要靠查问平日照顾老人的工作人员:“院友最近有什么特别呀?有什么要告诉医生的?血压高还是低?大便小便怎么样?”

“一定要从照顾者的口中拿到老人最新的生活资料,”麦美𡖖说。最终见医生的时候,看诊往往只有五六分钟,医生也不熟悉老人的生活习惯,这时候,陪诊员提供的信息就很关键,比方说,医生查出老人最近即使吃了药,但糖尿还是很高,准备加重药:“但如果我熟悉老人,可能就知道老人特别爱吃甜食,我告诉医生,医生可能就让老人先试试少吃甜的,看能否控制病情,不用马上加药。”

衰老是一条和疾病作伴的,漫长的路。凭借良好的身体管理,人们或许可以在更长时间内维持健康和体能,但最后,疾病总会不可避免地袭击。麦美𡖖多年陪伴的老人,大多患有糖尿病、高血压、癌症、失智症,大脑和其他器官都在慢慢衰竭,“还有好多老人都去看精神科,超过一半的院友都在服用精神科药物”。

“看医生的感受其实是很孤单和不安的,老人会觉得:‘我已经老了,又没有人陪我看病,怎么办呢?’”麦美𡖖说,自己希望能够做到的,就是为他们带来一点安心。

她不能忘记一个患有严重糖尿病的婆婆。最初,老婆婆只是脚趾上有一个小伤口,怎么都不能愈合,只能开始频繁地去医院洗伤口,但不见成效,伤口只是不断蔓延。医生建议老人做截肢手术,老人不能接受,家人问医生:“切了脚,能保她的命吗?”医生回答:“没有任何一个手术能够一定保命,而且老人身上还有很多其他问题。”

最后,麦美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陪婆婆去医院清洁伤口,病情不见起色,但每一次洗伤口都带来剧痛。“我真的看著她的两只脚趾枯萎,最后像柴一样,洗著洗著就掉了,骨头也像碎片一样掉下来,但为了防止感染,还是要不停洗,”洗伤口的时候,婆婆痛得哭了,麦美𡖖紧紧抱著她,一起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一年之后,婆婆去世了。

和孩子一样的老人,前方却没有希望

年轻的时候,麦美𡖖的工作是和孩子们一起。她在幼稚园做文职和行政工作,但2004年沙士过后,市道低迷,幼稚园裁员,她被解雇了。她的婚姻同时也出现了裂痕,不久后离婚,她一个人带著7岁的女儿。花了9个月也找不到全职工作,她决定领取政府综合援助金,又加入了社福机构邻舍辅导会的单亲妈妈组,社工鼓励一群单亲妈妈接受培训,投入陪诊工作,让失业的单亲妈妈和有需求的长者联系起来。

麦美𡖖发现,和孩子们一样,安老院里的许多老人也需要喂食,需要用尿片,需要人们24小时的全天候照料,不同的是,老人病痛甚多,生活少有盼望。有安老院的老人拉著她说:“你知道嘛,我们就是‘三等人’,等食,等瞓,等死。”

她听了很难受,安慰老人说:“疾病和死亡这条路,我们每个人都要行的,你觉得你们在这里等,其实我们住在外面的人,也一样在等。”

她开始接送老人去看病,在让人煎熬的等待中充当一个陪伴者。

看病的程序复杂。拿专科复诊来说,要先拿著证件去一个窗口登记,然后走一段路,去另一个窗口,把上次医生给的复诊纸投入一个小信箱,交给护士。等待护士叫病人名字,核对身份。如果看的是内科,还要等护士给病人量血压等。看诊之后,走去其他窗口排队缴费,再排队取药。“看诊之后,不同科的处理很不同,即使是后生仔来,都要摸索很久,何况是老人?”还有漫长的等待。预约好的,通常排一个多小时就可以见医生,但取药往往要等待两三小时,直到去年,公立医院增加了人手,情况才有所改变。

做急诊的陪诊工作,要随叫随到,24小时随时候命,很多深夜出动的工作,都是交托冯金莲。冯金莲出了名手脚快,无论多晚收到安老院来电,她五分钟就收拾好,冲出门。偶尔收到电话的家人也会匆匆赶来医院,但通常都是看看情况,就交待冯金莲。
做急诊的陪诊工作,要随叫随到,24小时随时候命,很多深夜出动的工作,都是交托冯姑娘。

更痛苦的是看急诊。老人们容易遭受各种急病——感冒发烧,心脏不舒服,突然无法呼吸,跌倒了,突然大便出血,老人自己把胃喉或鼻喉拔了、院舍护士也无法重新插入等等,而假若老人被送去医院后,情况被判断不是最紧急的,一般就要等候五六小时,甚至等待整整一天。

做急诊的陪诊工作,要24小时随叫随到。麦美𡖖说,上了年纪以后,自己体力不好,不能夜晚当值,好多深夜出动的工作,都靠自己的拍档、同样是单亲妈妈的冯姑娘。

冯姑娘出了名手脚快,睡觉之前也会把工作衣服准备好,无论多晚收到安老院来电,她五分钟就收拾好,冲出门。但到了医院,进行了初步检查后,一些情况被判定不是最紧急的,她就只可以陪老人在医院等。偶尔收到电话的家人也会匆匆赶来医院,但通常都是看看情况,就交待冯姑娘:“我们明早还要上班,这里就交给你了。”

等终于见到医生,如果诊断后要住院,老人还要继续排队等上病床。最漫长的一次,一个老人因心脏不舒服而去看急症,最后足足等了24小时,才进了住院部。

有时候等病床的时间太长,老人会和冯姑娘说,“无问题了,你走吧!”她若回答“那我走啦”,老人家就会又拖著她的手说,“你不要走啦,多陪我一阵啦。”“这是口不对心呀”,冯姑娘笑著说。

像树洞一样,“告诉他们,不要怕”

无论多么细心的陪伴,麦美𡖖和冯姑娘知道,自己的角色还是和亲人不一样。冯姑娘记得,有个在院舍跌倒的婆婆,被送到医院后,不停闹情绪,一定要打给自己的外孙女,电话通了,婆婆却说:“……你在上班?我没什么事,你不用过来了啊。你好好工作啦!”电话挂了,几分钟之后,婆婆又对陪诊员发脾气:为什么我外孙女不来?

“其实还是口不对心,心里还是想家人来看自己。”冯姑娘说,“好多老人家入了院舍,都会打给子女说:‘无乜事,不用来啦’,其实日日都盼子女家人来,最好日日都来。”

可也有不少老人,到了晚年,一个家人和朋友也没有了,冯姑娘和麦美𡖖认识多年的坤叔就是如此。坤叔年轻的时候开的士,生活潇洒,后来住了院舍,还行动自如,一次兴高采烈自己去元朗吃云吞面,追巴士的时候跌倒了,从此身体每况愈下,不久后,查出癌症。

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坤叔住进了医院,冯姑娘和麦美𡖖就轮流著去看望他,那不再是工作,只是如朋友一般的陪伴。冯姑娘最后一次去见坤叔时,医生已经告知他快要走了,她和坤叔说:“医生说你情况不好了,快要回天家了,我知道你喜欢干净,来,我帮你擦身体。”麦美𡖖帮坤叔擦干净身体,剃了胡须。第二天,坤叔走了。

目前,她们的陪诊收入是时薪70元,收入高低就看每人的接单量。但工作久了,二人都会觉得,“陪伴”不能只是一份总是计算时间的工作。许多时候陪诊结束了,她们还会留在安老院里,陪老人聊天。
目前,她们的陪诊收入是时薪70元,收入高低就看每人的接单量。但工作久了,二人都会觉得,“陪伴”不能只是一份总是计算时间的工作。许多时候陪诊结束了,她们还会留在安老院里,陪老人聊天。

冯姑娘和麦美𡖖目前的收入是时薪70元,她们和另外100多位妇女一起组成一个“单亲妈妈陪诊合作社”,安老院中的老人有需要看病,就会付费请她们陪诊。

但工作久了,麦美𡖖和冯姑娘都会觉得,“陪伴”不能只是一份计算时间的工作。结束陪诊之后,她们还常常留在安老院里,陪老人聊天。老人喜欢叫麦美𡖖“麦包”,把个子小的冯姑娘唤作“阿女”。

老人喜欢和她们说说家长里短,抱怨下子女不来看自己,坦诉“不知道自己几时走”、“不知道还要忍受多久病痛”的恐惧。而麦美𡖖和冯姑娘就像树洞一样,“听他们讲心事,听他们发声,告诉他们:不要怕”。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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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早兩年自己放了一年長假,閒時去老人院幫手剪頭髮。
    親身「接觸」(走馬看花的不能算)才感覺住老人院真的會寂莫到令人發瘋…
    人同人的交流有時比物質重要,但在香港反而是奢侈的。

  2. 很好的報導!

  3. 令人深思的報導

  4. 繁體版 ”則” 字顯示為 ”则” 了
    65歲以上的人则佔香港總人口六分之一

  5. 𡖖 字在Android 上显示不正常。

  6. 香港如此,大陆的情况恐怕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