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威爾斯親王醫院像一個灰白色的大迷宮,三座大樓,佔地16萬平方米,不同科室分布在不同角落,單單去一次專科複診,就要跑七八道程序,病人和家屬們就著一片消毒水味兒,陷入漫長的等待:等檢查、等見醫生、等取藥、等上病床。
50多歲的麥美𡖖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陳婆婆,熟練地穿梭在醫院的不同窗口。陳婆婆今年91歲,患上糖尿病、失智症、白內障,開始不能走路了,幾年以前,她被家人送進了安老院,慢慢的,話也不會說了。這天,麥美𡖖陪著老人,來眼科複診。
老人一路上都很安靜,麥美𡖖不時和老人閒聊,逗她笑,也留意著她有沒有不舒服,「有時候看著沒什麼,但下一秒,整個人就因為低血糖動不了」。麥美𡖖不是陳婆婆的親人,她的工作是一名陪診員,入行9年,每天的工作就是陪老人看病。
在香港,像陳婆婆一樣的90歲以上老人有六萬八千多人,65歲以上的人则佔香港總人口六分之一。大量體弱老人正在遭受同樣的困難——沒有人陪他們去看病。「仔女太忙了,人人都要搵食,老人院人手又不足。」於是,照顧的責任從家庭轉去安老院,又從安老院轉派到第三方市場,陪診員這個新興工種近年應運而生。
麥美𡖖對這份職業有很強的歸屬感。在她看來,陪診員的重點在於「陪伴」,而不只是把病人推給醫生。在陪伴一個個人走向生命盡頭的過程中,她見盡了難堪,也嘗遍人情。
我看著她的腳趾枯萎,像柴一樣,洗著洗著就掉了
她接送的老人大多住在安老院。出發之前,先要「打破砂盆問到底」。一些老人特別細心,把自己的病情記錄在小本子上交給她,但更多的老人,是說不清道不明。麥美𡖖就跟他們演練,讓他們自己講講最近的情況。「很多人一開始都說,無咩特別呀,通常都是越問越多,『哎呀我的腳腫腫的,啊不對,最近手也腫了,還有,渾身都癢』。」
對於神智不清的老人,就要靠查問平日照顧老人的工作人員:「院友最近有什麼特別呀?有什麼要告訴醫生的?血壓高還是低?大便小便怎麼樣?」
「一定要從照顧者的口中拿到老人最新的生活資料,」麥美𡖖說。最終見醫生的時候,看診往往只有五六分鐘,醫生也不熟悉老人的生活習慣,這時候,陪診員提供的信息就很關鍵,比方說,醫生查出老人最近即使吃了藥,但糖尿還是很高,準備加重藥:「但如果我熟悉老人,可能就知道老人特別愛吃甜食,我告訴醫生,醫生可能就讓老人先試試少吃甜的,看能否控制病情,不用馬上加藥。」
衰老是一條和疾病作伴的,漫長的路。憑藉良好的身體管理,人們或許可以在更長時間內維持健康和體能,但最後,疾病總會不可避免地襲擊。麥美𡖖多年陪伴的老人,大多患有糖尿病、高血壓、癌症、失智症,大腦和其他器官都在慢慢衰竭,「還有好多老人都去看精神科,超過一半的院友都在服用精神科藥物」。
「看醫生的感受其實是很孤單和不安的,老人會覺得:『我已經老了,又沒有人陪我看病,怎麼辦呢?』」麥美𡖖說,自己希望能夠做到的,就是為他們帶來一點安心。
她不能忘記一個患有嚴重糖尿病的婆婆。最初,老婆婆只是腳趾上有一個小傷口,怎麼都不能癒合,只能開始頻繁地去醫院洗傷口,但不見成效,傷口只是不斷蔓延。醫生建議老人做截肢手術,老人不能接受,家人問醫生:「切了腳,能保她的命嗎?」醫生回答:「沒有任何一個手術能夠一定保命,而且老人身上還有很多其他問題。」
最後,麥美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陪婆婆去醫院清潔傷口,病情不見起色,但每一次洗傷口都帶來劇痛。「我真的看著她的兩隻腳趾枯萎,最後像柴一樣,洗著洗著就掉了,骨頭也像碎片一樣掉下來,但為了防止感染,還是要不停洗,」洗傷口的時候,婆婆痛得哭了,麥美𡖖緊緊抱著她,一起哭。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一年之後,婆婆去世了。
和孩子一樣的老人,前方卻沒有希望
年輕的時候,麥美𡖖的工作是和孩子們一起。她在幼稚園做文職和行政工作,但2004年沙士過後,市道低迷,幼稚園裁員,她被解雇了。她的婚姻同時也出現了裂痕,不久後離婚,她一個人帶著7歲的女兒。花了9個月也找不到全職工作,她決定領取政府綜合援助金,又加入了社福機構鄰舍輔導會的單親媽媽組,社工鼓勵一群單親媽媽接受培訓,投入陪診工作,讓失業的單親媽媽和有需求的長者聯繫起來。
麥美𡖖發現,和孩子們一樣,安老院裏的許多老人也需要餵食,需要用尿片,需要人們24小時的全天候照料,不同的是,老人病痛甚多,生活少有盼望。有安老院的老人拉著她說:「你知道嘛,我們就是『三等人』,等食,等瞓,等死。」
她聽了很難受,安慰老人說:「疾病和死亡這條路,我們每個人都要行的,你覺得你們在這裏等,其實我們住在外面的人,也一樣在等。」
她開始接送老人去看病,在讓人煎熬的等待中充當一個陪伴者。
看病的程序複雜。拿專科複診來說,要先拿著證件去一個窗口登記,然後走一段路,去另一個窗口,把上次醫生給的複診紙投入一個小信箱,交給護士。等待護士叫病人名字,核對身份。如果看的是內科,還要等護士給病人量血壓等。看診之後,走去其他窗口排隊繳費,再排隊取藥。「看診之後,不同科的處理很不同,即使是後生仔來,都要摸索很久,何況是老人?」還有漫長的等待。預約好的,通常排一個多小時就可以見醫生,但取藥往往要等待兩三小時,直到去年,公立醫院增加了人手,情況才有所改變。
更痛苦的是看急診。老人們容易遭受各種急病——感冒發燒,心臟不舒服,突然無法呼吸,跌倒了,突然大便出血,老人自己把胃喉或鼻喉拔了、院舍護士也無法重新插入等等,而假若老人被送去醫院後,情況被判斷不是最緊急的,一般就要等候五六小時,甚至等待整整一天。
做急診的陪診工作,要24小時隨叫隨到。麥美𡖖說,上了年紀以後,自己體力不好,不能夜晚當值,好多深夜出動的工作,都靠自己的拍檔、同樣是單親媽媽的馮姑娘。
馮姑娘出了名手腳快,睡覺之前也會把工作衣服準備好,無論多晚收到安老院來電,她五分鐘就收拾好,衝出門。但到了醫院,進行了初步檢查後,一些情況被判定不是最緊急的,她就只可以陪老人在醫院等。偶爾收到電話的家人也會匆匆趕來醫院,但通常都是看看情況,就交待馮姑娘:「我們明早還要上班,這裏就交給你了。」
等終於見到醫生,如果診斷後要住院,老人還要繼續排隊等上病床。最漫長的一次,一個老人因心臟不舒服而去看急症,最後足足等了24小時,才進了住院部。
有時候等病床的時間太長,老人會和馮姑娘說,「無問題了,你走吧!」她若回答「那我走啦」,老人家就會又拖著她的手說,「你不要走啦,多陪我一陣啦。」「這是口不對心呀」,馮姑娘笑著說。
像樹洞一樣,「告訴他們,不要怕」
無論多麼細心的陪伴,麥美𡖖和馮姑娘知道,自己的角色還是和親人不一樣。馮姑娘記得,有個在院舍跌倒的婆婆,被送到醫院後,不停鬧情緒,一定要打給自己的外孫女,電話通了,婆婆卻說:「……你在上班?我沒什麼事,你不用過來了啊。你好好工作啦!」電話掛了,幾分鐘之後,婆婆又對陪診員發脾氣:為什麼我外孫女不來?
「其實還是口不對心,心裏還是想家人來看自己。」馮姑娘說,「好多老人家入了院舍,都會打給子女說:『無乜事,不用來啦』,其實日日都盼子女家人來,最好日日都來。」
可也有不少老人,到了晚年,一個家人和朋友也沒有了,馮姑娘和麥美𡖖認識多年的坤叔就是如此。坤叔年輕的時候開的士,生活瀟灑,後來住了院舍,還行動自如,一次興高采烈自己去元朗吃雲吞麵,追巴士的時候跌倒了,從此身體每況愈下,不久後,查出癌症。
在生命的最後時光,坤叔住進了醫院,馮姑娘和麥美𡖖就輪流著去看望他,那不再是工作,只是如朋友一般的陪伴。馮姑娘最後一次去見坤叔時,醫生已經告知他快要走了,她和坤叔說:「醫生說你情況不好了,快要回天家了,我知道你喜歡乾淨,來,我幫你擦身體。」麥美𡖖幫坤叔擦乾淨身體,剃了鬍鬚。第二天,坤叔走了。
馮姑娘和麥美𡖖目前的收入是時薪70元,她們和另外100多位婦女一起組成一個「單親媽媽陪診合作社」,安老院中的老人有需要看病,就會付費請她們陪診。
但工作久了,麥美𡖖和馮姑娘都會覺得,「陪伴」不能只是一份計算時間的工作。結束陪診之後,她們還常常留在安老院裏,陪老人聊天。老人喜歡叫麥美𡖖「麥包」,把個子小的馮姑娘喚作「阿女」。
老人喜歡和她們說說家長里短,抱怨下子女不來看自己,坦訴「不知道自己幾時走」、「不知道還要忍受多久病痛」的恐懼。而麥美𡖖和馮姑娘就像樹洞一樣,「聽他們講心事,聽他們發聲,告訴他們:不要怕」。
早兩年自己放了一年長假,閒時去老人院幫手剪頭髮。
親身「接觸」(走馬看花的不能算)才感覺住老人院真的會寂莫到令人發瘋…
人同人的交流有時比物質重要,但在香港反而是奢侈的。
很好的報導!
令人深思的報導
繁體版 ”則” 字顯示為 ”则” 了
65歲以上的人则佔香港總人口六分之一
𡖖 字在Android 上显示不正常。
香港如此,大陆的情况恐怕更糟糕。